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30):联边
何为“联边”?简而言之,联边就是一句诗中所有字都有相同的偏旁部首。例如汉武帝刘彻的《柏梁诗》:“柱枅(jī)欂栌(bó lú)相枝持。枇杷橘栗桃李梅。”一连用十四个带“木”偏旁的字。还有明沈周的联句:“潘游洪沈泛瀛洲;绛绎绘维绾纶綍(fú)。” 一连用七个带“水”偏旁的字和七个带“纟”偏旁的字。这种句法的形成,乃是受到汉赋的影响,汉赋主张“铺陈”,就是直书其事,反复叙说。说得通俗点,就是罗嗦话成堆。只不过汉赋要求文辞浏丽而已。因为汉赋的这个特点,所以在涉及到山、水、草、木等物时,便将有相同偏旁部首各字串联起来,以达到铺陈的效果,同时也能展示作者的才华,在魏晋一时蔚然成风。如汉赋《子虚赋》中“薛莎青薠(fán)”“衯衯(fēn)裶裶(fēi)”诸句,《上林赋》中“巃嵷(lóng sng)崔巍”“駃騠(jué tí)驴骡”诸句,就常以此来铺陈状物。显然,诗评家刘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文心雕龙·练字》说:“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鲜明指出:“联边”必须“练择”。其后又对“联边”作了如下定义:“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大意是说,“联边”就是半边相同的字联在一起用。用在平常的文章里,便显得不相协调而成为缺点,如果实在不能避免用“联边”字,最多可用到三字,三字以上的“联边”诗文,恐怕要成为“字典”了吧?日本僧人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记载有一种“丛木病”。其诗云:“庭梢桂林树,檐度苍梧云。棹唱喧难辨。樵歌近易闻。”“桂”、“梧”、“棹”、“樵”,俱是木,即是病也。这里所说的“丛木病”,其实就是“联边”之病。
“联边”虽然能展示作者高深的学问,不过,其副作用也不少,一是辞藻堆砌,常有语法不顺,其意不明之病,加深了与读者的距离。二是相同偏旁字大多有一定表意性,相同偏旁字的连用过多,限制了语义和意境的延伸和扩展。三是单调回复,从诗词艺术角度而言,“联边”句甚是累赘,缺乏字形变化之美。譬如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
……
虎熊麋(mí)猪逮猴猿。
水龙鼍(tuó)龟鱼与鼋(yuán)。
鸦鸱(chī)雕鹰雉鹄鹍(kūn)。
燖(xún)炰(fǒu)煨爊(āo)孰飞奔。
……
本诗第一句写地上之物,连用三个“犭”旁字,第二句写水中之物,连用四个“鱼”旁字,第三句写空中之物,连用五个“鸟”旁字,第四句写山火延烧之盛,连用四个“火”旁字。诗人意欲穷尽其言,其实还是挂一漏万,山中飞禽被火烧死也并非“燖、炰、煨、爊”四种,即便写的再详细,也是无法穷尽的。再者作诗一事,讲究借代,以局部代整体,或以整体代局部,说得越是具体详细,诗意则失殆尽。自然是画蛇添足。得不偿失。
无独有偶,与韩愈同一时期的诗人卢仝,一反唐大历以来圆熟浮丽的诗风,走上险怪幽僻一路。譬如《观放鱼歌》:
……鳗鳣(shàn)鲇鳢鳅,涎恶最顽愚。……
鸂鶒(xīchì)鴒(líng)鸥凫,喜观争叫呼。……
本诗是一首山水诗,当时卢仝好友孟简被贬为常州刺史,勤政为民,轻徭薄赋,兴修水利,造福一方。一日闲暇,孟简偕卢仝荡舟北亭湖,买鱼放生,自得其乐。诗人有感而发,将“一幅幽美的河湖放生图,一帧蕴藉的刺史政绩画,一曲仁者的心之声”揉成一体,血肉丰满地内化在《观放鱼歌》里了。不过,“鳗鳣鲇鳢鳅”句连用五个“鱼”旁字,“鸂鶒鴒鸥凫” 句又连用五个“鸟”旁字,显然,这两句与韩愈同犯“联边”一病,读后使人有读“字典”的感觉,寡味之极。
说到“联边”,就不得不说一首非常著名的“联边”诗。譬如北宋诗人黄庭坚的《戏题》:
逍遥近道边,憩息慰惫懑。
晴晖时晦明,谚语谐谠论。
草菜荒蒙茏,室屋壅尘坌(bèn)。
僮仆侍伶侧,泾渭清浊混。
本诗是写诗人憩息漫步郊野所见景色,表达诗人“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孤愤清贫。首句写行路,字皆从“走”;次句写情绪,字皆从“心”;三句写天气,字皆从“日”;四句写剧谈,字皆从“言”;五句写荒草,字皆从“草”;六句写蜗居,字皆从“土”;七句写僮仆,字皆从“人”;末句写河流,字皆从“水”。虽然此诗费力安排,也不过是游戏之作,通篇以“联边”取巧,在思想和艺术上毫无可取之处。
不过对于对联而言,流传下来的有两幅“联边”联却颇有艺术价值。一幅是“海神庙”联:“浩海汪洋波涛涌,溪河注满;雷霆霹雳雩雲雾,霖雨雱霏。” 对联拖“雨”带“水”,给人以浑身通体湿淋淋的感觉,从而使那位掌管着普天下江河海洋的水神之尊——龙王老爷的形象变得具体可感,呼之欲出。一幅是“神殿”联:“琴瑟琵琶,八大王昂首居上;魑魅魍魉,四小鬼束手擒来。” 这副对联的“联边”之法真是用得神妙极了,足以使参拜者读到这副对联时“见其形而知其义”了,艺术形象油然而生。
“联边”主要在表现的形式上能给人一种字形较为整齐的美感,也表现了作者在字形掌握方面的丰富和运用上的娴熟技巧。但运用这种艺术形式进行创作难度较大,容易束缚人的思想自由。当然,如果文字知识积累较丰,又有精巧构思,偶尔为之,也无不可。但如果一味为了达到“联边”的目的而出现因辞害义的情况,那就不可取了。加之“联边”同偏旁的汉字有限,写诗又必须顾及字词不能意同的艺术属性,若将内容削足适履以迁就形式,则大错特错。一旦坠入“联边”魔道,便难以“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