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秋水：口述实录||坎坷人生路，不幸的男人与爱同行

文/春风秋水

1

36年前的那个秋天，在一座农家小院里，我以一声稚嫩的啼哭，撞开了这个世界的门。

我是这个普通农家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是女孩，只有我是男孩。父母虽没有多么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观念，但我的降临不消说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小院里洋溢出欢乐的笑声。在父母的手捧口含中，我自然也欢度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转眼间，我已经7岁了。是年春天的一个深夜，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并不停地抽搐，在乡卫生院，经过10多天全力抢救，我的命是保住了，双眼却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视力一天坏似一天。医生下了结论——孩子的眼已经治疗无望，劝我的父母不要再花冤枉钱。可父母怎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成为瞎子？

“为了孩子，俺情愿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要为孩子治疗！”以后的日子里，我随父母东奔西走，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院，换了一个又一个药方，钱借了一处又一处……但这一切努力均不见任何成效，几个月后，我那双大大的眼睛彻底失明了。

“爹，娘，我啥也看不见了，我这眼还能治好吗？”听着我那一声声呼唤般的询问，父母的心如同刀割。他们心里清楚，孩子今后的人生将要在黑暗中度过，但这残酷的事实，他们不敢、也不忍心告诉我。

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上学去了，我也吵嚷着要去上学。爹娘说啥也不答应——在家里还免不了磕磕绊绊，离开了父母的照料，岂不是更糟？上学读书的权利被剥夺了，我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常常无端地发脾气、使性子，动不动就以不吃饭来对抗父母。后来，父母听说邻村里有个人会盲文，就赶忙登门去请，总算给我找到了老师。

我学盲文肯吃苦，悟性也高，很快就掌握了盲文的基本字母。老师走后，我就摸索着慢慢自学，用废纸盒代替盲文纸，用母亲做针线活儿用的针代替盲文笔，一遍一遍地“扎字”练习，常常扎得满手是血。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都劝我别学了，但倔强的性格却促使我硬撑了下来。

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开始能“阅读”一些简单的盲文书籍，漆黑的日子总算透进了一丝“阳光”。

2

双目失明以后，忍受黑暗，忍受孤独，成了我必须“学习”的“一课”。在时间的河流上沉沉浮浮，我慢慢习惯了这种“忍受”的日子。我清楚自己是一个残疾人，但我不想沦落成一个废人，让父母养活一辈子。家里的经济状况极其拮据，父母又一天天走向衰老，想到这些，我决定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为父母减轻一些负担。

我想到了学手工编织。我听说手工编织的草苫、柳条扎制的筐和篮子在农村集市上很俏销，便想跟村里人学这门手艺。谁知父亲甩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家里再穷也不让你去学那明眼人还干不好的活儿！”

反对归反对，家里人最终还是没能拗过我。父母原想先由着我的性子跟人家学几天，学不会我自己就会乖乖地打“退堂鼓”的，谁知十多天后，我竟然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一个扎得歪歪扭扭的篮子——呈在了全家人面前。

虽然篮子扎得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但在父母眼里，那却是世界上最精美、最让他们惊喜的“艺术品”。几个月后，我编的草苫，扎的篮子、草筐、锅盖已开始由父亲挑到集市上去卖，微薄的收入用来贴补家用。对我而言，回报父母之爱，当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三四年。后来，草苫、草席等物品在农村的销路越来越不畅。此间已学会了拉三弦、唱坠子书的我便决定改行说书。

这可是个苦差事，唱哑了嗓子，拉酸了手臂，除了挣碗饭吃外，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钱，比拉棍讨饭强不了多少。尽管这样，20岁那年的秋天，我还是选择了要走这条路。

邻近的一个县有个说书班，我经人牵线得以“加盟”，开始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上山西下山东。3个多月过去了，过年回家时，我给父母带回了厚厚的一大沓钱——1角的、2角的、1元的、2元的……看着这规规矩矩包在手帕中的200元钱，再看看变得又黑又瘦的儿子，我的父母禁不住老泪纵横。

3

光阴荏苒，我已经是20多岁的青年小伙，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但谁家的闺女肯屈尊下嫁给一个又穷又瞎的人呢？我的婚事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多次经人撮合，直到29岁那年冬天，我才与邻县的一个盲女结下连理。

