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簡《趙正書》中的秦始皇形象
關於秦始皇,林劍鳴先生認為:「一個人生前只活了五十歲,但死後卻被人評說了兩千餘年。此人就是秦始皇。秦始皇本人就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他的一生充滿了神奇色彩和極其矛盾的現象。」學界對秦始皇的討論也曾在上世紀掀起過熱潮,對他的功過是非也存在著較大的爭議。錢穆先生曾道:「近世言秦政,率斥其專制。然按實而論,秦人初創中國統一之新局,其所努力,亦均為當時事勢所需,實未可一一深非也。」誠然,秦始皇的形象也應多元,而非僅僅的貶低。
以往對秦始皇進行解讀主要是依據傳世文獻的記載,比如《史記》,其對我們認知秦始皇所起的作用自不待言。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亦有對秦始皇形象的刻畫,由於成書於西漢早期,早於《史記》,有利於我們加深對秦始皇的瞭解和認知。
一、傳世文獻所見秦始皇形象
傳世文獻中有關秦始皇的記載,散見於<過秦論>、《戰國策》、《史記》、《新語》、《淮南子》、《鹽鐵論》、《漢書》等典籍中,秦始皇大都以負面形象呈現,是一個典型的專制君主。
西漢賈誼在<過秦論>中對秦始皇形象進行了刻畫,代表了漢代士人對秦始皇的普遍認知,對後世影響深遠。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便曾引用賈誼的<過秦論>,曰:「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
由於寫作需要以及政治需求,賈誼在《過秦論》中雖對秦始皇的功過均有涉及,但以負面形象為主。
一是功超先祖,威嚴無比。《新書·過秦上》載:「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㝢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搞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始皇既沒,餘威振於殊俗。」
二是自以為是,錯而不改。《新書·過秦上》:「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新書·過秦下》:「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
三是貪鄙多疑,詐力暴虐。《新書·過秦下》載:「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
我們從<過秦論>的字裡行間中,能感受到賈誼對秦始皇的形象構建較差。原因自然比較複雜,除了政治上固有的批判外,儒家思想的「仁義」、漢初「無為而治」的道家氛圍可能都起到了作用。歸根到底,在賈誼的思想中,秦始皇雖有大功,但偏執威嚴,暴虐多疑,絕非「仁愛」之君。
《史記》對秦始皇的定位比較多元,雖記錄有秦始皇的正面形象,如虛心納諫、知錯能改、知人善任等,但對秦始皇的負面記載更多,甚至以此奠定了秦始皇在史書中的形象。
一是「忘兒時之義」,對故人不善。《史記·刺客列傳》:「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驩。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
二是「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輕食人」。《史記·秦始皇本紀》繚曰:「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
三是「疑下」,不信任臣屬。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後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於咸陽宮。」
四是不聽諫言,一意孤行。《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五是「剛戾自用」、「意得欲從」、「樂以刑殺」、「專制獨裁」、「貪戀權勢」等。如《史記·秦始皇本紀》:「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僊藥。』於是乃亡去。」
六是信鬼神,求長生,卻被術士欺騙。《史記·秦始皇本紀》:「因使韓終、侯公、石生求僊人不死之藥。……臣等求芝奇藥僊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願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藥殆可得也。………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藥,數歲不得,費多,恐譴,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鮫魚所苦,故不得至,願請善射與俱,見則以連弩射之。』」
七是以法為本,無仁愛恩義。《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剛毅戾深,事皆決於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後合五德之數。於是急法,久者不赦。」
八是焚詩書愚百姓。《史記·秦始皇本紀》載:「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史記·李斯列傳》載:「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
