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奇案:翰林强行纳聘,巡抚公堂活埋少女进棺材,三断活人棺
1702年,康熙皇帝得知湖南政事荒乱,民怨沸腾,便将现任浙江布政使赵申乔升任湖南巡抚,限令八月中秋那天到任视事。
这天,湖南省城长沙四十八条衙门及长(沙)善(化)两县官员,赶早来到正德门河边迎候新抚台驾到。谁知等了一整天,河里过往船只无数,却没见抚台官船的影子。众官心情惶惴,深恐怠慢了抚台大人,日后自己恶迹露馅,不好收场。但既等之不来,只得悻悻归去。
其实,赵申乔早在中午时分就上了岸。他此番来湘,体察康熙用心,决计要整治贪官污吏、豪绅刁民歪风,故而轻装简从,不带眷属只雇一叶扁舟,与随同书童上任。他们以主仆相称,青衣小帽,避过了沿途官府的迎送,直达长沙。新抚台悄悄上了岸,踏上他即将治理的这块土地,从迎候他的百名官员面前穿身而过,谁也不曾察觉。
他当日进入抚台衙门,接过印信,不顾连日旅途劳累,便即吩咐:挂出牌示,明日新巡抚开衙放告。任何人不许刁难百姓鸣冤。果然,次日早饭刚中,便听到咚咚堂鼓连响,有人告状了。赵申乔随即升堂,接过状纸一看,啊呀,刚上任就碰着了这么一桩难办之案呀。
原来告状人名叫张振奎,祖居宁乡县道林镇,自幼父母双亡,被姑父王廷收养长大。这王廷夫妻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唤玉莲,比振奎年小一岁。两个娃娃互让互爱,虽是姑表,情同骨肉,多年生活、劳动在一起,自然容易产生情爱。振奎十六岁那年,王廷见他们极有感情,振奎为人又忠厚老实,能吃苦耐劳,且资质聪颖可托后事,便邀请邻居柳老伯作个媒证,将玉莲许给振奎,待他们年龄稍大,再行拜堂成亲。
振奎是个有志气的青年,订婚之后,觉得家里无田少土,没什么经营,长此下去,何能成家?他便跑到益阳总兵营那里投了军。转眼十年过去,因他谋事干练,累立战功,早已升为参将之职,按照清朝典制,升任参将以上的军官,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必须有个原配夫人,其实,也只是担心光棍当大官,难以统兵服众罢了。因此,总兵大人给了张振奎一个月的假期,让他回乡完娶。
常言说,好事多磨。在振奎回乡前数天,祖籍宁乡的当朝翰林钟思利之子钟玉其,本科应试中举,经过钻营,居然与乃父一道任职翰林院。父子双翰林,读书人家自认是光耀至极的事。他们笃信“富贵不归故里,如衣锦夜行”的古训,因而双双告假,还乡祭祖扫墓,在家确实风云一时,便有那逢迎谄媚之辈,攀龙附凤之徒,纷纷上门说媒许亲,要为少翰林娶个夫人。谁知这个乡村出生的钟玉其,一朝新贵,两眼观天,乡下那些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不知是哪个黑心的家伙告诉他:道林镇上王廷孝汉家有个大闺女,长得如花似玉,宛如月里婵娟。
钟玉其便假装访察民情,撞入王廷家里,将玉莲看丁个够。他越看越爱,恨不得立即抢了过来。回到家里,告诉老翰林,发誓要娶玉莲为妻。钟思利明知玉莲已经许了张振奎,但为了迁就儿子,也不管是礼非礼,叫当地团总,保证帮他强行纳聘,丢下彩礼,订下吉期,随要成亲。张振奎回家得知这个消息,亲自到宁乡县衙递呈状纸。县尹自知位卑职微,不敢得罪当朝显贵,竟然拒绝受理此案。眼看钟家所定喜期在即,振奎无奈,只好越级向抚台衙门告状。
