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琐忆】张发奎||回营三天后，爱人告诉我父亲已去世，我昏了过去……
回营三天后，爱人告诉我
父亲已去世，我昏了过去……
在景芝镇，我们与安丘县委、县政府以及各单位、各部门地方领导握手道别，我413团指战员迫不及待奔赴营房。
营房是我们的真正的家，是我们南疆轮战一年多魂牵梦萦的地方。只有到达营房，我们413团官兵才算是为自己金戈铁马万里征途划上胜利的符号。
车队开过街巷、房舍和阡陌，军营遥遥在望。越抵近就越清晰，军营大门已经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大红颜色横幅标语在灯光的映照之下焕发出夺目光彩，渲染出一派热烈气氛。这是孙副团长带领先遣返回指战员和留守人员，共同倾心打造的，表达对参战部队隆重热烈地欢迎，迎接官兵们胜利归来！
营区大门口聚集着留守和早归的官兵，随军家属们也扶老携幼迎候在那里。锣鼓敲击出响亮的欢快，笑语渲染出热烈的情绪。我不由地想起一年多前率队出征，留守官兵们依依不舍，随军家属们泪如雨下。那时候的心情和气氛，简直是不堪回首啊。
中国人民解放军浴火诞生、发展壮大，历经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对印作战，南疆防御作战，甚至是和平时期，无数革命先烈倒在征途之上。军队有其特殊属性，军人有其特殊情况。这是一个年纪轻轻干大事、年纪轻轻丢性命的英雄群体，他们的英勇悲壮感天动地。我行进在军人的序列之中，我骄傲！我秉承了先烈的荣光，我自豪！
左起：67军副军长佟宝存、团参谋长苗见春、团政委张以明、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固辉、团长张发奎、炮12师24团团长张宗超
当天晚上11点，413团车队到达营区大门。迎接我们凯旋的官兵们，还能够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整装列队。久候的家属们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情感，纷纷涌了上来。我看着这些眼含泪花又哭又笑、又喊又叫的老人、孩子和女人们，忍不住泪湿双眸。
是啊！是啊！分开一年多了，谁不相思谁不想啊！枪炮无眼，战火无情，这些原本需要男人们照顾的老人、孩子和女人，在400多个日日夜夜煎熬里，大概已是泪流干、心揉碎了吧？
停车！下车！虽然不能够给他们一个热烈的拥抱，最起码也要让他们早一刻见到朝思暮想的儿子、父亲和丈夫。
亲人们见面了
指挥车停在营房门口，我和政委、参谋长、主任跳下车来。
实事求是地说，我们这四个人都称得上硬汉。而且，各自有各自的冷静与坚硬。但是，在迎向亲人的那一刻，却都情绪激动、脚步匆匆。
左起：□□□、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张太恒、团长张发奎、参谋长苗见春
政委、参谋长和主任，都是各自的妻子、孩子前来迎接。我家厉害了——我爱人抱着小儿子、拽着大儿子急急忙忙跑过来，身后跟着一群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从桓仁老家来了一大帮亲人——有我的二叔，有我的大姐玉梅，有我的三弟发全，有我的四弟发和，有我的二妹玉凤，有我的三妹玉兰。
我喜出望外又心生疑惑：就算是凯旋，也不至于这么隆重吧？辽宁本溪距离山东潍坊千里之遥，我的家乡桓仁县沙尖子镇到我的驻地安丘县景芝镇更是转车、步行诸多不便。我二叔年迈，我姐姐家务繁忙，我妹妹、我弟弟们又要上班。再说了，凯旋是部队的事情，地方政府根本没有责任把凯旋官兵们的亲人特殊照顾得放假、休息啊！
我又高兴、又不解；又激动，又不安。我到处瞅着找我爸爸，却没有看见他老人家的身影。我爸爸最愿意到部队来，他喜欢看官兵们出操、训练，他喜欢听各种各样的军号和口令。我二叔和姐姐、妹妹、弟弟们都来了，我爸爸不可能不跟着来。我拉着我二叔的手，顾不得向他老人家道辛苦，就问：“二叔，我爸呢？我爸没来吗？”
