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深处

到光泽干坑来可真不是件轻松的事，弯弯绕绕三个多小时，可以出省的路程了，我们却还在光泽境内打转。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和茂密的丛林一度让我怀疑：干坑，也许是一段被时光遗忘的大山记忆。

在记忆的深处，车停了，却并没有到。我们沿着盘山公路前行，逆水而上，一路溪涧为伴。这个季节，透亮的日光直勾勾盯着大地，一刻也不松懈。天地如此辽远湛蓝，燕子一只连着一只，在野在户，倏忽振翅高飞，缩为一个黑点。初秋徐来，然而这里的时节却慢了几拍，碧绿的箬竹长势正盛，一窝窝鱼腥草刚开出白花，车前草竖起标志性的尾巴，低矮灌木丛中，居然还发现了几颗泛红的覆盆子和一只受惊的小蜥蜴……生命缤纷而至，当然也有毒蛇鼠蚁之类的猛兽，这便是万物包容的自然。

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时不时可遇见林间砍竹子的工人，挥舞柴刀砍下颀长的竹子，大喊一声“嘿哟！”手用力一推，哗啦一下，毛竹就顺着山势滑落下来。底下等待的几个大汉光着膀子将长长的毛竹一根根往卡车上装，用力塞，摞得老高，再加大马力一车车运出去。在干坑，竹子和茶叶是最重要的收入来源，目光所及之处，满山的竹海翻滚着闪亮的绿浪，正等待一场盛大的丰收，以漫长时光凝聚而成的节节青翠，此时堪比银矿。而茶是当地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红茶，叶片细长，状若玄钩，古时候靠脚力一担担被挑出大山，贩至全国各地，素有名声。生长在海拔近千米、云雾缭绕的干坑山头，此茶全凭天生天养，头一道无需清洗，沸水一冲便汤清色亮，干净而耐泡。一闻，微有盈盈甜意，却不冲，不腻，谦和含蓄的香气慢慢散开；入口，是山泉水和草木之气；细细回味，能品出一丝竹叶飘落、雨湿蝉声的清凉，也能喝出岩石的粗粝、山风的余温。

任何与人有关的事物皆有余温，譬如食物，农具，石桥，院落……然而这里的院落已近零星，一些不愿或不能搬走的老人还留守在此，偶尔进出，为祖辈辛苦创下的家园保留一点儿温度。屋舍大多木制而成，榫卯结构，有简单的雕花，有逼仄的阁楼，古旧中散发着孤独的岁月气息。一个白发老人摇着蒲扇坐在门口，院子里满架丝瓜，几把竹椅，苍蝇没头没脑在日影下乱撞，一只黄狗眯着眼睛，周围安静得发慌。可以想象，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屋舍主人一家代代相传，在这里堆放了他们丰富而细腻的生活细节，大到婚丧礼仪，小到打情骂俏，都充满鲜活照影，以此对抗遗忘。但可惜，跟大山深处无数个村庄的命运大抵相同，人们向往着城市生活，去城里寻找生计、寻找出路，这里十室九空。茶山、庄稼、祠堂、井台、屋巷、房舍和牛棚猪栏，随着星光与阳光推转，一切如风似沙都慢慢流失。于时光的深处，这些遗留下的黛色生活方式如同黑白胶片，正被当下快捷到缺乏诗意的直白与世俗溶解稀释。

告别屋舍，再往上去，青山如画布广阔，绿油油的矮脚茶树一垄垄似长蛟缠绕其间。纯白的云层很低，几乎跟人并肩，仿佛是那些虔诚的树木捧过头顶的一条白哈达。带路的人说：这山上本有座盘古庙，供奉的是盘古大神，可惜现在破败了；倒是庙门前有一棵摇钱树很是罕见，到这里来的人都要去看一看。所谓摇钱树，不过是因为它所开的花朵形状外圆内方，又是一串串的，很像古时候的铜钱罢了。这里的古话道：摇一摇金花开，抱一抱银沙掉。摇是摇不动了，二人手拉手合抱一圈还是可以的，仰头去看树冠，果然满是碎银子般耀眼的阳光。

如此孤寂、默哑的寺庙外有这么一棵高大的摇钱树，在许多层面上值得思考，庙因树而建还是树以庙得名？是庙反衬了树还是树侵蚀了庙？或是，二者本无因缘。但百年来花开花落的陪伴，春去冬来的相守，若事物间也有情谊，也会交谈，在某个月光如水的静夜，它们会怎样凭吊自己的过往岁月和评价眼下的世事沉浮呢？怎么想，都有些聊斋的谐谑意味。盘古庙后门，年深月久，折旧的路面起了青褐色苔藓，像老人脸上不可抗拒的斑。有人设了木箱养蜂，上面盖一些树枝防热，却无意被山风沾染了几片将要枯萎的殷红花瓣，显得格外醒目。蜜蜂嗡嗡地堆满木箱外侧，口含甜蜜振动翅膀，仿佛是为一次美人迟暮的邂逅而极力抒情。石头砌成的矮墙边，堆满着劈好的木柴和竹片，整齐划一，想来是寺里僧人冬日取暖而备的，这里海拔高，常有山间小气候，云雨自是难料，冬天大雪封山都不甚稀奇。僧人估计已经年迈，与这空旷的寺庙一般老朽了，若是年轻人，定耐不得寂寞也受不住苦的。至于老人，在这时光深处浅草安生，未尝不是个好去处。

相比于香火鼎盛、梵音不绝的宏伟殿宇，眼前这破落的小小寺庙反而更含着幽静的禅意。就连那石阶上默然生长的青苔，也仿佛一道摆放在流光里的佛偈，等你去细细参详。同行的人多数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我驻足门外，立身仰望，没有进门。我料想寺内照旧是土色斑驳的，沉重的木梁不再结实，窗棂上的木雕褪色大半，发霉的墙角布满蛛丝。然而肃静不改，隐秘的神圣仍在，光线从瓦缝中漏下，丝丝缕缕，万千微尘漂浮其中上下翻飞，迷失般无处不有。如果你凝视它，陷入其中，那便是另外一个深邃的佛法世界，教你看清一切无法主宰之事，教你正视人生的荣辱得失、命运无常。

流水漫过枯叶，粼粼泛起波光，每一片宁静的背后，都是一声叹息。何人何物都终将散去，唯有时间，用一分一秒供奉天地神灵，不曾离开。满身红泪的烛台可以证明，香炉里沉寂的灰烬可以证明，那角落里阴湿丛生的青苔也可以证明。身后的大山渐行渐远，无论风雨如何消磨，在时光深处，总有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让人们在大步前行时牵挂着，回想着，留恋着……即使身为过客，我依然能感受到这份隐秘而动人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