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都是人民币
编者按:今天刊发的这个文是根据长篇小说的背景撰写的移民题材的短篇小说,与长篇不一样。同时,近期将刊发一些本人创作的短中篇小说,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友情提示:此故事为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1
死者姓名:毕国宝 。 认领人:张小驴。与死者关系:兄弟。坟墓附属物:大柳树一棵,树高6.7米,树围3.4米。石碑一个,宽1米,高1.8米。石砊一条,高1.3米,宽0.7米,长13.6米。……
这些资料是张小驴从村文书那里复印下来的。其实,这座坟与张小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用张小驴的话说,这叫乱葬坟,也许是一位逃难的人走到这儿,走不动,咽了气,当地人就地把死尸埋了。为了日后能找到这坟,在坟前插了一根柳枝。后来,柳枝活了,长成了参天大树。几十年了,没有人来祭奠,没有人来上坟,甚至连死者的姓名也不知道。至于那块石碑,是张小驴从责任田的石砊上扒出来的。张小驴也不知道这坟里躺的人叫不叫毕国宝,反正是块石碑,立在坟前,为的是能多哄骗一点迁坟赔偿费。张小驴说,见财不取三分过,这送上门的钱财,我张小驴不取,死了阎王爷要是不要我,我不变成孤魂野鬼啦?听听,这张小驴要冒领国家的迁坟赔偿款,还一肚子道理呢!
其实,张小驴要领这笔迁坟赔偿款,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这座坟在张小驴的责任田里。农村的政策是责任田30年不动,而渠首岛村的责任田从土地下户到现在,一次也没动过。一块方方正正的地,中间有一座坟。不偏不斜,在地的正当中。犁地的时候,只好转圈儿犁。要不,就掉不开犁头。柳树大,歇庄稼。一亩多地,一年还收不到100斤玉米籽。张小驴几次动了平坟放树的念头。这种没家没业的坟,扒了也就扒了,谁管?就说那块石碑吧,不知谁把石碑推倒了,搬到地边,砌在了石砊上。几十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人来过问。要不是张小驴,现在的人们还不知道这坟里躺的是男是女,更不知道这坟的主人生前叫毕国宝。张小驴要放树,张小驴老婆赵翠花不同意。赵翠花说,这棵大柳树再长几年,能卖几百元,放了,亏了。张小驴怕老婆远近闻名,赵翠花的话,张小驴就是有100个胆子,也不敢不听。就这样,这棵大柳树和这座坟就留了下来。只是坟却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没想到,过了20余年,这座坟竟然成了张小驴的聚宝盆。
要说,也不能全怪张小驴思想觉悟低。要怪就怪国家移民政策。2001年,丹江口库区移民大普查开始了。人口、房屋、厕所、粪坑,所有拿不走的,都要登记。让人想不到的是,坟墓也要登记。据说,一座坟要补偿1000元的迁移费。渠首岛村是移民后靠村,原来的村子在淅川三官殿,三官殿在顺阳川里。顺阳川一马平川,麦子能长出双穗来。丹江水库一期蓄水,把人们逼到了这个荒岛上。搬迁的时候,祖坟没有迁,都淹没在丹江水下了。那个时候,活人都没法儿安置,谁还管得了死人?时代不同了,现在,死人也值钱。张小驴恨不得在自家的责任田里一夜隆起100座坟墓。要真是那样的话,张小驴可就发财了。可是,南调办查得很严,新的坟墓要到派出所开死亡证明。张小驴开不出那100张死亡证明,也只好作罢。关于责任田那座坟,是南调办的人找上门登记的。南调办的人说,那座坟连同那棵树,能赔偿2000元呢!这真是财运来挡不住。张小驴在登记册上签了名,按了手印。这可是2000元啊!张小驴要是不要,赵翠花也不会愿意的。张小驴并不是真心要把这座坟迁走。他早就计划好了,等到钱发到了手,拿一把挖镢,三毬两踹把坟一平,让他鬼儿子到丹江水下与鱼鳖虾将作伴去吧!想让我张小驴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迁坟,我神经了我?再说,我是移民,我怕谁?把我惹急了,我……我……不搬迁,我让北京人吃不上丹江水!