我话一出口，就看到所有的亲人眼中泪光闪烁。我只觉得一颗心向下翻滚，被不祥的预感抓得紧紧的。我二叔捏了捏我的手，说：“二小子，你爸身体不好，现在来不了。他说了，以后来看你。”
我二叔一辈子实诚，我百分之一百相信二叔的话。虽然我姐姐、妹妹、弟弟包括我爱人都在流泪，我也认为他们是见到我过于激动。而且，他们一定是想起了我去世不久的母亲。
我来不及多想，只觉得不能够让亲人们站在营房大门口哭。我413团指战员们有牺牲在战场上的，有伤残在战斗中的。还有许多干部战士的家属，因为没有得到探亲通知而远在家乡。我们一家人团聚就是幸运，千万不能哭哭啼啼引起干部战士们情绪波动。
我赶紧对我的家人说：“都别哭了，赶紧回家！”
我爱人带着大家往回走，我赶紧嘱咐孙副团长：“老孙，我一家老少哭鼻子抹泪儿的。你负责部队卸载吧，我就回家了。”
孙副团长痛快地应承下来，我提着皮箱赶上前面走一步、停一会儿、看一眼的亲人们，一起回到家中。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我看着家中熟悉的布局，嗅着家里熟悉的味道，痛痛快快洗了脸，坐下来和亲人们聊天。我是认认真真地聊，他们却三心二意地说。而且，一个个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我心里面有点儿着急：我已经小心翼翼不触及母亲去世的话题了，你们怎么还是这样一脸沉重？
算了，已经夜里12点了，别再难受了。先让大家睡下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爱人很能干，打理家事历来有条不紊。早在我回来之前，她就妥善安置了我远道而来的家人。
听到我建议休息，大家各自睡下。
周围村庄乡亲们
赶着猪赶着羊到部队来慰问
不是我“王婆卖瓜 自卖自夸”，我们413团历任领导都是非常重视军民共建工作的。
天长日久，鱼水情深。闻听我们凯旋归营，周围村庄的乡亲们纷纷行动起来。大人孩子赶着猪、牵着羊来到部队慰问，营区里面热闹非凡。大人们或多或少认识部队里面的干部战士，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孩子们则想趁着机会到部队大院里面来看看，平常日子安全起见是不让他们进来的。
我们团领导非常重视乡亲们的拥军活动，未雨绸缪做出接待预案——拥军慰问人员到达营区以后，安排专人领着先到团俱乐部坐一坐。团里委派相应领导出面接待，表达诚挚谢意。
拥军活动异常忙碌地进行了两天，前来探亲的干部战士家属陆续到达营房。家属因故没有前来探亲的干部战士，排着队打报告申请探家。
这时候的部队，人心有些浮动，秩序有点混乱，是应该好好地进行管理、做出安排。
各级首长来部队看望
413团凯旋，高兴并且骄傲的还有一直关注、关心着413团的老首长们。
我团归营以后，老首长纷纷赶来看望。有济南军区的首长，有原46军许胜军长、曹芃生政委，有退下来的各位老首长，有战时67军张志坚军长……
首长们的到来，让我倍感温暖。其实，他们原本可以不受这份辛苦的！我和413团班子成员协商，将1营1连作首长们重点考察对象。
我团1营1连，有着闻名全军的“刺刀见红连”历史荣誉。我们陪同首长们看望1连，并请首长们作了提振士气的重要讲话。我惊奇地发现，首长们讲起我们413团的轮战经历如数家珍。那些仗打得好，哪些事情办得妙，哪些工作抓得扎实，哪些问题处理得彻底，哪些问题需要改进，哪些现象需要杜绝，哪些经验需要吸取，哪些漏洞需要弥补……一桩桩、一件件说得准确到位，令人感动。
我们在前方打仗，枪林弹雨。首长们不仅多次前去慰问，还替我们留着意、把着关。能够记住这么多的事情，能够分析透这么多的问题，能够指出这么多的细节，能够提出这么多的建议，他们得耗费多少时间和心血啊！我们胜败得失，原来一直牵系在他们的心上啊！
我真心诚意地向首长们汇报思想，汇报工作，汇报战况，汇报心得。同时，代表413团干部战士表示衷心感谢。首长们听后都很高兴、很满意，在招待所简单就餐后就握手告辞。
我们413团不是没有经费，只是经费都用在部队建设方面。所以，招待首长们吃喝就显得穷兮兮的。首长们大老远地来了，临走时我们也只能够给装上几听罐头、塞上几盒香烟。
