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智慧“小干货”(六十)“以冷静之心思,写热烈之情感”
(感谢“大余朗读者”兰泽)
“以冷静之心思,写热烈之情感”
(一)
归有光《项脊轩志》最后两段,是作者多年以后的补写,表面简洁平淡,却极富韵味,有似笛音袅袅,不绝于耳。
究其原因,是做到了文论家所说的“以冷静之心思,写热烈之情感”。
(二)
我们先看补写的第一段: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三)
小妹如何知道“姊家有阁子”?为何单问“且何谓阁子也”?似乎有点突兀,然而往细处一想,却深有情味。
小妹知道“姊家有阁子”,肯定是妻子告诉的——小妹问妻子生活得怎样,妻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说,单说“阁子”,可见妻子对“阁子”中夫妻恩爱和谐生活的满足。
既然说“阁子”,就一定说到“阁子”中发生的事,“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这些事,在妻子心目中一定是最最幸福的事,她一定细细讲与小妹听了,才会如此强烈的引起小妹的兴趣。
归有光通过妻子转述小妹的问话,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提及,有种可有可无的意味,实则是对上文“时至轩中”美好和谐生活的侧面烘托,也与后面“吾妻死,室坏不修”,“复葺”后“不常居”形成鲜明对比。
烘托对比中,往事的温馨与现在的无聊尽显无遗,不言情而情尽在其中,以致情溢纸面,达到了钱锺书先生所说的“说出来的话比不上不说出来的话,却影射着说不出来的话”含蓄境界。
(四)
我们再看最后一段: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里写对亡妻的怀念,一句话成段,收束全文。
归有光不言对妻子的怀念之深、怀念之切,不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言“取次花丛懒回顾”等表达强烈情感的语句,只淡淡的说这样一句话,叙述这样一件小事,然而平淡当中情意醇厚。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谁“手植”的呢?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植”的这一年是“妻死”之年,因而,寻常的枇杷树便有了不寻常的意味。
“今已亭亭如盖矣”这句对枇杷树加以描写的话,它有三方面的含义“没有说出”或者“说不出”:
一是妻子离归有光远去已有很长的时日了,大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意味;
二是枇杷树已“亭亭如盖”,这繁茂的枝叶当中包含了归有光对妻子的无尽思念,这思念与时俱长,与日俱增;
三是繁茂的枝叶既寓示着时光匆匆流逝的感慨,又有对妻子的思念并不随岁月流逝而变淡反而如枇杷枝叶一样随年岁增长变浓的意味!
这三方面的内容,作者没有说,但作为读者的我们,从归有光“说出来的话”中定能体会到那“不说出来的话”和“说不出来的话”的意味。
(五)
对归有光来说,往事的欢欣与现在的无聊,都是“热烈”的情感,然而,他只用淡笔勾勒,仿佛并不在意,用“冷静”客观的态度加以表现,用“不说出”的方式表现“说不出”的情感,让文章含蓄,“蕴无尽之意,见于言外”。
(《管锥编》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三八 全晋文卷九七》、《诗经正义·一·诗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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