赵申乔看过状词,又仔细打量振奎一番,见他生得五大三粗,口方鼻直,有一股憨厚忠实之气,料定不是无事生非之人。赵申乔也曾听说,钟思利在朝中专门结交一班奸王贵族,为虎作伥,献媚取宠,是个不守本分的家伙。朝中正直之臣也奈何他不得。可现在状已告到本院,若不秉公处理,何以整治湖南歪风?也罢,不如趁此杀鸡给猴看,以警刁顽。当下嘱咐张振奎:“你且回去,待后天约你姑父、表妹一齐来公堂侯讯。”振奎不知抚台用意,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归宁乡。
且说钟翰林父子正忙着张罗迎亲大事,忽然接到抚台衙门发来的传票,召他父子俩亲自到庭审讯强占婚姻一案,而这天,正是他家定下的喜期。顿时怒火中烧,可恶这赵申乔全然不顾朝臣体面,破我的喜事。若是身在京都,他会立即邀集一批奸王,上朝劾奏,可现在身在宁乡,真是天高皇帝远,无能为力;湖南这块地盘,翰林院根本管不着。这赵申乔是何等样人,因不是同党,他也摸不透。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阎王难斗地头蛇。赵申乔一方诸侯,只宜顺毛摸,不可对着干。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凭你的地位,加上金钱,估计赵申乔不敢怎样刁难于我。于是,吩咐儿子多带银票,提前一天来到了省城。
出乎意料,父子俩—同拜访了几个有来往的司、道衙门,恫吓加贿赂,都不管用。原来这班人风闻赵申乔为官刚正不阿,敢抗权势,更痛恨贿赂,他来湖南专为整肃纲纪,而且一上任,就公然揽下这桩涉及朝臣的案子,事情摆得明白,赵申乔没得金刚钻,敢揽瓷器活吗?谁愿去自讨没趣,引火烧身,陪钟翰林倒霉?可钟氏父子还懵懵懂懂,埋怨这些趋炎附势之徒胆小无能。自恃官高势人,不难取胜。
次日开庭,赵申乔头戴大红顶子,身着正二品锦鸡袍,脚踏粉底朝靴,在三班六房吆喝声中,昂然登上抚台公案,一捋胡须,喝令:“传原告上堂!”
“喳!”的一声,赵振、王廷、王玉莲三人相扶而上,跪倒堂前: “老民王廷并小女玉莲,内侄张振奎叩见大老爷。”
赵申乔留心察看:王廷年过半白,骨瘦如柴满脸皱纹,却慈眉善目,持重安详。身边的女儿,虽然荆钗布裙,穿戴简朴,却姿容健美,体态端庄,秀目含羞,更觉楚楚可人。待他们叩首已毕,才开口问道:“王廷,你偌大年纪,即将女儿许字张振奎,为何又受钟家之聘?”
王廷见抚台大人说话和蔼,紧张之情消了一半,便叩头答道:“回禀大人,老民将小女许配内侄,原想老亲伴少亲,将来百年之后,有个披麻戴孝,送老还山之人。许配已近十年,从无反悔,正待振奎回家完娶,不想钟翰林不由分说,丢下重礼,强行纳聘,还说什么'肯也得娶,不肯也得嫁。’非是老民—女两聘,请大老爷明鉴。”
赵申乔微蹙眉头,转问玉莲:“你父亲之言听清了吗?你的心意如何?”
玉莲见问,只得含羞答道:“女儿婚事,令凭父母做主,小女子原已许配表兄,我们情谊厚, 自无另聘之理。钟家纵然富甲一乡,权高势大,但身为朝廷命官,且是读书之人,却横蛮霸道,拆散人家美满姻缘,实是缺德。即仗小女子未曾订婚,这等人家,我也是不愿去的。”
“好!好!有志气!”赵申乔连赞几声,转面吩咐衙役:“传钟家父子上堂。”
站在堂下的老少两翰林,早巳等得不耐烦了。—听传呼,便整肃衣冠,跨着方步,摆着官架子摇上堂来。见着巡抚,并不下礼,只双手微微一拱。老的先开了口:“本官翰林院学士钟思利,这是拙子新科进士、翰林院编修钟工其。此番回乡,专为小儿完娶,不料张振奎刁顽无礼,竟敢与朝臣争妻。抚台大人与本官乃一殿之臣,当能维护朝臣体面。区区小事,拜托抚台善自处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啦!”
