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赵翼:诗坛巨匠,史家大拿,“理足可传”的立言者
还记得之前说到的诗人元好问吗?
就是那位写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遗山先生,生在金末元初,一生动荡,却成一代文宗,我们很容易便联想到,有一句诗可以评价元好问的一生,即“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也许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诗便来自于赵翼。
赵翼,何许人也?清代著名史学家、诗人,一生成就皆在诗与史。
为诗,其成就可谓冠绝一时,在清中叶地位颇高,被诗坛公认,与“性灵诗客”袁枚齐名,并称“袁赵”,再加上蒋士铨,三者并称”乾隆三大家”,亦为“毘陵七子”之一。此外,赵翼与袁枚、张问陶合称“乾嘉性灵派三大家”。其写诗多有名句传世,“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成了脍炙人口的名篇;其论诗立言全面允当,所著《瓯北诗话》成诗论著述。
为史,所著《廿二史札记》与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及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号称乾嘉三大考史名著,当代汉学家曾投票推赵翼为中国史学十杰之一。
纵观古之文人,大多把立功立言当做毕生追求,而两者兼得者却少之又少。赵翼在功名之上没有大作为,毅然抉择辞官返乡,投身“立言”之功,从而催生出一个诗坛巨匠和史家大拿,严迪昌在《清诗史》中说得很透彻:“乾隆三大家”中的赵翼,是个立功未能如意求立言者。所谓‘三不朽’中的立言,就是‘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诗史两开花,赵翼大半生心力所寄正在这‘理足可传’的著作事业上,正如如他晚年所说:
生平游迹遍天涯,塞北交南万里赊。
人羡见闻增宦辙,天如成就作诗家!
——《六十自寿》
宗室之后,早年清贫才气非凡
1127年,赵翼生于阳湖一个落魄文人家庭,先祖可追溯到宋代宗室,赵翼也算是宗室之后,其祖父曾官至儒林郎,到了父辈,先祖荣光不再,家道中落,父亲赵惟宽,一个普普通通的文人,平常靠设塾授业为生,收入勉强维持生计。
幼年时的赵翼因家中清贫,只得跟随父亲在外,也因此,得到了良好的教育。
而当时赵翼,也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瓯北先生家传》记载:
生三岁,日能识字数十。十二岁学为文,一日成七艺。人皆奇之。
似乎大多数早慧的神童都会遭到命运的捉弄,1741年,赵翼刚满13岁,父亲便在一家姓杭的大户家教书时去世,孤苦伶仃,无以养弟妹。幸得杭家怜悯,赵翼便留了下来。
青年时期的赵翼寄人篱下,发奋读书,早早也立下入仕的宏愿,19岁时入府学,成为秀才,此后七八年间,均四处到富家私塾做课徒,以维持温饱。
1749年,赵翼被解雇,一方面受生活所迫,另一方面谋取功名之心渐渐强烈,他离家北上,投奔京城亲戚,做了一段时间的“北漂”。
乡试中举,修身编史并通兵略
到了京城的赵翼因为其文才出众受到了刑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刘统勋的赏识,受到了不少的指点,并参与纂修《国朝宫史》。
第二年,赵翼拟参加乡试,然而江南一带,明清以来,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心,人才甚众,考试名额却很有限,所以,很多人就动脑筋想办法冒充北方的户籍来参加科考,用现在的话来说,这种做法应当叫作“高考移民”,当然此做法也并不值得推崇,在那个时候,亦是一种“违法行为”。
可对于“求考心切”的赵翼来说,也是无奈之举,赵翼便辗转到天津参加考试,可南北方方言差异很大,赵翼为掩饰身份,用吴语改津腔,虽然难度不小,但还是能够做得到。这件事记录于赵翼所写的一首名为《津门呈叶东壶运使》的诗中:
唇舌换如儿学语,姓名变岂容逃生。
鹏当北徙贪风便,鹊不南飞羡月明。
当年,赵翼冒用他名参加乡试中举人,由于文章太过激进,名列21位,主考官汪由敦对其尤为器重,聘入汪氏幕署。
汪由敦本人深于文学,又极为看重赵翼,一段时间下来,赵翼的诗文都大有长进,不觉大进,随后又考取礼部教习、内阁中书。
