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收场,那些丫头们的人生又走向了何方?
作者 玉山
法国诗人维荣作《古美人歌》云
那些美人,她们最终去往何处?青春与美丽,是在何时消逝?就像已然消融的去年的雪,你向哪里寻觅?
《红楼梦》也是美人歌。芹翁自道,“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闺阁中这样一群人,她们身份卑微,比不上金娇玉贵的千金,但其心思秉性、才情智慧也别具光华,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她们是:风流灵巧的晴雯、温柔和顺的袭人、聪慧忠诚的紫鹃、刚烈坚定的鸳鸯、蕙质兰心的香菱……她们,就是《红楼梦》里的丫鬟。
或生而为奴,或者遭遇坎坷而为奴,性命本已贱如蝼蚁;明天将在何处,多亦不能自主,只如风中飘蓬、水面浮萍,令人念之恻然。她们的青春与美丽,是在何处、何时,如何消融的?
1.那些被毁灭的
金钏、晴雯,在前八十回里已有结局。金钏的悲剧,在于高估了自己与公子哥儿的亲密关系,当一巴掌扇来时,才知道,没有人会和她一同捱下。晴雯之冤,在于白担了个名声,与其落得别人编排,还不如当日索性如何。这两个女孩,竟然都死于安静平和、礼佛念经的王夫人之手,是造化弄人,还是世上宿命?只不过一个中老年妇女的护犊心切,就摧折了这些鲜花般的生命,悲夫!
还有秦可卿身边的瑞珠,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只有被“尽忠”了事;司琪,只不过在最热情的季节,为青春作了最热情的礼赞,这原是发自人性本真,再正当不过的事,就触犯了天条,而被唾弃,最终只能撞墙而亡。
就像冰雪消融,不留下什么痕迹;这些女孩被毁灭,或许有人会偷偷怀念,而世间依旧,时光依旧。
2.豁出去,离开了
被驱逐,就等于毁灭。相对于不可知的外界,贾家,竟然还是个不错的所在。因为贾家驭下并不过分严苛,并不怎样亏待,如果能够立住脚,做到“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在此为奴,其实好过自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生存第一。宝玉与晴雯口角时,说要撵她出去,她就说,“一头撞死墙上要出去也是不能的!”
然而,就有人主动离开了。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智慧!
第五十八回,当贾府打算遣发梨香院的那些女孩子时,“倒有一多半不愿回家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宝官和玉官,这两个看上去娇弱不堪的女孩就在这少数之列。离开,是因为看到了,明白了,寒心了。第三十回里,宝玉淋了雨跑回来时,宝官玉官正和袭人等人在雨里疯玩——可见两人原本还是有些想法的,也下本了,却不料看到这一幕:因门开得迟了,宝玉一边怒骂,一边抬脚踢去,把袭人踢得不轻。这还不够了吗,这还是与女孩儿情分最好的宝玉,这还是袭人,遑论其他人。心底一丝妄念,从此烟消云散。左右是被伤害,不如咬牙,豁出去趟一趟那吉凶莫测的世间。
离开之后,又将如何?
3.这不是鲜花铺就的道路
离开的,不知所终;留下来的,心怀忐忑。
有的人,心里有个绮梦。如果后来贾家没有崩塌,那么,袭人无疑是可以成为半个主子的,那么她将成为赵姨娘,还是周姨娘呢?以其素常的温柔和顺,似乎不至于像赵姨娘那样,终日陷于抱怨与愤怒,虽拳脚并用一路挣踹,也挣不开命运的枷锁。
她可能是又一个周姨娘,安分、谨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可是,周姨娘是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并无抗争的立场,只是整日沉默,在需要出面侍奉正经主子的时候,依例跟在赵姨娘的身后,就像个不存在的人。如果袭人生育子女了呢?还有默默忍受的余地吗?事实摆在眼前,正、侧,嫡、庶判若鸿沟,赵姨娘奋而反抗,博得儿女双全;尤二姐隐忍退让,换来香消玉殒。到了那个处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袭人只怕也要乍起一身刺来。
由丫鬟而通房而姨娘,并不是一条鲜花铺就的道路。
4.掌握规则,做游戏的赢家
成不了,或者不愿成为半个主子的,到时候了,终不免“胡乱配个小厮”,和贾府家生奴才结合,世世代代做贾家的奴才。
这里面能力出众八面玲珑的,终会脱颖而出,成为手握实权的体面奴才。如赖嬷嬷,他的老公、儿子都是贾府管家,掌握贾府经济大权;孙子更不得了,竟做了县令。在贾母面前,凤姐、李纨要站着服侍,而赖嬷嬷竟有个位子坐着;进了荣国府,是下人,回到自己家,一大帮人前后伺候着,她也是尊贵的老太太。这就是奴才生活的最高境界吧?赖家的迅速发达,除了赖大闪转腾挪的手段,赖嬷嬷上下应对的圆融技能,思前想后的周密算计,亦功不可没。悄悄褪去稚嫩,褪去单纯,接受并掌握现实的规则,成为这个权钱游戏的赢家。
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赖嬷嬷呢?是鸳鸯,还是小红?鸳鸯细致稳妥,志存高远,毫不羡慕做姨娘的虚荣;小红聪慧机敏,善于抓住身边的机会,这两人颇有打天下的气象。纵使做不到赖嬷嬷,好歹也能成个林之孝家的。
而在急剧获取利益的同时,有些东西,在无声地流散。随着贾府的败落,她们的一些梦想,到头也只会是黄粱一梦。
5.与全世界相互嫌恶
杰出者夤缘上位,是命运的宠儿,寥寥可数;而更多的女孩呢?她们面临的,又将是什么呢?当青春散场,会留下什么?
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又说,“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然而可悲的是,青春无可挽留,随时光逝去的,不仅是如花的容颜,还有青春的纯美、善良与雅致。当昔日的女孩渐渐浸染于男子的浊臭气味,终亦不免个个变得面目可憎,言语粗鄙,用心邪恶。女孩总要长大,嫁人,进入男性的污浊世界。纯美的女儿世界必将崩溃,这是确定无疑的宿命。
她们最终会成为李嬷嬷、夏婆子、春燕妈、坠儿妈、柳家的……,还有更多的连姓名也不必有的下等仆妇。每一个青春女孩,最终都会成为自己最鄙夷最厌烦的人。
她们同样会对新的一拨青春女孩满怀敌意,发出恶狠狠地咒骂,或者为了一点子蝇头小利,腆着脸去巴结得宠的小丫鬟;同样会倚老卖老,自以为是地去管束小主子,换来一句唾骂“老货”,或者利用主子的善良,放纵自己深陷在尘埃里的欲望。
她们含冤莫名,与整个世界相互嫌恶。可鄙,更可怜。
李嬷嬷有一次把宝玉要留给袭人的茶喝了,宝玉发了火,
“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吃不着奶了,就一点情分也没有了。这还是奶妈,其他寻常仆妇,就更不堪言了。而第五十七回里,宝玉“急痛迷心”,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虽然被主子毫不掩饰地嫌弃,但自己的全部意义还是维系在主子身上。没有了主子,生命空无一物。不亦悲夫!
这些生命的枯萎,可曾拨动谁的心弦?可曾唤起谁的惆怅?可有人知晓,这些粗鄙的老仆妇,就是昨天那些鲜艳而娇柔的女孩?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任谁也挽回不了时间,握不住命运。谁能留住青春?谁能唤回美丽?世间故事,讲到尽头,其实都是悲剧,何况女子。真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矣。
主编:与心幽欢 微信号:hutashi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