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第三十八章——生命终将离去(全文完)
虹也病了,病得很重,不能再工作。博超上山到康复医院看望虹,单独一间病房,虹躺在床上,胖胖的脸肌肉有些松弛,一如往常地带着笑,像可爱的大熊猫。他这次拒绝到医院接受任何抢救治疗,“够了。在北山康复医院好,每天还可以看到大杨。”
玉看到博超忍不住抱怨说:“透支太多了。”她感觉心里很灰暗,一直期盼的小爱因斯坦没有到来,虹却眼看着要离她而去。
“真对不住。”博超有些内疚。虹是北山的技术支柱,可以说,没有虹,就不会有今天的北山。为了北山,他的身体确实严重透支了。如果好好保养,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虹笑着说:“赚了。这些年,值!”北山兑现承诺,虹能够多次获得最好的治疗。他们持有北山股份,经济完全无忧,生活绝对保障。“这些日子,又回到我们刚到北山的时候,除了时间还是时间,如今对于我,真的只剩下时间了。这就是像老吴说的天堂里的生活。”
玉不忍听,悄悄离开病房。
“天堂应当没有痛,还是有区别的。”
“痛比麻木的好,至少还能感知。这些年痛也习惯了,不知道如果都不痛了会是什么滋味。一觉醒来发现少了什么,少了痛,可能倒要不习惯了。苏格拉底说愉快和痛苦好像一对冤家,又好像一个脑袋下面的两个连体身子。当年,痛苦来了,愉快就走了。到了天堂,痛苦走了,愉快跟着也就来了。”虹依然保持着微笑,“不过,那会我们在一起聊天,还是蛮愉快的,什么话题都有,各持己见,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有时还真的很怀念。生活,生存,生命,已经多久不这么聊了?现在的话题都是增材制造之类的。”
“说的是生,其实是死,那些哲学的话题。因为离死太近了,于是一个个都成为哲学家。如同废墟的肉体除了痛苦,再不能给我们丝毫的快乐,哲学却能使我们的灵魂超脱肉体。哲学家想要灵与肉分离何其艰难,而我们竟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这不能不说是意外的收获。”虹用手调整病床的靠背。博超帮他调整枕头。“平躺着就看个天花板。我们还是会依恋于肉体,追求肉体的感受。”
“本质上我们都不是哲学家。我们的肉体依然充满了热情和欲望,即便是如此恶劣的肉体,也还是会紧紧地抓住每一个机会,去获取一切可能的欢愉。”
“确实令人震惊。我们对肉体依恋也不依恋,才能将肉体发挥到极致。玉说的透支恰恰是一种舍,无所顾忌,可以任其完完全全地舍去。正是这恶劣的肉体,才使我们对舍弃它无所保留。这是许多完美的肉体做不到也体会不到的,人们既想获得又舍不得付出,他们对肉体恋恋不舍,格外爱惜,小心呵护,而且心生畏惧,还会胡思乱想。恶劣的肉体给我们又一个意外收获,通过这样的舍而获得一条捷径,满足肉体得到最大的欢愉,使利益最大化。肉体得益了,灵就远离了。灵与肉就这么不断地撕扯。现在,我感觉又能够触摸到灵。”
博超想到梦亚原本完美的肉体如今也已变得恶劣,不禁感叹,“疾病可以解释成是上苍的馈赠,一份沉甸甸的厚礼。”
“我们也算是活出了生命的厚度和深度,值了!”虹闭上双眼,似乎在回顾走过的这一生,似乎有些疲惫需要休息一下。博超端详他的脸,依然有一丝笑容浮现,这个年轻的充满智慧的人,神情那么平静,看上去丝毫没有生命即将离开的迹象。他睁开眼,粲然一笑,“还是有些遗憾。如果多活几年,就能驾驶上咱们北山制造的飞机了。”
“会有机会的。”
“我是等不及了。不过也就这么一说,其实无所谓啦。”虹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终于可以甩下这身臭皮囊了,可以解脱了!这是真心期盼的。你也是吧?我们都不畏惧死,因此才能豁出命地活着,才能如此勇猛无畏。死是什么?先哲们相信灵魂的存在,死去是只是肉体,这身臭皮囊。灵魂是什么?有人通过实验得出结果,灵魂重21克。现代物理解释,灵魂可能以量子信息存在,呈波粒状态,似乎先哲们所说一点不差。如此说来,死正是灵魂与肉体分离,灵魂从肉体中解脱出来,这不正是我们所期盼的吗?人们惧怕死亡,因为不舍得这身肉体,对肉身所给予的享乐恋恋不舍。人们惧怕死亡,因为害怕地狱炼狱,因为活着时作恶太多。人们惧怕死亡,因为不能确定灵魂的存在,担心死了便一切具无。我们该庆幸,恶劣的肉体给我们又一个意外收获,我们对死亡是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坦然,甚至是快意地等待并接受它的到来。我已等待多时!”
