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虹:变动的疆域——当代艺术的解码、再制码与生成(四)

补充:在(二)中我提到了这首Enigma的Gravity Of Love,它是崇高与优美结合,最终呈现崇高意味的典型之一。所谓“崇高”就是“向无限挣扎”的努力,很明显,“崇高”带有浓厚的基督教精神在内,Gravity Of Love能够很好地表达出这种风格特点。

崇高和优美是西方美学的基本范畴,但是中国文化艺术有自己的追求,这也是我正致力于研究的内容。


王虹:变动的疆域——当代艺术的解码、再制码与生成(一)

王虹:变动的疆域——当代艺术的解码、再制码与生成(二)

王虹:变动的疆域——当代艺术的解码、再制码与生成(三)


四、建构——生成、创造

解码与再制码进行的是对旧形式的解构,在不断的连接与编织过程中,旧事物的边界被打开,新事物才能不断地从旧事物之间的融合中以质变的形式衍生出来。这是一个不断累进和绵延的过程。而解码与再制码的不断进行,最终促成了新的建构——艺术风格形式的生成与创造。

这种生成与创造是如何实现的呢?艺术家以非逻辑的形式,依据强度和力度自由地运用各种技法协调对象、图像和材料三者之间的关系,对形式进行溶蚀,同时对各种因素进行重新融合。融合意味着各种形式中的各种因素是以浸染、传染乃至放射的方式进入到相互之中。这是一种有机的转化和生成,有别于机械性的“组合”和物理性的“结合”,这点在物象的躯体特征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一个身体不是由决定它的形式所界定的,也不是由决定性的物质或主体、或它所具有的器官、或它所履行的功能所界定的。在黏性平面上,一个身体只是由经度和纬度界定的。换言之,就是在运动与静止、快与慢的特定关系下属于它的那些物质因素的总和(经度);就是在潜在的特定力量或程度上它所能承受的强度影响的总和(纬度)”。[20]这样的身体就不再是重复的、边缘被固定的身体,而是一个能随时溶入也能随时吐纳各种因素的动态的躯体。这种躯体的意义就来源于其不可定义,从这种无组织躯体出发,对域外-差异的思考——撕裂意识形态表面的思索才得以启动。

“模仿就是一股流的蔓延;对立就是二元化,就是将流至于二元性之中;创造,就是不同流之间的某种结合或连接”,[21]这是一种宏伟而简洁的语汇。画家石高青找到了一个“合比例性的类比”(analogiede proportionnalité)——凝视来拒绝种种以“突破俗套”为目的的新俗套,实现不同事物和因素之间的充分结合。凝视是共生而不是模仿(生殖和繁衍)的产物。“共生是的迥异的等级和领域之中的存在物进入互动之中,但这些存在物之间却不存在任何可能的血缘关系”。[22]我们也许在画面上感受到了两种迥然相异的生物——动物、人,但我们看不到一个作为血缘后裔的“动物-人”的组合——并没有出现任何人和动物肢体的组合(符号序列的重合、无机物或者濒死的有机物的拼凑),人-动物只是在“凝视”这一共生性的运动之中,在这个共生的广阔领域(各种凝视的连结)中,合而为一。依据这个共生的条件,“生成”才得以开始。因为“生成不是一种进化……生成并不借助血缘关系来产生任何东西”,生成是另一种秩序,它是“联盟”(alliance)。[23]

上面是画家石高青在2014年创作的一幅作品。观者在面对这样的画面的时候,会有一个两难选择:要么和它交流?可在与它对视的片刻,我们似乎在眼睛中看到了自己,而眼睛中的自己眼中又存在着它的眼睛……依次往复无穷,互为融摄的状态宣告了这种交流的不存在。要么进入它?如何进入?事实上,在凝视这个中间性的事物之中,观者和它始终以感染性的方式共生。由此,进入也成为一种不必要的幻想。凝视已经构成了“一种非人格性的情状(affect)的流通,一种交流电,它扰乱了主观情感和表意筹划,并构成了一种非人的性征,——一种不可抗拒的解域……”[24],在此,观者与画面之间的边界已经被溶蚀,我们不需要想象就进入了它,在其中交流与转化,并且始终无法拒绝它,重新划定观看者与被观看对象之间的疆域。这不由得让人回忆起美国影片《黑客帝国》的结尾,特警想要消灭尼奥,但他却钻入了尼奥体内,两者融合为一,尼奥从而具有了特警对真实世界的视觉感受。以它之眼观我之以它之眼观我……视野事实上以内缩的形式无尽延伸。

