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演戏,戏曲人如何做到“驭汗有术”?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戏曲人的夏天,从来都是在汗水里浸泡着的。旧时剧院戏台条件简陋,对戏曲人尤其是考验。练功还算好,只需便装即可,而真正登场时,层层叠叠的戏服、厚重繁复的妆面,无一不是负累。可能对于普通人来说,在闷热的暑天,光是“扮上”就耗尽“洪荒之力”,更不消说再调动全身的精气神,唱、念、坐、打全情投入地演一场。戏曲名票何时希先生曾经在他的《梨园旧闻》中就提到了“驭汗术”的问题。
《梨园旧闻》
作者:何时希
化妆后的演员在台上演出,如果头面大汗淋漓,把粉彩冲成花鸡蛋儿,应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这种汗俗称“急汗”、“极汗”、“虚汗”、'慌汗”,是台上所大忌,同时也证明演员对这台戏没下过苦工,所以心慌意乱而致汗腺失控。说也怪,这种汗是一发不可遏制的,自我感觉脸上在淌汗了,则其心愈慌乱或者焦急。心愈慌则汗愈多,止汗这个功能,似乎不依人的意志所决定。只有先把心情镇定下来,也要历相当时间才能汗止。
我说自己一个笑话,《黄鹤楼》已演过不记多少回了,应当说心中有数,决不至于会慌乱汗出。但有一次是堂会戏,演至与赵云吵架后,生气坐在上台口,台下围着一群小孩,指指点点说:“出汗了,汗流到鼻子了,流到嘴角了,流到下巴了。”我心烦不可自制,似乎全身的汗都涌向头面。随后把心浮气躁抑制下去,注意到刘备在两面作揖,赵云捋拳欲击,刘备阻止而起唱,自己才觉到是演周瑜(不是演“汗出”),则台下孩儿们的议论,充耳不闻,这就所谓“进入角色”了。
以此次狼狈为训,以后在台上聚精会神,“一台无二戏”,只顾同台人的情况,不看也不听台下之事,也渐渐达到夏天在台上也不出汗的境地,反而怕在后台接触其他事物时,又要汗出。尝把此事告于姜妙香先生,他说原先夏天扮戏也没有风扇设备,面上汗不干,抹粉、涂脂、画眉都很困难,他的诀窍是背台词、想场子身段,把自己置身于戏中,忘形于戏外,可以使汗、我两忘,把这无汗的扮相一直带到台上;如果台上不出岔子,这个汗是可以带回后台卸妆时而大出的。
姜又说了梅先生的故事:梅到后台,常会有人来访,使他分心而不能定神扮戏,好在他的辅佐人员有办法,常会用“台上到什么戏了”,“什么角色上了”,“演到什么地方了”,以及“还有半小时、三刻钟了”等等来催客,使其知趣而退。也有一次是盛夏赴晚筵,又有客人送到后台,也有女宾来看他扮戏,他一顾虑女客不走,如何换行头的问题,真是汗如水浇,自己控制不住了。他的伙计就用以上各种话使客人散去,这是梅先生毕生仅有的一回大汗。美先生又说,梅真是好角儿的份,汗总是听他指挥的,即使一出头本《虹霓关》,两人闹了半天“枪架子”,梅面上还是无汗,二本卸靠改丫环,身上服饰轻松多了,他在后台听听东方氏唱西皮慢板,悠然自得,也不出汗,只有在卸妆时,他心神一放松,这个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水衣也脱不下来。敢情汗这个东西也是欺人(功夫不深和心浮气躁的人)和捧好角儿的。
另外有一种不能避免出汗的事,那是台上自己或对方出了错,所谓“捏一把冷汗”,则定神下来,错误改正了,汗即可自止的。这种汗我也出过几回,例如《穆天王》当宗保听木瓜说'姑奶奶把宋营那员大将挑下马”来后,木瓜带马,小生上马,场面应打[扫头]下场,不想打鼓佬走神,开了[快纽丝],无可奈何,帮助他圆个场,胡编唱了三句快散板,仍归[扫头]下场,场上没有露出破绽,可是不免一身冷汗了。又一次陪桐珊唱《能仁寺》,当安公子被十三妹解救,两手按地不能起时,我把“两腿疼痛”的词忘了,桐珊怕我想起又念,没有接念“这末大个子,难道要我……”,愣了一会儿,知我真忘词了才接念,我们都出了汗了。
总之,一个有素养、有根柢、有经验的演员,是不应在台上淌汗的,梅先生拍电影,在炽热的灯光下还不出汗呢。前些日子,在电视里见到一位故友的后代,业已成名了,演《群英会》舞剑初起,近镜头特写中,已经汗流满面了。我想告诉他,快些痛下功夫,到台上要进入角色,聚精会神,不要心浮气躁。但苦于无法传递这番建议。
《失子惊疯》 尚小云饰胡氏、尚长麟饰寿春
不仅是梅先生,尚长春在《尚小云与荣春社》(《京剧谈往录续编》第9页)一文中也提到了尚小云先生夏天演出的情况:夏天演出,无论多热,他(尚小云)只是前后胸、腋下的衣服有些湿,脸上没汗。等到完了戏,卸了装,这一身汗才“哗”地下来。我看这是种功夫。他的汗都含在体内,什么时候松弛了,才让它排出体外,否则,舞台形象能好看吗?
说到底,戏曲舞台上的“驭汗术”需要的是凝神入戏。既然“人在戏中”,夏天什么的大概也是不存在了吧。
来源:京剧艺术微信公众号(有部分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