2
7年过去了。到了2008年,丹江库区二期大移民正式开始了。村长说,今年要在新家过大年。新家在新乡。踩点时候,张小驴亲自去看过,那是一个离新乡市区不远的村子,比现在的条件好多了。现在的村子是啥条件?地是死土瓣,吃水要到岗下的丹江河里挑水吃。说实在,渠首岛人盼搬迁已经盼了几十年了,早日离开这个穷窝早安生。张小驴还有一份激动,那就是这笔迁坟赔偿款。张小驴想,人就是一个怪物。你说,家里的搬迁赔偿款种类繁多,数额也远不止这2000元。可是,能让张小驴上心的就是这2000元。只要一动迁,这2000元就到手了。也许,其它的赔偿款都是应该得到的,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只有这笔款,俺张小驴拿着心里有点发虚呀!
想归想,庄稼活儿还得干。张小驴背上药箱,到那块责任田里打除草剂。今年雨水好,玉米苗长得壮实,杂草也来凑热闹。张小驴干累了,便坐在大柳树下歇歇儿。张小驴掏出一盒廉价的烟卷,抽一支,噙在嘴上,悠悠地吸。张小驴抽了三支烟,烟盒空了。赵翠花是一个吝啬鬼,一块二一盒的劣质烟,每天只给张小驴发10支,说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张小驴知道,老婆不是心疼自己,而是心疼钱。10支烟,买半斤盐,全家人能吃好长时间呢!张小驴揉了揉烟盒,打算回家,迎面走来一位年轻人。这年轻人戴着眼镜,夹着一只黑包,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有学问的主儿。
年轻人看了看树,看了看坟,又看了看坟前的石碑。他自言自语道,是这儿,就是这儿。张小驴生了气,什么这儿呀那呀的,南调办的登记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张小驴才是这座坟的唯一认领人。张小驴走上前,推开了那位年轻人,一屁股坐在了石碑上,挡住了年轻人的视线。年轻人见张小驴怒气冲冲的样子,忙陪上笑脸,掏出一支烟,递了过来。张小驴瞟了那烟盒一眼,烟盒上有一个天安门头像。张小驴知道这烟很贵,南调办的专家就吸这个牌子的烟,据说,一盒烟值60元。张小驴接过烟,在鼻子下闻了闻,特香。年轻人说,大叔,我向你打听一个事。张小驴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年轻人说,你知道这坟里埋的是谁?张小驴眉头一皱,反问道,你打听这干吗?年轻人说,他叫毕国宝,对吗?张小驴的心里一震:他娘的,看来这小子也是为这2000元来的。张小驴把年轻人递的烟扔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看了无数遍的卡片,递给年轻人,气冲冲地说,坟里埋的是谁管你屁事?你小子看清了,我可是这坟唯一的认领人,这上面盖有南调办的公章呢!
年轻人不生气,他认真看了看纸片,卡片上清楚地写着死者的姓名。年轻人把卡片还给张小驴,又递上一支烟,给张小驴点着。年轻人说,大叔,你不要生气嘛!说起来,这坟里躺的人与我家是有一定关系的。他是一位移民干部,是为救我爹而牺牲的。40多年了,我没来过一次,我爹也没有来过一次。搬迁那年,我爹才5岁,刚记事。要是我奶奶还活着,她一定会回来看他的。这棵柳树还是我奶奶亲手栽的呢。张小驴强压怒火,坐在坟头上,抽着那支带有天安门头像的香烟,听这年轻人说下去。年轻人说,我下面给你讲的古今是我爹讲给我的,我爹是听我奶奶讲的。细节可能有些出入,事情肯定是真的。要不,我爹不会让我从美国飞回来专门来处理这事儿。
我的老家就在这山岗下面,叫白家庄,离三官殿街只有六七里路。我奶奶叫梅花,我爹叫二狗。我还有一个大伯,叫大狗,一个姑姑,叫樱子。1961年,丹江口水库合拢蓄水,大水开始一天一天地往上涨。白家庄来了工作队,两个人。年长的叫魏铁杆,30多岁。年幼的叫毕国宝,还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娃娃。工作队一进驻到生产队,就开始动员搬迁。毕工作员说,10天,我们只有10天的时间。10天内,必须完成搬迁任务。要不,大水就要进庄,到那时,想跑也跑不及,更不用说财产了。丹江水?丹江的稳水头在丹江口,离白家庄还有80里呢!我奶奶不信,庄上的人都不信。拆迁队成立了,一家一家地拆房。到了第十天,刚好拆到我家。
这天早晨,毕国宝带着拆迁队,来到我家。毕国宝提着挖镢,第一个爬上了我家房顶。我家的房子是祖辈传下来的,据说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青砖到顶,板木椽子,雕梁画栋,很好看。我奶奶爬到了房顶,大声道,谁要敢扒,俺就从这房顶跳下去!拆迁队的人都被震住了,一个个站在院内,不知道如何办才好!毕国宝站在房坡上,耐心地对我奶奶说,嫂子,房子还是先扒了好。先扒,把用得着的材料搬到岗上,还是你的。扒晚了,水一上来,什么也没有了!我奶奶是庄上有名的刀子嘴,她道,好你妈个屄,中国这多大的地方,凭什么非要让老娘搬迁?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穷窝。我今天就不搬,你能把我咋的?毕国宝知道碰上了硬骨头,得用点硬劲儿!他说,今天这房,让扒也得扒,不让扒也得扒,这是国家政策!毕国宝说着,挥动了手中的挖镢,“咣”地一下,房上的屋脊便离开了原位,从房坡上滚了下去。