可以说,从此时开始,赵翼便已经身在仕途,乾隆二十一年,赵翼入直军机,担任文职,处理军事文书,乾隆一生以“十全武功”而自豪,其在位期间,军事频繁,而当时正值清廷兴兵征计西北准噶尔,文书往返频繁,赵翼晚年回忆在军机处耳闻目睹乾隆帝为平准之役殷怀筹划、宵衣旰食的情景时写道:
当西陲用兵,有军报至,虽夜半亦必亲览,趣召军机大臣,指示机宜,动千百言。余时撰拟,自起草至作楷进呈,或需一二时,上犹披衣待也。
可以说,这段经历让赵翼受到了乾隆帝及当朝宰辅的耳濡目染的熏陶,而得以通晓兵略,以至后来,在辅佐傅恒经略征缅之役、浙闽总督李侍尧平定林爽文事变中赵翼的军事才能都得到充分展现。
科考不遂,状元之才意外失魁
仕途上顺风顺水,可赵翼并不满现状,似乎在古代文人的观念里,未中进士而入仕,始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而当时赵翼的才能在朝廷之上人尽皆知,中进当然不在话下,甚至是夺魁的热门人选。
而赵翼的科举之路,可谓一波三折,还未开考,便受到各方压力。
当年,适逢皇太后六十万寿开恩科,同时也彰显西师告捷之后偃武修文之意,而读卷官正是军机大臣刘统勋和刘纶,正因为此,在当时还掀起一阵舆论,此前的科考三鼎甲出自军机处颇多,遭致外界议论纷纷,军机处任职的身份显然成为应试者的一种负资产,受到刻意压抑,以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闲言碎语,而赵翼,首当其冲:
隔岁庚辰科状元毕秋帆、榜眼诸桐屿,皆军机中书,故蜚语上闻,有历科鼎甲皆为军机所占之说。及会试榜发,赵瓯北又以军机中书得隽,傅文忠为赵危之,语赵不必更望大魁。
还未开考,傅恒便提醒赵翼:随便考考便罢了,别想着夺魁。
而赵翼,却并不打算听领导的话,谁也没有想到赵翼暗下决心,决定在考场上一改往日刘墉书体,并改变雄恣不羁的文风为谨严整饬,以防止被考官认出反而不利于己。
刘统勋和刘纶等阅卷官四处找寻,也没找到赵翼的试卷,只好作罢,怀着无比忐忑的心将阅卷分数取得前三的试卷呈给乾隆。
殿试当日,乾隆命令将弥封(相当于如今试卷密封条,遮住考生信息)打开,让众人大吃一惊的是,得分最高者,正是赵翼,浙江胡高望列第二,陕西王杰第三。
真正厉害的人亦能在一片摈斥之中脱颖而出,赵翼正是如此,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让他失去魁首之衔竟然是因为他的籍贯。
“一桂枝高手已攀,胪传声里另排班”。乾隆帝顾不得天子之尊,违反科举制度论文不论人的传统原则,宣告众臣说:
赵翼文自佳,然江浙多状元,无足异。陕西则本朝尚未有,即与一状元,亦不为过耳。
此事在赵兴勤的《赵翼评传》亦有记载:
乾隆见第一卷是江南人赵翼,第二卷浙江人胡高望,都是中书,而第三卷王杰,则是陕西人。因召读卷大臣,问:‘本朝陕西有没有状元?’大臣连忙回答:‘前朝有康海,本朝则没有。’帝即以王杰与瓯北卷互换,并从此记住了赵翼的名字。
前两名都是南方人,而进入清朝之后,陕西却没有出过状元,于是皇帝就将王杰的答卷跟赵翼互换,王杰成为了状元,而赵翼成为了第三名。
但其实,皇帝列王杰为状元真是因为“陕西无状元”的原因吗?
经过文学者赵兴勤的考证,这之中似乎也有其他主观原因,因为王杰曾经做过两江总督尹继善和江苏巡抚陈宏谟的幕僚,而此二人当年给皇帝递送的公文和奏折,大多是出自王杰之手,所以乾隆皇帝在审看答卷时,偶然间看到了熟识的字体,遂拔置第一。《清史稿·王杰传》中称:
高宗熟视字体如素识,以昔为尹继善缮疏,曾邀宸赏,询知人品,即拔置第一。及引见,风度凝然,上益喜。
不管出于哪种原因,赵翼失魁,随着状元变探花,赵翼夺魁的梦想无声无息的破灭,赵翼也因此事,终生耿耿于怀,直到晚年,他还在《外孙金皋京闱发解喜赋》一诗的自注中称:
余廷试卷进呈第一,后改第三,大魁佹失,心常歉然。
宦海浮沉,数年以来未得高升
虽没了状元,却也名列三甲,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可随后十年间,赵翼辗转多地任职,仕途却始终不温不火,未得高升。
1763年,赵翼出任会试同考官。
1765年,出任顺天武举主考官。
1766年,出任广西镇安知府。
1770年,调守广州知府。
1771年,任贵州贵西兵备道道员。
赵翼为官不算长,在任期间也不无建树,广西任上,他视察全境,改变了常平仓谷出轻入重的弊端。同时对横征暴敛的监仓奴和书吏严加惩处,制定了各种利民的改革措施,镇安百姓感激涕零。贵州任上,他查处谋私利造成亏空的大小官员。
虽官位不高,赵翼在职期间也一心为名,勤恳执政,赢得不少美名。
然而,或许因其心气太高,在一次降级之后,赵翼竟然谋生了辞官的念想,《清史》有记载:
(翼)以广州谳狱旧案降级,遂乞归,不复出。
急流勇退,潜心于诗融情于史
赵翼被降级后,自然艾怨“平生无一事堪豪,每到垂成易所遭”,便以养亲为名弃职里居。
