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一只汉陶壶/贾秀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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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抱回家的那件器物是汉代陶壶。知道时,陶壶已经从我身边消失多年。
那年秋天,我在故乡镇上念初一,上的是个小学带帽子的初中班,初一、初二各一个班。小升初似乎没有经过考试,就自然过渡了。也有说考的,是开卷考试,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学习当然也就没有压力。
某日傍晚,父亲从学大寨的平田整地现场回来,说从地里挖出了许多陶器、瓷器、铁器、漆器、铜器,锈的剑,还有刀,出土就断了,铜钱锈得抱成团,一砸粉碎如泥。平田整地,这些东西碍事,不好作业,人们都讨厌摊上这片地做活。父亲是镇交管站的,放下本单位的工作去支农,是响应公社的号召。镇那时由县直辖改归公社管理。
父亲也就是一说,洗了把脸,母亲就把酒杯和下酒菜放到桌上,喝起酒来。我听了,就上了心,想到平田整地现场一探究竟。
次日,我一个人就步行去了。是下午。是不是星期天或活动课结束?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为什么不带个人去,同学或弟弟,是什么驱使我非得从镇上到离家几里地的野外找那些破碎的瓦片或锈铁锈铜呢?我至今说不清楚。我就带了一双手,什么工具都没有准备,显然我毫无经验的淘宝者。那时并不兴这个,谁把那些埋在地下的坛坛罐罐破铜烂铁当回事呢?
父亲说的地方,在我们学校平时支农的伍东大队,在通榆公路(前身是范公堤,后改称204国道)与串场河之间,伍东大队先前的名字叫贾桥大队,那地方有座桥,叫贾家桥,后来了解到,村里连一户姓贾的都没有,这桥如何就叫贾家桥呢?与我们家有没有关系呢?不知道。桥下有一条河叫贾家沟。从串场河引水经过贾家沟穿越通榆路到路东的大片农田。那一年从大新河到贾家桥绵延十多华里的通榆公路西侧都飘扬着平田整地的红旗。我到达一片新土覆盖的田间,这里是靠镇子最近的一处刚刚完工的平整地。沟渠纵横,是专家规划了的格局,一改往日这一带高高低低,凹凸不平,杂树森森,荒草凄凄的状况。这地就在贾家桥西北。其时,好大的一片地,只有我一人。我在地上睃寻,沟里张望,颇像一个探雷的工兵,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突然,我眼睛一亮,有一块陶片嵌在一条排水沟的壁上,我找到一根树枝,双手并用,由瓷片慢慢向周边向纵深刨去泥土,那是斜插在土中的一只陶壶,一个完整的陶壶露出真容,我双手把他请出来的时候,壶浑身土。看上去,这宝贝没有收到伤害,如果再切进一公分,就会被大锹挖坏。
是个晚秋,夕阳西沉得有点儿早。串场河水荡漾着血色残阳。
那一年,一家三代人住在老宅里,有些拥挤。陶壶也不可能有专门的安生之地。也就随意丢在堂屋的一个角落。与腌菜的坛子一排置放。母亲对地下刨出来的东西一点不喜欢,占着地盘,却排不上用场。腌菜,嫌它脏,从地里刨出,谁知道它前世里做什么用途的。插花,嫌它土,不像精致的花瓶,丢在窗台或条台上可以养花,夏天剪枝月季,端午插菖蒲艾草,冬腊月折枝腊梅,满屋生香,不养花时,可以插鸡毛掸苍蝇拍。盛水,嫌它小,毕竟是个壶,与缸不能等量齐观。总之,它百无一用,一无是处。照顾到我的所爱,母亲也就没有拿它跟菜坛另眼相看。后来我读贾平凹的散文《玩物铭》,他写的《汉罐》,恐怕也是与我同一时期获得的物件,关中乾县修“大寨田”,当地农民挖回去当尿盆,这一点看,还是关中农民思路开阔。