我奶奶脱下棉裤,冲到毕国宝的身边,把棉裤缠到了国宝的脖子上。我奶奶光着屁股,大声地叫:小屄(毕)耍流氓啦——,要强奸俺啦——。这一招儿,弄得毕国宝措手不及。那时,毕国宝不过是一个20岁的娃娃,哪儿见过这架势?他急忙闭上眼,叫道,嫂子,你快穿上裤子,俺不扒还不成嘛!
由于我奶奶的阻扰,搬迁工作只好停了下来。下午,魏铁杆、毕国宝在三官殿指挥部开了紧急会议。他们回到白家庄,就急忙召开社员会,传达会议精神。我奶奶以为要开会批斗她呢。她说,她已经做好了大闹会场的准备。会议出乎我奶奶的预料。原来,区委指挥部召开了紧急会议,公布了水位线以及水涨的速度。为了确保群众的生命安全,公社要求,一是要加快搬迁进度,能够多拆一家,就多拆一家。二是从今晚起,所有水位线以下群众都睡到岗上,庄上不允许睡人。庄上的人不相信。我奶奶也不信。丹江水离白家庄还有几十里,难道它长有翅膀,会飞不成?毕工作员撵他们走。开始,他们不走。后来,走了,又偷偷地返回来。寒冬腊月,睡在自己家的床上舒服呀!
那夜,丹江水真地进了庄。我奶奶发现大水进庄的时候,大水已经淹到了我家床头了。奶奶怕了,身子不住地哆嗦。正在这时,毕国宝站在门外,大声地喊,梅花嫂子,梅花嫂子——。我奶奶听出是毕国宝的喊声,心里稍微镇定了些。她蹚着水,走出去,拉开了门栓。国宝用手电照了照。我奶奶浑身上下没穿一条线,身子白花花的,泛着白光。国宝脱下身上的棉衣,披在了我奶奶的身上。毕国宝走过来,背起我大伯,我奶奶抱着我姑姑,两个人蹚着冰冷的水,急急地往山岗上跑。到了大槐树下,水浅了。我奶奶仔细一看,没有了我爹二狗,急得大哭。毕国宝把我大伯递给我奶奶,回去救我爹。我爹藏在堂屋的木楼上。早吓坏了。毕国宝把我爹从木楼上抱下来,放到一个大盆里,推了出去。毕国宝还没有出来,老屋就塌了……
张小驴知道,这位年轻人说的可能是真的。要不,一座坟,不可能几十年没有一个人来管。张小驴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 40多年了,你们为啥不来一次?你们是不是知道移民搬迁开始了,想来骗取国家的迁坟补偿款?不,准确点说,是骗取死人补助款!这坟和树,占我的地,歇我的庄稼。你看,同样的地,我这庄稼与人家那地里的庄稼比比,差多远?再说,不是我守着,这坟早就被平了。
那年轻人顺着张小驴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说,大叔,你误会了。我不是为那赔偿款来的,我是我爹让我来的。父命难违呀!你想,我在美国工作得好好的,我爹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催,他说,他看了报纸,今年后半年老家要开始二批大移民。毕恩公的坟得想办法移到水淹不住的地方。开始,我不当回儿事,一直往后拖。爹不愿意了。他说,你必须回去,马上回去,要不,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大叔,你想,我能不回来吗?要是我爹真为这事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心里也不安呀!我真是为了你说的那点赔偿款,那就太可笑了。你知道,从美国洛杉矶到这里路费得多少?张小驴摇了摇头。张小驴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新乡,洛杉矶在哪儿?他听都没有听说过。那年轻人说,来回一趟,得花10000多元人民币。
张小驴吸着烟,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张小驴问,你奶奶咋不来?你爹咋不来?年轻人的眼红了。他说,我们全家搬到湖北不久,我奶奶就死了。我爹在我大伯的抚养下,长大成人。8年前,我爹为了供我上大学,到煤矿去挖煤。煤矿塌了,我爹的脊骨断了,躺在床上已经8年了。我到美国去工作,主要是想找一家医院,给我爹治病,让他重新站起来。
张小驴的眼睛有点涩,但是,他忍住了。张小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张小驴呀张小驴,你的心千万不能软,这可是2000元呀!你是移民,你怕谁?张小驴定了定神,又扳起了脸,说,卡片你也看了,这坟是我认领的。你没有权处置这座坟。年轻人说,你打算咋办?张小驴说,咋办?迁移费到了手,我把树放了,卖成钱。再拿一把挖镢,把坟平了!