乾隆四十二年,老母逝世,赵翼在服丧三年期满后,曾取道山东赴京,打算重新竞渡宦海。
人到中年,依然功名未就,彼时赵翼心中,仍然有把持不住的复杂情感交锋。
可无奈的是,行至台儿庄忽患风疾,双臂不能自主,只好向命运屈服,掉头南归,从此绝意仕进,赵翼事后感慨:
此固福薄量小,无远到之器,亦以在任数年,经历事端,自知吏才不如人,恐致陨越,则负恩转甚。是以戢影林下,不敢希荣进也。
生平报国堪凭处,终觉文章技稍长。赵翼在《读书》一诗中说:
隐卷即忘神已耗,读书有益老徒悲。
古人辈辈成行列,我向谁边去立锥。
归隐后的赵翼,投身“立言”之事业,最终把自己的人生定位在立言之上,以潜心学术的“自得之趣”使得内心的郁结得到一定意义上的超越。
伟大的作品往往是内心沉痛的表白,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赋《离骚》;左丘失明厥《国语》、孙子膑脚修《兵法》、不韦迁蜀传《吕览》;韩非囚秦诉《孤愤》,古来圣贤皆如此,赵翼亦复如斯。
他的诗歌才能不断凸显,如今最为人称道的则是他的诗论之作:
李杜诗篇万人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新旧代谢,亘古不变,李杜的时代早已过去,每个时代都会有着独领风骚的“才人”,而深读这几句,又何尝不是赵翼自己的自我期许,状元近在眼前,却在临门一脚时被皇帝从魁首的位置上取下来,刻骨铭心,一腔才学无法证明,此诗前两句何尝不是对自己诗歌才能凌驾于李杜之上的孤傲自白。
而值得一说的是,赵翼所作之诗,据统计竟4800余首,数量惊人,一人盖过《全唐诗》,当然,此前我们说过,乾隆也是一位诗量惊人的人物,不过其数量和造诣较赵翼还是弱了一些。
对赵翼所作之诗,赞毁皆有,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这样骂赵翼:
赵翼诗比子才虽典较多,七律时工对偶,但诙谐戏谑,俚俗鄙恶,尤无所不至......
华夫在《赵翼诗编年全集》卷首语中对赵翼却有高度好评,他把赵翼诗的艺术特色归纳为五个特点:
流丽朴实,自然淳真;深沉持重,严谨工整;清奇壮美,雄浑豪放;擅发史乘,工于用典;以诗代论,生动警辟。有白居易之通晓,杜甫之深沉,李白之放达,用典似李商隐,咏史似杜牧,叙事似韩愈,且为我国哲理诗之巨擘。
可以看出,赵翼的诗有如此两端化的评价,都是因为其用典多的缘故,至于是缺陷之源,还是精妙之处,这就见仁见智了。
赵翼把自己的情感融于诗,也融于史。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详细考证司马迁著史经过,司马内心的愁苦也让赵翼有了一些共鸣,满腔沉痛化为汩汩而出的文字,本来可以在仕途上继续发展,但其绝然急流勇退,心中纠结反复,可想一般。回头一想,赵翼之所以写《廿二史札记》,其实就是心中憋着的一口气,一方面是自己著论写史的志向,另一方面是与状元失之交臂的不甘。
历史的长河中,与他有同样命运的人不在少数,每遇此类,赵翼总是不惜笔墨书之又书,言之再三,并多将之归因于“器小不享厚福”。
他说“已渐鼎足犹非份,敢望巍科第一传”,明显隐有一丝“葡萄酸”,《廿二史札记》和一些纪事类史书不同,赵翼常用“气运”来解释历史事件的发生、发展和变化,或许是他对于历史兴亡的独特认识,而又有谁能否认,这不是基于他个人真实经历的切身体验呢?
晚怀隐衷,平静而逝名垂史册
从致仕开始,赵翼过了三十多年的归隐时光,日日与书相伴,笔耕不掇,除了上面说到的《廿二史札记》,还有《皇朝武功纪盛》、《陔馀丛考》、《檐曝杂记》、《瓯北诗集》等多部著述问世,一再奠定了在文坛的先驱地位。
而至晚年,赵翼有怎样的心境变化,我们或许很难得知,但前面有说,未能如愿成状元应是纠缠他一生的心结,而另一方面,未能成就功名也屡屡让他神伤。
后来数十年著论修史的岁月,他慢慢将这些“遗憾”尽数归结于命运所限,人生有命,仕宦进退亦如是。
可他成功说服自己了吗?应该没有。
据史料记载,1810年,年过八旬的赵翼重赴鹿鸣宴,赐三品冠服。
鹿鸣宴,皇帝为新科举子所设宴席,有入“禄”之意,八十多岁的赵翼去参加此宴,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可他依然去了,心中那份隐藏已久的偏执可见一斑。
或许“立功”的夙愿已了,鹿鸣宴后四年,赵翼毫无征兆的死去,临终前尤为平静,《瓯北先生年谱》中有记载:
四月既望,益惫。十七日,(翼)晨起沐浴更衣,端坐床上,以酉刻卒。
赵翼一生,自此画上句号,如今我们再谈到赵翼,知他邃于史学、诗学乃至兵学,知他为“立言”奋斗半生,却也该知道,“立功”也是他孜孜一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