几十年来，每每忆及此事，我都感慨万千：我们的首长，真是太朴实、太亲民、太爱兵护兵理解兵了！如果是遇上那些“讲究”的人，不把这些东西给我们扔到地上才怪！
爱人告诉我父亲去世了
我昏了过去
归营三天，我忙得什么也顾不上，根本没有时间和二叔、姐姐、弟弟、妹妹们坐下来唠唠家常。我已经打算好并且和张政委沟通过了，准备忙过这一阵子就休假回家看望我爸爸。我想他了！
实事求是地说，我脾气大却心细如发。再忙再累，也不可能忽视一些明显变化。这些天来，我发现我爱人情绪不对劲儿，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有的时候，她正在和我的家人们低声说着话，见我进门立刻闭口不言。而且，接下来的言行带着显而易见的掩饰和夸张。
我知道出事儿了，而且，不是小事儿。我打定主意，准备第三天晚上回到家中就落实这件事情。即使是审问，也得审问明白。哪里知道，还没有等到我开口询问，我爱人已经绷不住了。
其实，她早就绷不住了。这些天来她一直跟我二叔、姐姐、弟弟、妹妹们说：“你们从东北来，是来做发奎工作的。他现在只知道母亲去世，以为父亲还健在。你们要和发奎谈，不能再瞒着他了。在战场上瞒着他，那是因为他在打仗。现在他回来了，再瞒下去就不对劲儿了。他的火爆脾气咱们都知道，让他从外人那里知道真相，他能把家掀喽！”
我姐姐说：“怎么说呀？他工作那么忙，当头一棒他受得了吗？”
我爱人说：“受不了也得说啊，这就是一件纸里包不住火的事儿！”
我姐姐说：“那你跟发奎说吧，他听你的！”
我爱人当时就没话了，心想：他听我的？他啥时候听过我的？你们老张家兄弟姐妹一个比一个厉害，肯宾服谁？二叔是长辈，不能逼着二叔出面说这件事情。姐姐出嫁是客，也不能逼着姐姐出面说这件事情。大哥没有来，想逼着也逼不着。可不就得我说呗！
第三天下午，我爱人把我叫进一个房间里面，对我说：“发奎，你知道你二叔他们来干什么吗？”
我虽然让我爱人的郑重其事弄得心里面七上八下，仍然乐观地回答：“来看我呗！我上战场的时候，东北老家一个人也有没来。现在我从战场上回来了，谁不想我呀？再说，我上战场妈去世，我连妈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他们怕我难过，赶过来安慰我呗。”
我爱人闻言停顿片刻，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是的！是你爸爸……”
我一听到我爸爸，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急问：“我爸爸怎么了？”
爱人的眼睛里面滚下泪水，哭道：“你爸爸不在了！”
我如同五雷轰顶，头“嗡嗡”地响，眼前金星乱迸，抓住我爱人嘶吼着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爱人盯着我的眼睛，说：“爸爸不在了！”
我的心脏一阵剧疼，当即昏迷。我爱人是有思想准备的，把我叫进房间的时候就让我坐在床边。见状一把扶住我的头，把我放到床上。
二叔、姐姐、弟弟、妹妹闻声跑了进来守着我，我爱人抓起电话打给卫生队队长王奎忠。王奎忠听说我昏迷，急得也顾不得多说话，带着军医和氧气袋赶到我家实施抢救。
我当时是应激反应，不是器质性病变。在王奎忠和军医的抢救下，很快就苏醒过来。我看到二叔、姐姐、弟弟、妹妹们都在流泪，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在战场上一次一次地想过，走下战场就回去看望我爸爸。我要陪着他老人家走亲访友，让他尽情显摆他家带兵打仗的二小子。
我还要把我爸爸接到部队，让他跟着我住。他想走，我不让他走；他翻脸，我也翻脸。他这辈子再也别想离开我！我要陪着他爬泰山看日出，我要陪着他到济南看泉水，我要陪着他去青岛看大海……
爸爸他想吃什么、喝什么，我就给他买好、做好端到他面前。他想不到的好吃、好喝的，只要是我想到了，我也买好、做好给他吃、给他喝。
可是，可是，我爸爸不在了呀！这一年是什么鬼啊！我妈妈、我爸爸都扔下我走了！我没了娘，又没了爹，老天爷这是要杀了我吗？