年轻人说,就这?张小驴说,就这!年轻人说,可国家给你的是迁移费呀!张小驴生了气,大声说,这坟是我认领的,你管得着?为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迁坟,我神经了我?再说,这些年的损失,谁补偿我?年轻人不说话了。他拿过地上的公文包,“哧啦”一下,拉开了。他从包里掏出一叠钱,递到张小驴的手上。年轻人说,这是5000元,赔偿你的损失。我只求你把坟迁到山岗的最高处,你看咋样?张小驴接过钱,心跳得厉害。这座坟,还真给他屙金尿银呢。张小驴看了看年轻人的脸,年轻人正看着他。张小驴往手指上吐了口吐沫,开始数钱。他边数边说,要不是看在你一片痴情的份上,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我……我是移民,我怕谁!年轻人说,那是那是!烦劳大叔了,这块石碑,也请大叔连同这坟一起移过去。等我爹的病好了,我们一定回来给恩公扫墓!
张小驴把钱装到口袋里,说,这事交给我,你放心吧!我叫张小驴,是这丹江河边最讲信用的人!我发誓,如果不把坟迁走,让我掉到丹江河里喂鳖吃!年轻人说,大叔,我相信你。咱顺阳川人最讲信用,吐口涂抹能当铁钉使!张小驴笑了。张小驴一笑,脸便像那天上的晚霞一样,红彤彤的。
3
张小驴发过毒誓,就后悔了。本来,张小驴是想从那位年轻人身上捞一点好处,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真正给这个叫毕国宝的死鬼迁坟。但是,毒誓已经发了,张小驴不得不把这座坟迁走。顺阳川的人是最讲报应的。张小驴担心自己真地会掉到丹江河里,让鳖吃了。张小驴狠了很心,扛了一把挖镢,去迁坟。
坟埋的深,不好挖。张小驴挖了一阵儿,身上便出了汗。张小驴脱了上衣,坐在柳树下,抽烟,想心事。张小驴想,迁就迁吧,把原来的棺材和骨头渣儿搬到渠首岛的山顶上,挖个坑,埋了。毕国宝,你遇到我张小驴这样的好人,算你走运。要是遇到懒三,保准儿把你丢到丹江河里喂鳖吃。懒三是渠首岛村的光身汉,一只碗,用一年,只在大年初一早晨洗一次。你说,这事儿如果让懒三碰上,他会真刀真枪地迁坟?你毕国宝就是他亲爹,他也懒得出这个力气。张小驴正坐在坟头上与毕国宝说话,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
渠首岛是一个半岛,因为是移民村,长江委下了停建令。停建令一下,所有的建设就得停下来。其它村已经村村通水泥路,渠首岛还是黄土路,坎坷不平,平日很难见到汽车。张小驴站起身,向远处望去,一辆白色小汽车屁股后面带着尘土,开过来,在张小驴的地头停住了。车上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年轻,拿着茶杯,提着包,低眉顺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司机。女的60多岁,白发。但是,脸色红润,很有朝气。两个人到了坟前,女人从男人手上接过茶杯和提包,说,你过去吧,我一个人转转。男人转过身,回车上去了。女人看男人走远了,便跪在石碑前,泪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砸到张小驴的责任田里。
张小驴见不得女人流泪。张小驴的老婆赵翠花就是捏住了张小驴这个软肋,把张小驴收拾得服服帖帖。张小驴心里道,毕国宝呀毕国宝,你救人就救人吧?咋又跟女人牵扯进去了呢?你要不是伤了这女人的心,这女人也不会……。但是,张小驴觉得不能跟这女人纠缠不清。要搬迁了,家里的事情太多,不能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张小驴站起身,对那女人说,大姐,你咋在这里流泪呢?我这正迁坟呢,你别影响我干活儿好不好?
