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电影——阿彼察邦回应贾樟柯的电影来信

生命的迹象: 来自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一封信

“此刻”电影(The Cinema of Now)

上周,在北京隔离的贾樟柯给我们(注:荷兰电影杂志de Filmkrant)写了一封信。这周,泰国“缓慢电影”的杰代表阿彼察邦·维拉斯哈古在清迈家中写了回信。

贾樟柯的信令我感动,我由此感受到了禁闭时代里紧密联系的重要性。我也渴望写信,分享如下想法。

今天早上,我在思考“旅行”这个词,思考我们跟这个词的关系是怎样的。年少时,我们去公路旅行,焦躁不安的头脑会催促我们一遍遍问:“我们到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到”。随着年龄增长,我们会更关注途经的风景。我们训练自己在旅途中保持平静。 我们知道终点就在那里。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幻梦墓园》 (2015)

电影本身就是一段旅程,推动着我们朝向各异的戏剧性目标。在通往不同目标的路上还有一些充当“小目标”的事物。电影制作人越是能顺畅地一个接一个实现这些“小目标”,让观众忘记时间,他或她就离电影制作的“艺术”越近。关键在于,服装师、化妆师、录音师、灯光组、剪辑师、作曲师等,都在努力推动观众抵达目的地。

与电影不同的是,这次新冠肺炎之旅的目的地是模糊的。不像公路旅行,我们没有真的移动。大多数人都呆在家里,看着窗外不变的风景……一直看着。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恋爱症候群》 (2006)

我们感受到自己身心的脆弱。我们清楚自己的时钟——内在的和外在的。我的早餐习惯已经养成。准备早餐时,我记得自己走的每一步。我记得每个特殊时间点室外太阳的方位。

为了保持心智健全,一些人欣然接受了“正念”的技巧。我们试着观察周遭、情绪、动作、时间和无常。当未来不确定时,此刻就变得有价值。

今天早上,吃完早饭(一盘水果、weet-bix麦片和两个煮鸡蛋),我设想了一种可能。或许这种现状会培养出一群更能活在当下的人。他们能够长时间盯着某些东西看。他们在完整的觉知中健全生长。

我们战胜病毒之后,电影业自昏迷中苏醒之时,这个新群体,作为电影观众,不会想要老旧不变的电影之旅。他们已经掌握了观察的艺术:观察邻居、屋顶、电脑屏幕。通过与朋友的无数次视频通话,通过单一角度连续镜头拍摄的群聊晚餐,他们得到训练。他们需要更接近现实生活的实时电影。他们想要的是既没有“小目标”也没有终点的关于“此刻”的电影(the cinema of Now)。

接下来,贝拉·塔尔、蔡明亮、卢奎西亚·马特尔或许还有阿彼查邦和佩德罗·科斯塔等的电影会被介绍给他们。一时间,这些默默无闻的导演会因为票房激增而成为百万富翁。他们会买新的太阳镜,雇佣一批批保镖。他们会购入豪宅、汽车和烟厂,不再拍电影。但是很快观众就会指责这种“缓慢电影”太快了。抗议标语会出现,上面写着:“我们要零情节,不要摄影机移动,不要剪辑,不要音乐,什么都不要。”

为了把电影从自身的结构和历程中解放出来,“新冠肺炎电影宣言”(CCM)将被起草。“我们的电影不是为了满足心理快感。永恒的目的地是观众,是开悟者。”

在大城市黑暗的放映厅里,人们会盯着纯白的光。接下来的电影可能就没那么亮。有些电影太昏暗以至于在影院里几乎看不见观众的头。然而,观众和银幕之间交换着“完整觉知”能量的滋滋声。就像贾樟柯在信中描绘的那样:“……肩并肩坐在一起。”是的,“这是人类最美的姿态。”

这场运动将在全球引起关注,就像大流行病。“空无电影节”(Nothing Film Festival)很快就会遍地开花。与此同时,“易分心”“依恋型”个体成为少数群体。在公共场合,为了避免被盯着看,他们假装很平静。他们缓慢呼吸、细嚼慢咽,很少表现出愤怒。然后,回到家,他们就尖叫、睡去,在梦里又尖叫了几声。

索波特·智德瓜索泼瑟导演: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制片《铁道沉睡者》 (2016)

很快,这些少数派开始聚集在暗巷里。他们一起飞奔,快言快语。他们不会等别人把话说完。他们沉湎于千头万绪之中。有一天,一个年轻人说他拍了部电影。他带着躁动不安的朋友们来到地下室,向他们展示自己的作品。这群人吃惊地发现这部电影包含着某种东西。他们疑惑地盯着正在放映的车窗外影像,看了三个小时。第一次,他们能够安静坐着,他们的心静了下来。

尽管官方颁布禁令,但是危险的放映仍在继续。在地堡里,在棚屋里,紧张的人们挤在一起看——树枝、大海、风,长达数小时。违禁的素材将会流通,并被匆忙剪辑在一起。

一个特别的晚上,银幕上放映着:一个男人睡了五个小时,接着:

下午,三个男人坐在桌子旁。其中一个在抽烟看报纸,另外两个在打牌。吸烟者叫来一个女人,女人为他们拿来一瓶红酒。他把酒倒进杯子里,递给他的朋友。他们干杯、喝酒。女人拿着托盘又出现了,收走了吸烟者的杯子。(这时,有位观众再也无法接受这些情节,他去了(走到)室外,闭上了眼睛。)吸烟者继续看报。他给朋友们看了篇文章。他们都放声大笑。与此同时,他从烟盒里拿出类似于纸或者信封的东西。电影结束了。观众静静坐着。这三个男人显然是没有开悟的——他们在漫无目的和劣习中迷失了67秒。

然后,一列火车驶近车站。车头向左驶出画框。乘客下车时,站台上的人向他们问好。

镜头持续了50秒。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门打开,工人们离开工厂,镜头持续46秒。

翻译:李斯佩克朵

原文地址:https://filmkrant.nl/opinie/signs-life-a-letter-from-apichatpong-weerasethak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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