在这个过程中,一种没有边界的人和动物的交融的联盟形成了,这种“生成-动物”产生着无数的动物——鹿、狗、熊、猫、鹅、豹、虎……这个序列是可以无限延伸的,并且以眼睛-凝视为连结方式——凝视不是中心,因为凝视始终是保持着差异的,不仅是形态、神态上的,也是本质上的差异,因为我们甚至无法说出“这个鹿的眼神像那只猫的眼神”之类的话,它们是如此不同,除了外在于所有存在状态的意识形态概念的“动物”可以把它们合拢在一起之外,它们没有任何可以印证相似性的地方。

石高青在2014年创作的另一幅作品

如此所形成的“自然----动物----人”结构不是一个由低到高的金字塔型序列,而是一个以动物为中位的,确保着自然-文化-自然的转化循环。更重要的是这种结构保持了一种“中间”的状态——具有动物的躯体,所以是非人,又具有人一样的眼神,所以是非动物,因此它也就是一种块茎的状态和联盟的关系——动物的凝视:豹子的、猫的、鹿的……凝视的联盟。绕过对符号化的叙说——详述、描绘皮毛等动物的表象,哪怕它涉及到观感(触感)及真实性。表面上,这是一种断裂——对动物的神态的描绘替换了对人的关注,但事实上作为“联盟”的事实却塑造了更为多样化和紧密的连结与绵延。

依据凝视,我们摆开一个序列:一头豹子、一个男人、一头羊……它们或许具有类似的凝视或者说这种行为与功能,而人其实并非这个系列的关键项,或者说,只有放弃这个虚构的“人”的中心,我们才能进入到凝视的序列之中。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障碍需要穿越——“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25]从这里,我们发现石高青的这些画与绝大多数表现“”或者“人性”的画作之间的巨大差异,后者往往沦为自恋式的迷狂或者自言自语。因为当创作者将“人”作为对象之后,事实上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个抽象的、被现实所异化的,甚至是被神圣化的终极意义限定之后的“人”,那么他的描绘就不可能不走向某种宗教式的幻想。只有抛弃了这些幻想,我们才能看到通向真实界的道路。换句话说,这个被神圣化的,然而又是异化的人的形象——抽象的人,被意识形态赋予了各种意义和表情的人——只有这种“人”在被意象遗忘或者放弃之后,人才能被放在应该有的地方,而自然的全景才能被以真实的方式观看。同时,作为自然之物、自在之物的人,才能进入真实界,被自己的内在的自然(躯体)所观照和凝视,正像石高青在“创作自述”里所描绘的那样:“从动物的眼睛、情绪、角色、曲线、色彩得到了现实世界新的开启,它映照着我们的世界。”

画家默默地生成和呈现着真实界的存在,其中人并未缺场,因为人通过感染性的运动与画面里的每一个生物合而为一。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沉浸在对自我的安详的遗忘之中,而仍然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只是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和其他存在者截然有别的确定的存在者。这种相互渗透,拒绝了绝对中心的存在——将自我完全交付于对象,并全身心投入和放逐于其中。在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的表达就是抛弃自“我”,庄子认为:要“吾丧我”,就必须遵循“心斋之法”、“坐忘之法”。“坐忘”是庄子审美心境论中的一个重要法则:“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26]从而无所阻碍地进入到真实界。

另一方面,和那种将动物视为宠物的人-动物关系不同,“生成-动物”将动物作为主体,现实中的人则被它们所凝视,由此人与动物的等级被破除——没有什么“我的狗”、“我的猫”来让人以宠溺的态度对待它们,也不能无意识地从它们身上寻找和发现父亲、母亲或者其他人的形象,而正是这种精神分析所关注的方式使得人的精神停滞与退化,因为这种方式总是让人进入一种自恋式的冥想之中。同时,这种对人的凝视也不是某种自鸣得意的“自省”或者说“自我审视”,那不过是在想象中再造了一个更高的自我来回观这场自我的神圣化的隐秘剧目。总之,画面上的任何动物,都难以成为人的自我审视与观望的对象。不!它们——生成-动物,不过是在单纯地凝视着观者。由此,观者就迈入了“生成-动物”这条疾驰的线条,也就是忘却“人”这条已然被意识形态铭刻得无法挪动的僵死的线条,更意味着粉碎作为固定点的“人”(其实就是被神圣异化后的人的定义)。只有在生成-动物这条线上奔驰,进入联盟以及无尽的生成和创造,此时作为真实界的人,才能在生成-动物的序列中重新得以展开。

当然,这种生成也会造成难以避免的心悸。虽然人-动物的连结不形成退化,但与兽性的结合总是让人难免感觉到一种与退化序列的结合。因为它不符合等级的、生殖的序列。在理性看来,就是“无序”。然而“生成-动物”确实是无法被规范的,因为它的生成性通过感染性来传播,并迅速地连结成“联盟”,撼动着整个领域。它不停地从内部作用着,从外部扰动着所有既定的整体结构。这些生成-动物不是人的变形、繁衍或者对人的模仿,而是通过传染、感染实现的跨领域的结合。它们也许是处于人与动物之间的某种“不能通过繁衍的概念,而只能通过生成的概念来理解”的存在——宇宙就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