女人掏出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泪,问,这坟是你认领的?张小驴说,不是我认领的,我没事吃饱撑的?这坟里埋的是一位移民干部,叫毕国宝。他为了救一个叫二狗的孩子,牺牲了。我是移民,我敬重这样的干部。要不,这座坟早就被平了。你看,这么好的地,中间埋一座坟,亏了呢!张小驴这么一说,马上就把自己的品位提高了。我张小驴认领这座坟,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这坟里埋的是移民干部!
女人看了看张小驴。张小驴穿着一件大裤头,光着背。皮肤被太阳晒成了酱黄色。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女人说,你说的一点也不错。除了我们两个人,恐怕再也没有人记住这个移民干部毕国宝了!你是一个好人,谢谢你认领了国宝的坟。嗷,你叫啥名字?
张小驴说,我叫张小驴。女人说,张小驴同志,你就这样给国宝迁坟?张小驴说,是啊!有啥不对的?女人说,我是想,应给……。张小驴说,应该买口棺材,重新把国宝的遗骨装了,对吧?说实在话,这事儿我还没有想过。我只想着把坟迁走,做一件对得起良心的事。你知道,我是一个农民,农民有农民的做事原则。
女人看了看张小驴,说,不就是钱嘛,我有钱。女人提过一只小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扔到地上。这钱比那位年轻人给的厚多了。女人说,你用这钱,买一副好棺材。张小驴说,我不要!女人说,你是不是嫌少?我再给你一沓,20000元,够了吧?女人说着,把钱扔到地上。捆钱的小纸条断了,红红的人民币散在坟前,铺满了地。
张小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但是,他没有从那位年轻人手上拿到钱那样激动。他看到那女人掏钱的阔绰劲儿,知道钱多了,就不叫钱了。张小驴只要伸出手,从地上捡起来,这些钱就是张小驴的了。可是,这是钱吗?这咋好像是从他的责任田里生出的玉米叶子。他从地上捡起一张,用手摸了摸,不错,是钱。暂新的人民币,用手一甩,“哗啦哗啦”地响。张小驴有些怕,他光着背,颤抖地说,你这些钱,我不要。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明不白的钱,我是不会拿的!
女人生了气。那女人说,张小驴,你他妈的咋这么啰嗦?我问你,这坟你迁还是不迁?张小驴说,我认领的坟,我不迁我神经了我!女人说,这就好了。这些钱归你,买不买棺材,那是你的事。女人说着,从提包里掏出餐巾纸,擦眼泪。可是,泪越擦越多。她转过身,边哭边向公路上的汽车走去。
张小驴从地上抓起一把钱,冲着那女人大声地喊,哎——,你的钱——
那女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到了汽车跟前车,钻进去,一溜烟地逃走了!
4
张小驴不是一个贪心的人。这座坟,已经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的好处,他不敢再有什么奢望。可是,有时候真如人们说的那样,财运来,挡不住。
下午,张小驴与老婆赵翠花抬着棺材,去给毕国宝迁坟。村长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同行的有一个老人,80多岁的样子。村长说,张小驴,你这是去迁坟呢?张小驴说,当然!你瞧,我给移民干部买了这么好的棺材!村长说,你先放下,县领导找你说事呢!