人家养儿为防老，我连一碗粥、一片药都没有给爹娘端过。我爹我娘含辛茹苦养大了我这么一个儿子，有什么用啊……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亲人们围着我劝。他们都劝说我想开点儿，我哪里想得开啊！我二叔不善言辞，实实在在地说：“你在前线打仗，你爹你妈天天都在念叨你。临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发奎、发奎……”
二叔越说，我越止不住哭。我的一颗心仿佛撕裂了一样，疼得呼吸困难。张政委在我家前排房子住着，我的哭声惊动了他们两口子，他们急急忙忙来到我家。
张政委是知道我爸爸去世消息的，也非常、非常了解我。进屋以后，政委说：“都告诉了团长了吧？不用再瞒了，在家里不是在战场上，让团长哭个够吧！”
我快气懵了——好你个张以明啊！我妈妈去世你瞒着我，我爸爸去世你也瞒着我。我张发奎千挑万选，就挑选了你这么一个战友加兄弟啊！说你不仗义都是客气的，你就是一个冷血硬心的人！我冲着张政委大喊：“你瞒着我干什么？你不应该瞒我！”
张政委瞪着我，以惯有的、极具压制力的“张氏语调”说：“告诉你有用吗？你能回去吗？这种事情你没有干过吗？在战场上，其他干部战士家中老人去世，你不是也瞒着人家吗？你能瞒着人家，我怎么就不能瞒着你？我幸亏瞒着你，要不然你哭不病也得疼疯了。咱们413团的仗还怎么打？阵地还怎么守？难道全团上下都围着你安慰吗……”
我病倒了
张政委的话，及时抑制住了我激动的情绪。但是，却没有能够缓解我的痛苦。
父母双亲的不辞而别，让我失去了精神支柱。我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浑身无力，又像一根燃烧着的柴浑身燥疼。我吃不下，喝不下，大瞪着两只眼睛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谁劝我，我也听不进去。我想我临上前线的时候，父母的身体都是健健康康的。能赶集上店，能走亲访友，能打理家务，能操持农活。怎么我上前线一年多，两位老人就相继离世了呢？
如果说他们不是为我日夜牵挂、耗干心血，实在是没有任何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我是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
我妈妈天天在关公像前烧香叩头，祈求忠勇关公保佑儿子平安。如今她儿子平安回来了，她老人家却走得无影无踪。
我爸爸和我妈妈少时夫妻老来伴，和谐恩爱一辈子。我妈妈突然离世，我爸爸怎么可能受得了？
我爸爸的身体，必定是在对我的日夜牵挂、对我妈妈的日夜思念中垮掉的。爹娘啊，爹娘啊，疼煞儿子了！
我越想越难受，病得起不来床。我觉得我整个人是虚飘飘的，没有重量、没有根基。我突然不想让姐姐、弟弟、妹妹们离开我的视线，我特别害怕他们会转眼之间就找不到了。
姐姐、弟弟、妹妹们陪伴着我，不停地跟我说话：咱爸怎么怎么样；咱妈怎么怎么样；你媳妇带着两个儿子回老家送咱爸咱妈走，怎么怎么样……
我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再哭一会儿，再停一会儿。记不清楚哭了几天几夜，才瘦骨嶙峋地重新走出家门。
2020年11月3日于山东潍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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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发奎，辽宁省本溪市人，地方中学从教三年。1964年8月入伍，1987年转业地方工作。军旅生涯24年，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团长。1985年1月至1986年6月参加老山轮战，担任413团芭蕉坪地区对越防御作战指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