几天后虹走了。
博超拳腿坐在蒲团上,这几乎是他每天的功课。其实他无所谓是不是在冥想,他只是喜欢坐在蒲团上任思想驰骋。坐在蒲团上可以免除一切干扰,外相静而内心专注于天马行空,这才是他所喜欢的。冥想最重要的是心要静,通过冥想入静。冥想并不是心中无物,那样坐禅只是枯坐。冥想是在高度专注后的放松,似想又无所思无所想。世俗的人有各种欲望,心浮躁静不下来。外相静了坐在那里,各种念头却往往像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思绪万千。多数人难以做到专注,即便有关注,也多是自己的疾病、苦恼、功名、利益,所谓生老病死,贪嗔痴慢疑。博超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
他想起虹说的话。佛的境界,是灵魂的量子信息场吗?量子信息以粒子形式存在,佛比喻为微尘,物理学称之夸克的粒子,同时又以波的形式存在,相互作用,呈现波粒二相。有理由相信,悉达多已经洞悉生命的真谛。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意识能量信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依意识能量或者说依自性呈现的多寡而处于不同的层次中,佛说有十个或更多层次。层次越高,自性越显现,智慧越提升,自主性越强。最高层次即佛所达到的,是自性圆满呈现,在这样的层次,自性自在无碍,生命意识能量信息完全依自性而存在。层次越低,越是蒙昧,越是痛苦,自主性也越弱,或完全不能自主。生命意识能量信息依其所在层次而现各种相,人相便是其中之一,在各层次中处于中等位置。生命意识能量信息的相所显现的世界亦不同,大约也是十种或更多。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便是这诸多世界之一。层次高的可以自在选择呈相或不呈相,在什么世界呈什么相;层次低的只能被动依其层次在一定世界呈相。一切相都只是幻相,不是实体,实体是意识能量。
他无法经验,也无力认证,只是沉浸在遐想中。因何感染非典并患后遗症?自性犹如觉者播撒下的种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经过不断的培育和自我磨砺,最后才能达到自在、无障碍的觉者境界,这是自性发展的终极目标。自性的成长遵循两个宇宙法则,一个是因果法则,另一个吸引力法则。自性磨砺的最好去处所便是人世间,这是觉者为自性的成长设定的磨砺场所。自性通过无数次在人世间的体验、学习和修行,提升其能量值和经验值。但自性在人世间磨砺期间可能犯错,犯错了就必须承担,在当世或后世给予纠正的机会。自性在人世间所犯错误,染上不良习性和人所具有的弱点,需要通过生命的某种形式,如疾病,如残疾等历练,是为了更好地体验、学习和修行,是成长必须经历的过程,也是自性的选择,越是经历艰难的磨砺,越是能够更快地提升能量值,以便更快地达到目标。这便是佛法所说的因果法则。
自性的培育可以通过相互感应增强能量值,有觉者通过交感提升自性的能量,也有各自性间的相互交感,相互感应可以迅速提升能量值,这便是佛法所说的加持力。父母、梦亚、小龙、非典后遗症的这群伙伴,甚至若男,都是因缘而生的,彼此间相互交感加持。交感遵循吸引力法则:自利利他,产生强吸引力,迅速提升能量;不自利利他,同样产生吸引力,能量似减有增;自利不利他,产生排斥力,能量无增有减;不自利不利他,产生排斥力,能量减。因此佛法强调要自利利他,善的根,慈悲为怀。
营养液从下午挂到子夜,护士来撤走了输液管。每天1000多CC的营养液通过PICC管进入动脉,这是医疗的进步。“叛逆的细胞”总能抢夺到更大的份额,分裂速度加快,在体内恣意妄为。它总能逃避免疫监督,获得一个又一个独特的性状。于是需要各种药物和更多的营养,消炎,止痛,补充钾,钠,氯,补充白蛋白,等等。惟此,医生也别无它法。
生命在不断地被当作试验,不知该称赞还是该诅咒。
这场身体内的战争在不断升级,从冷兵器到枪炮到导弹原子弹。
“叛逆的细胞”以其自私的行为,最终伤害了有机体,结果只能同归于尽。
梦亚瘦弱的身子显得越来越小,不起眼地平卧在床上,身体裹在白色的被褥里,露出稀疏的头发和一张平静的脸,悄无声息。
她的眼睛盯着她视线所及的那面墙,可能是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可能是责任医生、护士的名牌,也可能只是白墙。
“你在想什么?”
