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主义”的隐患:日本文学史中的自然主义
厕读大历史
发布时间:03-0811:58优质原创作者
自然主义文学,是一种以客观描述现实为特征的文学流派,兴起于19世纪中叶的欧洲,当时日本正好进入明治时代,出于对先进文化的渴望,自然主义文学迅速成为日本文人趋之若鹜的表达方式。
然而,由于日本和欧洲文化背景的不同,简单的“拿来主义”并没有使得自然主义文学在日本顺利扎根,反而让原本以描述客观现实为目标的自然主义,在日本变成了以描述主体现实为主的“变种”自然主义,这个机缘巧合的改变,使得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走上了一条背离人们期望的发展道路。
“拿来主义”的隐患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Matthew Perry)率领舰队来到日本,跟江湖幕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屈辱的现实让幕府的锁国政策终结,同时日本也陷入了内部的动荡。经过战争,江户幕府将统治权归还给明治天皇,日本正式进入明治时代(1868-1912),并开始了全面近代化的维新运动。
马修·佩里(Matthew Perry)
明治政府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让日本实现所谓的“文明开化”,也就是说,承认西方文明的先进地位,开始全面西化的过程。从把江户更名为东京开始,日本不仅在物质层面全面改革,比如修建铁路、改穿西装、食用牛肉等,在精神层面也积极向西方靠拢,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日本近代文学。
在文学界掀起的西方热,甚至可以说是“拿来主义”,日本人对于西方的文艺理论照单全收,其力度之猛让很多人感到有些不妥。毕竟“文明开化”不是一个彻底且完美的移花接木的过程,从西方文明学来的东西,要生根在日本的土壤上,肯定会产生许多不协调的结果,“拿来主义”虽然快捷,可无法回避隐患,实际上,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就因此产生了先天问题。
日本自然主义的先天问题
明治时代,日本急于完成全方位的近代化,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急不可耐,导致文学思想无法循着欧洲文学史的先后顺序进行引进,这就造成了文学思想西化过程的混乱。这并不难理解,文学思潮的兴起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也就是说,有什么样的社会,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文学,那么,日本引进近代西方文学的方式,其实背离了文学发展的因果关系,这是不可避免的先天问题。
埃米尔·左拉(Emile Zola)
具体到自然主义来说,这个流派兴起于19世纪中期,以埃米尔·左拉(Emile Zola)为代表人物。19世纪80年代末,自然主义文学最先由日本文豪森鸥外介绍至日本,随后的十年,相继有作家写出模仿欧洲自然主义的文学作品,这个时候,日本作家仍旧小心翼翼地熟悉着外来的文学理论,所以对于自然主义的写法和目标认识比较清晰,大体上能够以客观视角阐述自然与环境对人的行为造成的影响。
森鸥外
实际上,欧洲自然主义文学就像是毫无波折的记录,只描述自然和环境等客体的真实状态,客体真实是其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追求。然而,由于日本文学思想西化过程的先天问题,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只在最开始的模仿期,严格按照欧洲的模式进行创作,后来熟悉了创作方式之后,却走入了跟欧洲自然主义相悖的道路。
误入歧途的日本自然主义
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作为战胜国,裹挟着胜利的余威,日本社会快速进行城市化,日本人也被卷入了市民化的过程。彼时的日本文学界,自然主义作家要为正在市民化的日本人提供精神支持,可他们仍旧秉持着欧洲过去的写作方法。
然而,自然主义文学兴起时,欧洲早已进入了市民社会,甚至已经进入了市民社会末期,人们精神颓废,开始反思市民社会的弊端,并寻找新的发展路径,所以欧洲自然主义文学兴起的社会条件,跟日本彼时的社会环境是错位的,日本模仿欧洲自然主义文学的作品,并不能给日本人提供精神上的满足感,甚至还会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出现了认识上的分歧,1907年田山花袋出版了中篇小说《棉被》,这部作品虽然被视作日本自然主义的代表作,但它却不是接近西方写作精神的“正规”自然主义作品。《棉被》跳脱了“无波折”的客体真实态度,完全陷入了对自我的描述,作家通过自我剖析,把内心阴暗而无法言说的想法,全部公之于众,力求用“主体的真实”代替“客体的真实”。
田山花袋
田山花袋这种自我展示、自我暴露,乃至自我挞伐的做法,满足了刚刚适应市民身份的日本人的精神需要,让他们不再迷茫、空虚、不知所措,因为通过这种文学作品,他们找到了知音,意识到了自己难以启齿的问题具有普遍性,并非自己一人的“疾病”,从而进入了心安理得的状态。
田山花袋之后,越来越多的日本作家开始转变写作观念,不断在文章中书写自己,暴露自己,使文学作品的视野局限在个人的眼界之中,这种偏狭的写作方式,使得日本文坛刮起了展现丑陋的消极风气。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历史意义
欧洲的自然主义文学是个过渡流派,在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之间搭了一座桥,它以描写客体真实的方式排除了作家的个人主观意识,从而使得现代文学一诞生就具有了非理性和无意识的特征,从这方面说,自然主义文学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然而,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并不是桥梁,没有为日本文学提供承上启下的作用,这其中有两个原因:
首先,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无法“承上”,因为在它出现之前,日本根本没有近代文学。
其次,欧洲自然主义文学的“启下”是建立在描述客体真实的创作态度之上,否则无法开启现代文学的无意识和非理性特征。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无法“启下”,因为它走入了描述主体真实的路径,对于个人内心的描述,完全是有意识的,所以无法叩开现代文学的大门。
关于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和作用,日本文坛历来褒贬比一。日本战后文学评论家平野谦、中村光夫等人在思考日本文学近代化的过程中,对于自然主义的评价比较矛盾,既承认其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但同时也批评了后期自然主义作品狭隘不堪的视野,认为它与私小说一起构成了消极的文化形态,错误地代表了日本的精神。
实事求是地说,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最终误入歧途,没有促使日本现代文学顺利出现,这并非田山花袋等人的错误,不能怪罪他们的短视和偏狭。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没有重走一遍其精神之父——欧洲自然主义文学的发展路径,是因为日本的社会情况与欧洲不同,不同的社会环境肯定无法诞生相同的文学,日本人想要实现文学的近代化和现代化,仅靠学习文章的写作技巧和叙事方式无异于揠苗助长,最终欲速而不达。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历史告诉我们:任何文学流派的出现,都与其所处的时间和空间条件有关,想要创造出优秀的文学作品,不能靠“拿来主义”嫁接和移植,只能耕种本地的文化土壤,使其长出自己的艺术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