以“凝视”为连结的“生成-动物”序列消除了人为中心的妄想,或者说在这个生成序列里面,已经没有中心,只有不断延伸的联盟成员(从一个动物到一个动物,甚至到一个植物)。然而在生成的瞬间,又是以无间隙的方式真实地呈现——正如我们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海浪》里看到的“生成-植物”那样:“我就像树篱荫下一株水松树那么嫩绿。我的头发全是树叶。我扎根在泥土的深处。我的身子是一株花茎。”[27]“我”和植物之间由于“绿色”这一共生的属性而结成联盟,于是“我”是植物。同样的,创造性的生成还延续到任何物,从而形成“生成-物”的结构:“钟在滴滴答答走着。两只指针像是两支正在沙漠里行进的车队。钟面上那些黑线是绿洲。长针走在前面,去找寻水。另外那只针在沙漠滚烫的石子上艰难地挣扎着往前走。它就要死在沙漠里了。”[28]在这些生成性中,人-动物-植物-物的等级被消除,“”这个中心被消弭,通过传播性和感染性的生成,人消融在对象中。如果要给予这种异质性的事物之间所发生的进化形式做一个定义,那就是缠卷(involution),“生成是缠卷性的,而缠卷则是创造性的”。[29]这种进化合成了一个全新的事物,既不同于A事物,也不同于B事物,而是创造出一种全新,然而又不需要借助于类比想象来确立的真实事物。从这里开始,这个全新的真实事物开始沿着自己的路线疾驰!

 结 语

艺术创作的不断解码、再制码和生成的过程,就是主动地、有意识地对固定事物边界进行忽略和模糊化处理,不去刻意强调和固化艺术风格及各种概念,而是努力寻找和呈现艺术作品中不断流动变更的元素的过程。最后我们会发现,新的事物或者创造性的显现带来外在形式或者风格的变异,似乎与过去的形式发生了断裂,然而内在精神却是绵延不断地延续着的。

“一种生成不是关系之间的一种对应性。然而,它也不是一种相似性或一种模仿,从根本上来说,它不是一种同一化。”因为“生成不是沿着一个系列而进行的发展或退化”。[30]生成有自己内在的逻辑,但这个逻辑不是预先存在的,而是随时产生并且随时湮灭的。同时产生的还有新的关系——交融的“联盟”也和各种新的整体一并生成。

生成是传染性的、传播性的,它不借助于任何符合血缘序列的规律来进行传播,是作为“联盟”而呈现的。作为“联盟”的事实塑造了更为多样化和紧密的连结与绵延——严密而不是精密——精密只能达到机械性的组合与物理性的结合,只有生成、绵延的严密形式才能抵达有机的融合。

在解码与再制码乃至生成的整个过程中,各种因素的关系经历了三个阶段:

机械性组合——物理性结合——有机融合

三个阶段的内在运作方式是:

再生产——生殖——生成

这个过程体现出来的内在根据是:

同一性——一致性——整体性

三个阶段的方法论:

二元论——系统论——整体论

在第一个阶段实现的只是“再生产”——以“同一性”为内在逻辑的、边界清晰的重复性生产。这种以机械性组合的方式进行的再生产,再制码能力相对较弱,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各种复制、抄袭和模仿。在第二个阶段,以“一致性”为内在逻辑,通过物理性的结合方式进行血缘-生殖式的生产。这个阶段,因素的边界逐渐打开,解码更加充分。这种生产方式带有传承性、等级性和系统性的特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各类有传承性的艺术表现。在第三个阶段,解码更为充分,各种因素之间的界限进一步被消解,二元对立及内外之分不断被消除,各种因素和力量以整体性为内在根据进行自由的有机融合,从而走向了真正的、拥有无限可能的生成和创造。

从解码到再制码,最后到生成,意味着艺术疆域的不断变动和延展。其过程不断突破旧的意识形态模式的辖域化,从一切层级制的社会网络中逃逸,并能够重新跨越和注入整个社会领域,这正是艺术探索的未来方向:兀自存在、置若罔闻、四处游弋、无处不在。生成而不是模仿,穿越各种辖域化的空间、层次和分割线,自由流淌,融会出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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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21][22][23][24][29][30][法]德勒兹、加塔里著,姜宇辉译:《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2:千高原》,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

[9][10][11]董学文主编《美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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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16]关洪著:《原子论的历史和现状——对物质微观构造认识的发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17][德]费尔巴哈著,涂纪亮译:《对莱布尼兹哲学的叙述、分析和批判》,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19]汪明安主编:《德勒兹机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6]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91年版。

[27][28][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吴钧燮译:《海浪》,外国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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