“你的同学,若男,博士。”梦亚说。
博超吓了一跳。她已经忘记了许多事,包括自己为什么住院,甚至上一刻的疼痛下一刻就忘记了。
医生查房,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矜持地微笑着说:“还好。”就在上一分钟,她手按在胃部,拧紧眉头低声说:“怎么回事?我这里很不舒服。”
每次博超要离开时对她说:“我回去了。”
她总是用惊奇的口吻问:“你要回哪里?”
“回家呀。”
“回家?这里不就是家吗!”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维维放学了吗?”
这样的对话不断重复。
穹窿是两条狭窄的白质带,虽然只有几毫米大小,却对记忆至关重要。白质由数十亿个髓神经纤维组成,像电缆一样,将大脑中大约800亿个神经细胞联系起来。如果穹窿损坏,人就会丧失大部分接收新信息的能力。据说兔子是没有记忆的,这是它们的防御机制的一种。如果它们记得一个小时前虎口脱险的经历,生活也会变得无法忍受。
“啊,怎么啦?这会儿想到她。”
“我知道,你们不仅是同学。”梦亚脸上露出的竟是一种近似于顽皮的笑。
“哦。”博超一时语塞。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我们大二时相爱,一直互相欣赏,但也经常吵架,都是些小事。她的目标是考取北大博士,大学毕业要我也一起去考。我们那时正吵架呢,我赌气偏不去,说要回雁都陪父母。于是我们就分手了,没想到一别竟然十五年,我因为非典走了岔道,没再与同学联系。能再见面完全是偶然。肖副市长让我去工信部找陈副部长,争取国家重点项目,陈部长很支持,让他的助手协助我,没想到他的助手就是若男。唉,整整十五年呀,沧海桑田!”
“这就难怪了。”
博超握住梦亚的手,“梦亚,你要相信我是真心爱你。”
“我知道。和若男不一样,是吧。”梦亚闭上眼睛,似乎说几句话已经很疲劳。
“若男一直没有结婚,她说,似乎就是在等我。真对不起,我不敢跟你说。我们一见面,几乎一下子就回到了十五年前,她更懂得温柔,我也更加成熟。一见面我告诉她我已经结婚,我爱你和维维。她说她不会去拆散我们的家庭,只是要我答应让她爱我。”
“难为你了。这几年心系两头,是很痛苦的事。”
“不不,我让你受苦了。我不知道你都知道了。我还想瞒着你不让你知道更好些。”博超把脸埋在梦亚的手里,“对不起呀!”
“女人,对这样的事不可能不知道。只是我没料到你们原来就是恋人,也不知道她一直没结婚。这样更好,这样最好。”
博超费解地抬起头看着梦亚,“怎么就好呢?”
对面病房空出一张床位,不是病愈出院,而是永远地离去。死神一直在各个病房,在走廊,在楼层里徘徊。“我走了以后,我知道我很快就要走了。”梦亚张开眼看向博超,“你就娶她,若男,是个好女人,懂得爱,不要辜负了她。”
博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含糊地“嗯”了一下。
“但你们要爱维维,我们的女儿,不能伤害她。”
“不会的!不会的!”博超握紧梦亚的手。“我发誓!”他感觉自己发誓得太快太急,似乎迫不及待就要娶了若男,语气里透着如释重负的轻浮。他恨自己!“你也别想太多。我们还要给你过生日呢。”
“谢谢你!”梦亚疲倦地闭上眼睛。
梦亚37岁生日,北山老朋友都来了,在雅妮的吉它伴奏下,一曲生日快乐歌在病房里响起。每个人手里都捧着蜡烛,像天上的星星。
梦亚说:“再唱一遍。”
大家又唱了一遍。
维维问妈妈,“要不要再唱一遍。”
“再唱一遍。”妈妈含着笑说。
生日快乐歌唱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