【往事】杨宝森与奚啸伯的艺术交谊
杨宝森之《琼林宴》
我之所以喜欢上杨宝森先生的艺术,主要是因为奚师的指引。这是40年代的话。我曾经看了杨先生和王泉奎、周素英合演的一出《大探二》,我感觉不甚清晰,奚师告我:“你还不太懂戏,对杨先生的东西应当好好琢磨琢磨。你什么时候听出点意思来了,就进步了。”
以后,我果然认识到杨先生的了不起,再与奚师谈起,师问:“你觉得我与杨先生的玩艺儿有什么同异?”我说:“杨先生太不灵动,没您的‘过瘾’。”奚师马上严正地纠正我的说法:“既然对戏要进行研究,就不要只钻一门,而应当广泛比较研究,都要吸收。你说他不过瘾,恰恰错了。应该说宝森的‘过瘾’,谭先生的‘痛快’,马先生的‘潇洒’,我都不及,你可千万不要只是执着一家,应当都学。我始终没放弃向他们各位学习,你更应该好好地去学。”
1957年前半年,奚师接到了杨先生的一封信。信上道:“我深深感到知音难找。这许多年来,我反复地琢磨了您的唱念,我觉得有好多地方我们是想到一块去了……”
杨先生在信中约定星期天中午在东来顺请奚师吃饭,饭后哥俩还要合照便装纪念相,而且不需要旁人参加。奚师接到这信以后,极为兴奋,喜形于色。星期日这天是我送他到东来顺去的。杨先生已先在门口等侯。他们见面以后我便告退了。
第二天,我问他们相见的情况。奚师说:“很遗憾,那天我们刚刚坐定,还未来得及拉开话题,楼下又来许多朋友,有谭大爷(富英)、盛戎、盛兰、慕良和言慧珠,服务员以为我们一定是同一约会,便把他们一直让到了我们这里。于是把我们的话题岔开了。“两人说不成体己话,只能是大家联欢。杨先生寡言鲜笑,心中很不自在。好在他平时便如此,大家也不介意。席散分手时,杨先生对奚师说:“下星期日,还是这里,时间不变。”奚师说:“下次该是我做东道了。”杨先生道:“你我之交不在于此,想着准时。”于是告别了。在这一周的日子里,好多朋友来相聚,凡是约在星期日的,奚师都婉言谢绝了。
不想星期五下午奚师接到杨先生的来信,说天津来人要求他马上回去,临行急迫,星期日不能践约,而且也来不及告辞,只好等下次来京时再见了。奚师读完来信,十分怅怅,认为失之交臂,惋惜不已。
奚啸伯之《屈原》
杨奚二大家在东来顺的“一会”虽实现了,但未得畅谈,而再会的“再”字竟成了“诀”字。我记得奚师接到杨先生信后的喜悦之情,也记得即将赴约的兴奋之况,也记得“一会”归来后,既有与诸友得会的愉快,又有希望在前,依然兴致勃勃。不料又接到暂时不能相晤的信之后,奚师的情绪沮丧了下来,我们再跟他说话,他则只漫应“嗯嗯”,不接话茬了。接到杨先生不幸物化的噩耗,奚师趴在床上痛哭了很久,好几天眼睛都是红的,往日那种谈笑风生的神情不见了,言语少了,总是独自在那里发呆。以后曾经在信上给我说:“知音何其难觅。我与杨三哥可以说是真正的知音,不想竟作了‘死别分手’。俞伯牙得知钟子期已死的消息之后,因为没有了知音,遂摔碎了古琴以谢朋友。但今天却远远不及古人之情重,我不能摔琴,也不能不唱戏,只能空留遗恨,惟自暗暗饮泣了……”他还曾对我说:“我很想到他坟前看看,以尽一点我们哥儿俩多年的交谊……”
作为一个晚学后生,在自己老师的垂训下,渐渐懂了一点艺术的道理。我曾研究了“杨三奚四”二位大师的同异,获益良深。杨先生的艺术“醇厚深沉”,奚先生的艺术“儒雅清新”,各有特色,各以自己独特的风格气韵,博得了顾曲者的热爱。然而在他们之间却有那么多相同之处。
他们二位的“衣齐”都好,杨先生的“沉厚”,奚先生的“深邃”,然而却都充分地运用了余叔岩先生“鼻芯子”发声方法。万法相同而追求不同,艺术效果迥异。
二位大师在讲求四声上更是一致。如对阴平字的不着力,“一轮明月”唱段中的“心中”两字,二位都是徐徐唱出,不作着力处理。阳平字或高或低都依不同环境而灵活处理,二位先生对“散淡的人”的“人”字,都唱得字正而腔美。特别在上声字上,尤其是念,二位都讲究到了一处。最典型的例子是杨先生伍子胥上场闷帘的“马来”的“马”字,奚师在刘备托孤中“不久”的“久”字,都是上声起始而上扬到近与阴平,真是调准音实,合理而如情。二位对去声字,又都依据湖广韵的上去互变的念法处理,他们同在《清官册》中念到“自从到任以来”的“任”时,竟都念得那么好,真让人折服,老艺术家都达到了同样高度的时候,同途同归也好,殊途同归也好,总是“同归”则一也。
在表演上,二人都在动中求静,繁中求简,多中求少。他们都唱《碰碑》,大段反二黄,二人动作都少,好像没见他们怎么动弹,但却觉得杨继业占有全台,多少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一人身上,这正是艺术魅力的所在啊!
难怪奚师在杨先生作古之后由衷地感到“痛失知音”。今天,仔细地揣摩着前辈的往事,既感到怀念,又感到温馨。二位老艺术家的这种感情,更使我们后辈受教良殷。
愿同行友好以他们的精神互相共勉为好。
(摘自欧阳中石《京剧艺术漫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