为了生计，我没等度完蜜月，就要到外地去说书。妻子想跟我一块外出，但我坚持让妻子留在家里——我深知说书生活的艰辛，哪里忍心让娇妻陪自己一道去受那份罪？

我去了山西，半年后，当我怀里揣着一沓子面额不大的纸币，手里提着几件买给妻子的时新衣服回到家里时，才知道妻子已另攀高枝，跟他人私奔而去。

这猝不及防的当头一棒，让我一下子如落进了冰窖一般，里里外外凉了个透。我原想着自己外出挣钱好与妻子一心一意过日子，哪料狠心的妻子竟做出这等事来。

我知道自己成个家不容易，希望妻子能回心转意，于是，在别人帮助下，我一趟又一趟跑到妻子娘家，苦劝妻子回家继续过日子。可她却铁了心，任凭我怎样哭诉、哀求，终究没有再回来。

呼天抢地都不能感动上苍，我开始找有关部门，希望能有人为我主持公道，帮我讨回妻子。一天，我手拿一包老鼠药来到县残联，声称不为我解决问题就当场吞下。县残联几位负责人迅速从我手里夺过鼠药，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立即与县法制办公室、县民政局等有关部门联系，接连几次，调解未果，只好为我办理了离婚手续。

刚刚品尝到“二人世界”幸福滋味的我，如今却要饱受这短暂的婚姻带来的痛苦。我这个双目失明的残疾人以后如何生活，如何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前进，也成了县残联一帮人搁置不下的“心病”，大家思忖着要为我找一个收入稳定、不用四处奔波的活计。

4

那年8月，在县残联帮助下，我走进了市里举办的一个按摩培训班，学习推拿按摩技术。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陷入窘境，为了节省生活开支，我让70岁的老母亲给晒了一编织袋馍干，又捎了些咸菜、大蒜，带了一条床单，一日三餐及起居生活，我准备就靠这些来打发。

只身到市里后，我经多方打听才“摸”到了培训班地点。一位老师领着我来到一栋楼房二楼的一个房间住下，据说是一所学校的学生宿舍，因为学生已放暑假，才空闲下来的。

第二天上午，那位老师来了，他告诉我，就在宿舍里上课培训。8个床位的房间里只住着我一个人，老师用了大约30分钟时间讲解了人体的穴位及推拿按摩的指法要领，让我独自练习，随后告辞而去。

老师讲解得很快，我只能将主要内容用盲文记下，然后在自己身上找穴位练习。这以后，几乎天天如此，老师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大多是上午过来看一看，待上一会儿就走了。为了能真正学会按摩技术，我只得靠自己天天在黑暗中摸索。

对于双目失明的我来说，本来是无所谓白天与黑夜的，但蚊虫的叮咬还是让我感到了黑夜的漫长。夜里蚊子极多，嗡嗡乱飞，房间里没有蚊帐，我只能靠裹紧床单来抵御蚊子的侵袭；房间里没有电扇，我却连一把纸扇也舍不得买，就那么任炎热煎熬着……

天天如此，我的胃口变得很差，没有一点儿食欲，肚子实在饿得慌时，才就着咸菜和大蒜啃几块馍干，然后摸到水龙头处喝几口自来水。后来，火气攻上来，我的嘴上起了泡，喉咙里火辣辣地痛，这才舍得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了一碗鸡蛋面条。

40天后，培训期满，我结业了，推拿按摩的本领却没过关。回到家后，县残联又把我介绍到县按摩医院，由院长亲自手把手地教我推拿按摩。经过半年时间的“深造”，我学成出师，在县按摩医院干了一段时间，便转到县电厂浴池，每月收入在千元以上。

5

有了稳定的收入，生活有了着落，成个家的愿望便又开始强烈地冲撞我的心扉。后来，关于我的征婚启事刊登在了一家颇有影响的生活杂志上。我期待着能有一位善良的姑娘走进我的生活，带给我爱的阳光和雨露。

2014年4月的一天，25岁的姑娘晓云偶然间看到了我的征婚启事。

晓云家在几百里外，虽然也是农村，但家境较为殷实。她上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均已成家，父母希望小女儿能有一个良好的归宿。在农村，25岁的姑娘还在娘家“待字闺中”，已经有些“剩女”的味道了，全家人都替她着急，可她非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才肯出嫁。