關於司馬遷<秦始皇本紀>的構成,李開元先生認為是由「司馬遷所撰寫的<秦始皇本紀>;賈誼的<過秦論>下中上三篇;<別本秦世系>;班固著<評秦始皇本紀文>」四篇拼湊而成。從體例來看,司馬遷是認可賈誼對秦始皇的形象構建的。在此之外,司馬遷還重點刻畫了秦始皇的長生思想,進一步把秦始皇的愚昧展現出來。
《戰國策》對秦始皇的形象定位是貪、威嚴。如《戰國策·燕策三》:「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贄,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二,殺人,人不敢與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至陛下,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為謝曰:『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畢使於前。』」《戰國策》通過側面烘托,塑造了一個政治上貪婪,形象上威嚴的君王形象。
《新語》、《淮南子》、《鹽鐵論》、《漢書》等典籍對秦始皇都有不同程度的描述,主要是「刑法太酷、奢靡與橫徵暴斂、窮兵贖武等」。
綜合傳世文獻記載,秦始皇的形象以負面為主,主要有貪鄙多疑、專制獨裁、嚴刑峻法、不講仁義、自大威嚴等。由此也可看出秦始皇的形象有固定化的傾向,我們從中看不到秦始皇有「仁愛」之舉,「愛民」之心,其所作所為大都可以打上「負面」標籤。
二、《趙正書》所載的秦始皇形象
《趙正書》對秦始皇的描述性文字雖然不多,但非常具體。從不同側面彰顯了秦始皇將死之時的悲痛、疑慮、惆悵、不捨的感情。這為我們加深對秦始皇的瞭解,提供了更好的條件。
1. 流涕
「流涕」者,流淚哭泣也。秦始皇「流涕」之言,不見於傳世文獻,然《趙正書》中兩見。一是:「秦王趙正出遊天下,還至柏人而病。病篤,喟然流涕長太息,謂左右曰:『天命不可變於?吾未嘗病如此,悲□……』」二是:「趙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
要說明的是,「哭泣」在戰國秦漢間較為常見,時人也並不以此為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均有「哭泣」的記載。屈原曾「流涕」,《楚辭·離騷》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太子丹曾「流涕」,《史記·刺客列傳》載:「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章邯曾「流涕」,《史記·項羽本紀》載:「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項羽曾「涕泣」,《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劉邦曾「流涕」,《史記·田儋列傳》載:「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乎哉!』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為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百姓「流涕」也比較普遍,《史記·商君列傳》載:「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史記·五宗世家》:「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
秦始皇第一處的「流涕」容易理解。他自知病重,將不久於人世,對「天命不可變」的失望自不待言,將死的哀痛歎息孕育其中。由此「悲歎」、「長太息」、「流涕」符合情理。然第二處的「流涕」來得很突兀,值得探究。我們有以下四種推測:一是秦始皇被李斯一席話感動,以流涕表示贊許;二是為懷疑李斯而慚愧,以流涕表示歉意;三是對死亡的悲痛無法釋懷,以流涕表示愁苦;四是哀憐兒子孤弱及蒙容之民,以流涕表示憂心。當然,也有可能是幾種感情糾纏在一起,秦始皇一時難以自抑。
秦始皇「流涕」所帶給我們的形象不同于威嚴的君主,其在死前的這種哭泣現象,把他從神的高位拉到了普通人的層面,給我們的感覺更加真實。
2. 多疑
秦始皇之「多疑」,司馬遷《史記》以及賈誼的《過秦論》均有提及。劉澤華先生認為:「秦始皇晚年,疑神疑鬼,懷疑一切,只相信自己。結果自我禁錮,與世隔絕,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趙正書》中秦始皇「多疑」的性格也得到了體現。
如懷疑李斯,秦始皇復召丞相斯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後不勝大臣之紛爭,爭侵主。」秦始皇此時對李斯的懷疑可謂達到頂峰,暗指李斯可能會「侵主」,即侵害君主。這樣的指控對大臣來說是致命的。《管子·明法解》中有:「邪枉之臣專國,主明蔽而聰塞,忠臣之欲謀諫者不得進。如此者,侵主之道也。故《明法》曰:下情上而道止,謂之侵。」《韓非子·二柄》中也有:「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則群臣為子之、田常不難矣。」
李斯聽聞此言,急於辯解,感謝秦始皇提攜之恩,大讚秦始皇高義,並表忠心曰:「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如此,臣等盡當戮死,以報於天下者也。」如此方打消秦始皇的疑慮。始皇回應道:「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在君臣對答中,「疑」這個字均被兩人提及,可見當時政治生態的惡劣。