张小驴弯下腰,把棺材放了下来。村长说,这是移民老干部魏铁杆同志,这位是移民局的王副局长,还有民政局的李副局长。他们来是想跟你商量毕国宝同志遗骨的事。
魏铁杆见了张小驴,也不管张小驴手上的灰尘,上来就握着了张小驴的手。魏铁杆说,谢谢你,张小驴同志,谢谢你认领了毕国宝同志的坟。张小驴说,你是……。魏铁杆说,我叫魏铁杆,是毕国宝的同事。你认领了这座坟,又买了这么好的棺材,很了不起呀!毕国宝同志是为救移民儿童牺牲的,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移民,对移民干部这么有感情,我们这一代的移民干部也算知足了。魏铁杆说着,眼眶里便贮满了泪。
魏铁杆说,毕国宝是当时县人委会副主任毕家兴的独生儿子。毕家兴是一个老共产党员。那个时候,丹江口大坝合拢蓄水,移民问题还没有个方案。水逼人走,难呀。毕国宝与我是一个移民工作组,负责白家庄的搬迁工作。那晚,我与国宝赶走了村子里的群众,回到生产队的仓房里。我们两个人睡不着,便在一起唠嗑。国宝有一桩婚事,是双方的父母给定的。女方不愿意,跟其它男人跑了。国宝说,他其实对那女孩挺上心的……。国宝实在太困了,躺倒用门板支成的床上,一合眼儿,便睡着了。我没有睡。我在屋里拢了一堆火,看着国宝入睡。他毕竟还小,还是一个孩子。半夜,丹江水进了村!国宝听到我的喊声,一咕碌爬起来。我们两个人分了工,我从村东,他从村西,到村中救人。他抓起手电,就向村子里跑,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张小驴明白了,那个老女人一定是……。张小驴说,你们打算怎么办?移民局的王副局长说,我们打算把国宝的坟迁到渠首岛顶峰,在那里立一个移民纪念碑!张小驴说,可是,这棺材已经抬出来了。你们知道,抬出门的棺材是不能再抬回去的。移民局的王副局长说,张小驴,你就放心好啦,就用你这棺材装毕国宝同志的遗骨。迁坟补偿款,一分不少的发给你,怎么样?张小驴说,这钱我……。村长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先把棺材抬到坟地里,其它的事你不管。
5
坟迁走后,移民局的同志给张小驴送来了迁坟款,青苗补助款。张小驴不要。张小驴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可是,移民局的同志说,这是纪律,要发给移民本人。你不能让我犯错误。张小驴说,可是,这迁坟的钱是国家……移民局的同志打断了张小驴的话。他说,你为我们移民干部付出了那么多,这哪里是用钱来衡量的?再说,那工钱,青苗钱……张小驴受不住了。张小驴说,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其实……村长怕张小驴说漏了嘴,急忙把钱接过来,塞到了张小驴的怀里,说,其实,张小驴同志护坟不是为了这点钱。要是为了钱,30年前,他把这坟平了,树放了,这地一年能多收多少粮食?值多少钱?这就是移民,这就是移民精神!张小驴还想说什么,那干部紧紧地握住了张小驴的手,使劲儿地摇了摇,道,大叔,你不要再说了,我代表移民干部,向你敬礼。那干部说着,便深深地弯下腰……
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的结局。这座坟,张小驴总共收到了27000元,加上卖树的钱,共27654元。除去棺材钱,还有25450元。钱到手了,事情也过去了,可是,张小驴却睡不着觉。那个毕国宝常常在张小驴的梦中出现。张小驴想把钱还给那位年轻人和那个老女人。可是,他们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张小驴吃不下饭,一天天地瘦了下去。除了移民局赔偿的2000元,其它的钱,张小驴把它藏在麦缸里,谁也不知道。这笔钱,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张小驴的心。赵翠花问张小驴,你这是咋的了?张小驴说,不咋的!赵翠花说,你一定有啥事瞒着我,张小驴说。我天天在你的眼皮底下,能有啥事瞒你?最后,张小驴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主动告诉赵翠花。张小驴想,赵翠花主意多,把这笔钱交给她,让她处理去。是存是花,随她的便。谁知,赵翠花从张小驴的手上接过这厚厚的人民币以后,也像张小驴一样,睡不着觉了。这笔钱,就像一盆祸水,搅乱了张小驴全家的生活。
一天晚上,两口子看了电视,知道大家都在为汶川大地震捐款。赵翠花说,既然这笔钱咱们使着不安,不如捐了吧!这个主意,一下子点亮了张小驴的思绪。张小驴说,捐可以,但是,不能写咱们的名字,因为,这笔钱本身就不是咱家的。老婆说,你这个老不死的,终于想通了。钱是啥?是人身上的垢痂,去了又来了。是咱的,跑不掉。不是咱的,用不得!
这件事决定下来,老两口都松了一口气。张小驴的身上有了多少年来没有的那种冲动。他急急低去解赵翠花的裤带。赵翠花哂笑道,你这个死鬼,咋变年轻了呢?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约稿电话:13569243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