据晓云后来说，看到我的征婚启事那天夜里，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既对我的不幸遭遇扼腕同情，又被我不屈于命运的精神所打动，回味着征婚启事上的每一句话，那每一个字都像一个不安的音符在她的心弦上跳荡，她感觉我就是她等待中的那个人。

晓云怕遭到家里人的反对，就偷偷给我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和我增进了解。经过一段时间的鸿雁传书（我回信时由人代笔），晓云被我这个有着坎坷经历、比自己大6岁的男人深深打动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大胆地走进我的生活，让我这个命途多舛的男人从此拥有一个温暖的家。

时隔不久，晓云瞒着父母，赶了几百里路，只身前来与我见面。昔日的鸿雁传书，变成了如今的面对面交谈，气氛十分融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已经将我们两颗火热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晓云决定与我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并与我商定：婚事简办，不接受礼金，不吃喝招待，把节省下的钱捐献给希望工程。

2014年7月3日，在县民政局办公室里，民政局局长亲自为我们主持了简朴、热闹而新颖的婚礼。我当场郑重地将节省下来的不算太多的钱交给了县希望工程办公室负责人，并表示一定要善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姑娘，晓云也表示要照顾好我的衣食住行。

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我每天早出晚归去电厂浴池从事按摩服务，晓云则在家洗衣、做饭，中午还要将热腾腾、香喷喷的可口饭菜给我送去。看到我们夫妻俩恩恩爱爱，周围的人们也都感到无比欣慰。

这年8月的一天，晓云突然收到几百里外老家哥哥的来信，信中说母亲得了病，让她赶快回去一趟。晓云不知其中有诈，一到娘家就被“扣”了下来。

原来，结婚之前，她并没有把我是个盲人的事实告诉父母，不知父母从哪儿知道了这一事实，便马上骗女儿回来。他们弄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大姑娘为啥要跑到几百里外与一个大自己6岁的瞎子过一辈子。

十多天过去了，没有晓云的消息，我这下可坐不住了，又急急忙忙来到县残联，向领导讲了情况。残联领导认为，既然晓云愿意嫁给我，她不会不回来，劝我再等几天。又过了七八天，仍不见动静，这回残联领导也坐不住了，知道我已经经历了一次被抛弃的打击，若再失去妻子，怕我承受不住。

残联领导想到了当地的妇联组织，并与当地的各级妇联取得了联系，详细介绍了晓云与我相识、相知、相爱的经过，希望能得到当地妇联的帮助。

当地市、县、镇的妇联干部都被这段“当代天仙配”般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了，纷纷到晓云家中做工作。虽然没能说动晓云的父母，但晓云那坚决回到我身边的信心与决心却被及时反馈回来。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不会吝惜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残联领导决定亲赴晓云的家乡。

9月的秋雨飘洒着缠绵，又透出丝丝凉意。一辆面包车，载着县残联、县按摩医院一行7人，载着7颗善良而火热的心，长途疾驰。一行7人早晨出发，经过一路颠簸，到达当地市妇联时已是下午4时多，当天晚上才到达晓云娘家。

刚开始，他们的诚心并没有感动晓云的父母，两位老人坚决不同意女儿跟一个瞎子过一辈子。吃了“闭门羹”，“说客”们并不气馁，他们“赖”着不走，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两位老人终于勉强同意，但提出一个条件：要按当地风俗从家中堂堂正正地把女儿娶走。于是，第二天，带着父母准备好的陪嫁物品，在哥、嫂的护送下，晓云终于又回到了我身边……

2015年8月，我与晓云的爱情之花结了果，我们的儿子飞飞出世了。小家伙儿浓眉大眼，白白胖胖，给这个几经磨难的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县残联得知后，又与盲人协会一起为孩子办了满月。

如今，我照旧每天去电厂浴池“上班”。从县城租住的房子到浴池大约有500多米的路程，晓云陪伴我不知走了多少趟，以至于这段路两侧的居民都熟悉了我们夫妻俩。

不同的是，每天中午送饭的路上，又多了个4岁多的小飞飞。来到浴池，小飞飞一边喊着“爸爸”，一边将饭盒递到我手中。

听着儿子甜甜的声音，想想贤惠善良的妻子，幸福的涟漪总会在我心头荡漾。

春风秋水，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