再如懷疑群臣,《趙正書》載秦始皇曰:「今病篤,幾死矣。其亟日夜進,趣至甘泉之置,毋須後者。其謹微密之,毋令群臣知病。」秦始皇自知病重,害怕大臣洩露消息,故打算甩掉群臣。對下屬的不信任,由此可見一斑。
秦始皇「多疑」的性格,既和他所推崇法家有關,也與後來他喜愛方術有一定聯繫。《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僊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於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雲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願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藥殆可得也。』於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復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
當然,秦始皇的個人經歷也可能導致了他多疑的性格,如早年為質、呂不韋專政、嫪毐亂國、放逐母親等。《趙正書》則把秦始皇的「多疑」性格盡現,生動刻畫出了一個將死君主在小心翼翼地「疑神疑鬼」,既不放心大臣,又怕大臣對自己不滿。
3. 專制
傳世文獻多載秦始皇專制,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可《趙正書》中秦始皇卻顯得很「民主」。
秦始皇曰:「吾衣(哀)令(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秦始皇兩次要求大臣「議所立」,要把立儲的權力下放給大臣,給人以強烈的「民主」氣息。然而,秦始皇並非真的讓大臣「議所立」,他是有指向性的,是想讓大臣替他表明他的意願。
簡文中的「孤弱」一詞,比較關鍵。此詞又出現於《史記·呂太后本紀》,其文曰:「高後為外孫魯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元王偃。」《史記》所載魯王張偃「孤弱」與《趙正書》的「孤弱」語境頗相似,可為參考。張偃即位時的情況是喪父、年少、無依。由此可以推知秦始皇想選的儲君目前是年少、無依的狀況。
在秦始皇的兒子中,長子扶蘇內有聲望,外有蒙恬為援。如《史記·李斯列傳》載趙高之言:「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由此觀之,扶蘇絕非秦始皇所言的「孤弱」之子。胡亥倒是符合「孤弱」的條件,《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知胡亥此時僅20歲,符合「年少」的條件。《史記·李斯列傳》載有胡亥與李斯對話:「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符合「無依」的條件。秦始皇已經暗示李斯等大臣,意在胡亥。扶蘇不在「所立」人選內。
可知秦始皇的「民主」並不真實,此處是在運用法家的「術」。《韓非子·難三》載:「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滿於堂;用術,則親愛近習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比較秦始皇「民主」之舉,與韓非子所言的「術」何其相似。
李斯等大臣在領會秦始皇暗含之意後,以「道遠而詔期宭」為由,抵制「群臣」參與「議立」,迎立胡亥為儲君。秦始皇曰「可」,正說明李斯迎合了秦始皇的心思。《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在此也得以體現。司馬遷評論李斯曰:「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亦符合事實。
4. 易命
秦始皇的「天命觀」在傳世文獻中很少涉及,《趙正書》則可以補充這方面的資料。秦始皇曰:「吾自視天命,年五十歲而死,吾行年十四而立,立卅七歲矣。吾當以今歲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遊天下,欲以變氣易命,不可於?……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據此,秦始皇的「天命觀」可總結為:知天命但卻想易命,這是一個很矛盾的邏輯。
簡文中的「霸王之壽」,鮮見於傳世文獻。我們檢索到「至尊之壽」,《新書·數寧》:「穀食之法,固百以是,則至尊之壽,輕百年耳。古者,五帝皆逾百歲,以此言信之。」由於此時秦始皇才五十歲,其「霸王之壽」相較於《新書》所言「輕百年耳」的「至尊之壽」明顯差距太大。
簡文中秦始皇以「霸王」自居。《管子‧度地》:「能為霸王者,蓋天子聖人也。」《史記·周本紀》:「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索隱》:「霸王,謂始皇也。自周以邑入秦,至始皇初立,政由太后、嫪毐,至九年誅毐,正十七年。」韓非子也曾以「霸王」勸教秦始皇,《韓非子·初見秦》:「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成。」
秦始皇以「霸王」自居,便是自認為自己功績很大,「功蓋五帝」,自當享有「至尊之壽」。可現實卻是要五十歲而死。這對秦始皇來說,很難接受。「吾霸王之壽足矣」之語,亦不能當真,其還是想「變氣易命」。