我是喜欢陶壶的,朦朦胧胧,说不出道理,就是喜欢。我经常看它,是否安好?它也看着我,似乎有些委屈、不甘,它在地下不知多少岁月,已经习惯与土为伴的环境,现在,它蜷缩在一隅,除了我(也不真正懂它),它感觉到大家都不待见它,时代不在乎它,它没有尊严可言,看上去有点猥琐,没有一丝见到阳光后的灿烂心情。
冥冥之中,它的命运注定以悲剧收场。它没有贾平凹笔下的丑石遇上天文学家那么庆幸。
冬闲的时候,家里来了一拨参加公社三级干部会议的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他们打地铺借用主家的锅灶,白天开会学习,晚上公社招待看样板戏或电影,平时一日三餐都在我家。闲的时候也打牌。我有个堂叔住在我家附近,他是个那边热闹就喜欢朝那边奔的角色。打牌三缺一,他就顶上去。有时不缺,他也插上一杠。登子不够坐,他就谦让给队干部,自己总不能蹲着,站着打牌有瓜田李下之嫌。他看上了陶壶,顺手一拿,在壶口垫上块木板,就权当坐凳。一屁股压上去那里禁得住,只听吧嗒一声壶口裂成几片。谁也没有把这只陶壶的命运当着一回事。碎就碎了。它还不如一只吃饭的粗瓷碗被损坏叫人伤心。
这天,我放晚学回来。小桌下有豁了口的陶壶和裂开的几个碎片。打牌的人都散了。母亲也就淡淡地跟我说了以上的经过。我知道,跟谁急也没有用,只有无可奈何地接受事实。我把碎片拾进陶壶的肚里。丢到一个角落里。任由时间冲刷我的失落和遗憾。现在看来,如果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求父亲请人像补锅焗碗一样加以修复,也许还能救它一命,虽然它已经事实上是个残疾之身。我把它抱回来,散养在菜坛群中,它的用途无法跟菜坛比拟,它活得一定不自在。我有点自惭形秽。
豁口陶壶更加碍眼。它的身价更是一落千丈。不知那一天,它被送进了垃圾堆。就这样,我有限的识见和可怜的知识使我朦胧的收藏爱好一开始就以悲剧结束,最终化为泡影。
知道陶壶出生于汉代的身份是九年后。1983年10月,我被抽在省交通厅编史,次年我随同厅编史办的领导参加在洛阳召开的全国交通编史会议。会间,当地安排与会人员参观洛阳博物馆。我随着人流在讲解员解说下与一件件文物邂逅,我是第一次参观如此规模的大型博物馆。在这里,我见到了久违的陶壶身影,当然也许它们是兄弟姐妹,同窑出产,一娘所生。它的名字叫青釉双耳陶壶。它被罩在豪华的玻璃展柜里,灯光打上去,光彩照目,气象万千。原来它是跨越两千年的不凡之物。
后来我在市区一家旧书店淘得一册《盐城馆藏文物》(盐城文史资料第21辑,2008年12月),书中有件陶壶的记载与我抱回家中一模一样,挖掘时间同期,挖掘地相距二十华里,都在老范公堤以西。书中记载:“青釉双耳陶壶,汉。高29厘米,口径17.5厘米,底径15厘米。1974年盐城东闸(应是头墩—笔者注)出土。侈口,长颈,鼓腹,平底。肩部置对称双耳。褐红胎,上部至腹中部施青釉。口沿至颈部饰水波纹,上腹部饰三组凸弦纹,第二组弦纹以上饰刻画纹。”
那只汉陶壶虽然离我而去四十多年,可心中从未忘却,惦记之殷殷我自明白。它无疑成了我精神上的藏品,激励我对历史和文化保持膜拜和尊重,鞭策我在文化传承的路上进取和求索。
2018-7-7
小暑于盐城寓所搁笔
作 者 简 介
贾秀全,男,汉族,江苏盐城人,研究员级高级政工师、正高级经济师。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盐城市作协会员、市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1984年始发表编史论文,有通讯、散文等作品散见于国家和地方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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