「變氣說」曾出現於東漢王充的《論衡·變虛篇》,其文曰:「說災變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動天地,猶魚鼓而振水也。魚動而水蕩,人行而氣變。』此非實事也。假使真然,不能至天。魚長一尺,動於水中,振旁側之水,不過數尺,大若不過與人同,所振蕩者,不過百步,而一里之外,淡然澄靜,離之遠也。今人操行變氣,遠近宜與魚等;氣應而變,宜與水均。以七尺之細形,形中之微氣,不過與一鼎之蒸火同。從下地上變皇天,何其高也?」《趙正書》所言的「變氣」無疑是災變家所說的「人行而氣變」。
「易命」,是改變天命的意思。從簡文看,秦始皇自知「天命」,即「年五十歲而死」,然不知「其月日」,即具體的死亡時間不清楚。於是乃「出遊」,希望「人行而氣變」。秦始皇的「人行」自然不是去探尋「具體的死亡時間」,「變氣易命」才是「出遊」目的所在。結合秦始皇「天命不可變於」的感歎可知,其意在「易命」,即改變「年五十歲而死」的「天命」。秦始皇意圖改變「天命」之舉,非同尋常,與儒家所推崇的思想截然不同。
儒家主張「知天命」,《論語·為政篇》載:「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秦始皇雖然此時也是五十歲,但他的「知天命」自然與孔子不同。其「知天命但卻想易命」的態度,說到底還是對長生的渴望,也即希望打破「天命」的束縛。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書》中評價秦始皇道:「他的人生觀自然是一位非命主義者,他不相信『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所以他想永遠長生,而富貴始終在他自己的手裡。」無疑是《趙正書》中秦始皇的注腳。
秦始皇「長生」之術,《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借助於「僊藥」,而《趙正書》則依賴於「出行變氣」。仙藥不易得,「出行變氣」則容易得多,知秦始皇再次被術士所欺騙。
5. 憐子、愛民
傳世文獻中,秦始皇溫情的一面很少被提及,《趙正書》中則有兩處。
秦始皇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吾哀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整理者認為:「『蒙容』,文獻作『蒙戎』、『蒙茸』或『尨茸』……『蒙容之民』猶今言『芸芸眾生』。」
始皇死前憐子是真,親情在此處也得以體現。然愛民之心是否為真,則還需考究。也即秦始皇的政治理念中,是否具有「民本」思想?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有秦始皇巡行各地的銘功刻石,其中有「黔首安寧」、「黔首康定」、「黔首是富」、「振救黔首」、「黔首改化」、「黔首脩絜」、「黎庶無繇」等語。張分田先生認為:「這些說法都與民本思想有關聯。」並進一步分析道:「即使秦始皇摒棄諸子百家,單憑法家學說治國,他也會知曉民眾為國家政治的基礎、得民心者得天下和施政應愛民利民的道理,也會在一些時期或一定程度上推行重民政策。」
我們認為,秦始皇的愛民思想可能僅限於姿態。眾所周知,秦始皇多次興修大型工程,如大建阿房宮,《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乃分作阿房宮,或作麗山。」看不出他對芸芸眾生的愛惜。童謠也云:「阿房阿房,亡始皇。」顯示出百姓對秦始皇的痛恨之情。再如興修馳道、遊觀,《史記·李斯列傳》載:「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韓兆琦先生認為:「興造各種以滿足皇帝周遊觀賞為目的的交通設施以及離宮別館等。」西漢賈山在<至言>中道:「為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可見當時馳道工程量之大。蘇誠鑒先生認為:「工程浩大,工期迫促,徭役繁興,超過了當時民力國力的負荷。」
我們再觀刻石中的安寧、康定、振救、改化等字詞,更多的是在宣揚統治的功勞。秦始皇救濟萬民,使得百姓生活安定。這無疑是一種以「救世主」自居俯視百姓的態度,是上對下的認知,以粉飾太平,並不代表百姓的真實想法。而當時的實際則是陳勝、劉邦均說過的那句話——「天下苦秦久矣」。
此外,李斯在給秦二世的上表中,也曾提到了「民」,曰:「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梁玉繩認為:「以秦之嗜殺深稅,而曰緩刑薄斂;天下共欲亡秦,而云萬民不忘,可笑也。」李斯共列有自己七罪,實為其自以為的七功,而「民」列於最後,可見秦統治高層對「民」的態度。《趙正書》中秦始皇愛民之舉,異於傳世文獻所載,然其愛民之心,亦恐與李斯同。
三、結語
比較傳世文獻與《趙正書》,知秦始皇的形象在西漢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化。《趙正書》刻畫的秦始皇「多疑」、「專制」、「希求長生」、「被術士欺騙」的形象,在傳世文獻中亦能得到印證,大抵這也是秦始皇所固有的標誌性形象。《趙正書》中秦始皇對李斯恐嚇拉攏,對重臣暗示旨意,也使其駕馭大臣之術得以體現,暗含法家統治之「術」。臨死前對「蒙容之民」的愛憐,恐是一種姿態,藉以表明自己的愛民之心。
傳世文獻所言的秦始皇「威嚴」形象在《趙正書》中並未得以體現,其臨死「流涕」之語,更似一個普通人應有的感情流露。秦始皇對弱子的憂慮和關懷,也是他溫情的一面。相比較傳統文獻,《趙正書》所構建的秦始皇形象更加具體真實。
總之,北大藏漢簡《趙正書》刻畫了一個對死亡不甘,對臣下懷疑,對弱子愛憐,對國事憂慮的君王形象。其中雜糅有秦始皇的一些法家之「術」和姿態性的「仁愛之心」。這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史記》的記載,但又有別於《史記》固定化的負面刻畫,有利於我們對秦始皇全面的瞭解與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