钟玉其慌忙接过话头:“倘蒙抚台玉成,仲某深感大恩,日后自当重谢。”
好家伙,他父子两人,一个威吓,一个利诱。赵申乔不由无名火起:你们仗势欺人。居然欺到我头上来了,未免瞎了眼。他强忍心头之火,佯装笑脸道:“啊,原来两位是当朝翰林,恕我不知,多有怠慢。来人,给两位大人一个座位。”
钟思利见头一着棋得逞。忙向儿子丢了个眼色:“还不快怏谢过抚台大人,递上名帖请安。”钟玉其会意,将事先准备的,夹着五百两银票的两张名帖,双手呈上公案。满口:“多谢大人栽培,向老伯请安。”
赵申乔眼尖,心里暗骂,脸上却依然堆满笑容:“二位少礼,不用客气。这官司包在本院身上就是。”
“如此有劳了。”钟氏父子洋洋得意,坐上雕花堂椅。
张振奎看到他们这股热乎劲。怕要坏事,慌忙后退一步,跪在玉莲身后,叫道:“卑职禀告大人……”
“本院不曾问你,休得多话!”赵申乔一声轻喝,振奎只好干着急,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王廷父女也惊慌不安。
略一停顿,才听赵申乔问道:“王氏玉莲,这钟、张两家,都要娶你。你是愿嫁前夫,还是愿嫁后夫?”
好个瘟官,你装什么正经!明明受了钟家的贿赂,有意袒庇,却来问我嫁什么前夫、后夫。玉莲—咬牙,恨恨地答道:“既不嫁前夫,也不嫁后夫!”
“啊!你愿怎样?”“愿死!”
赵申乔一震。原来他见张振奎出来讲话时,正好跪在玉莲身后,灵机一动,便以前夫后夫的话问她。如若玉莲说愿嫁前夫,张振奎自是先许婚的“前夫”;若是说嫁后夫,振奎跪在她身后,便是身后那个“后夫”。不管怎样回答,反正都是要嫁振奎,钟家是轮不上的,哪知玉莲回了个谁也不嫁,却愿去死。赵申乔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表露了这姑娘的坚贞情操。略一沉吟,趁势一拍惊堂木:“本院公堂之上,不是儿戏之所。你果真愿死吗?”
“果真愿死!”玉莲已经气昏了头,横下一条心。“让我死了好!”
赵申乔轻咳一声,郑重地宣布:“你既愿意尽节,本院绝不阻拦。为了表彰你的贞烈,还可赏你一副楠木棺材,来日修本,奏明圣上。建造牌坊,流芳百世,也不枉了你这半生。”说完,铺笺溶墨。写下了一纸便条,吩咐衙役: “持本院名帖立选楠木棺材一副,抬来公堂,速去速回,不得违误。”衙役不敢怠慢,一阵小跑而去。
公堂上顿时鸦雀无声。王廷惊得魂飞魄散,张振奎欲待争辩,刚才受到喝斥,跪在那儿还不敢站起,钟氏父子如坠五里雾中,翻开几千年公案史,谁曾见过,将一个无辜女子活生生埋进棺材,这叫哪门子王法呀?老翰林想要讲活,可一看公案上的赵申乔,他偏过身子,端着锃亮的铜色烟袋,慢条斯理地在那儿抽烟。好个昏官,对民女轻生,视同儿戏。如此草菅人命,待我回京,奏上一本,管保你头上乌纱戴不成。那些三班六房,红黑师爷们,见巡抚这个架势,个个吃惊:嘿!我们湖南得了这么一个糊涂抚台,只怕今后要冤案如山哟。
众人窃窃私议之时,楠木棺材已经抬到。架上两条板凳,摆在公堂正中。赵申乔指着棺材喝道:“王氐玉莲,你既愿死,现在当着本院死了吧。”
王廷老汉见抚台当真要玉莲去死,心如刀割,忍不住跪下哀求道:“大人啦,小女一时胡言,还望大人开恩,念老民年迈无儿……”
不待王廷说完,赵申乔一拍惊堂木,喝道:“呔!本院早已说过,公堂之上不得儿戏,岂能反反复复。来人,将她抬入棺内,让她窒息而死!”
“喳!”的一声,众衙役如狼似虎,将玉莲装进棺内,“乒”的一声合上棺盖,“嘣咚、嘣咚”钉了寿钉。真是:官威恰似无情网,断送年少美娇娘。霎时间,公堂之上哭的哭,叫的叫,有的唉声长叹,有的讽刺挖苦。王廷老汉悲痛欲绝,捶胸顿足哭喊:“儿啊,你把爹娘丢得好苦哟!!”张振奎是条硬汉子,也禁不住掩面嚎哭。钟家父子更是恨声不绝,可恼这个赵申乔,全无官官相护之情。他放眼公堂,但见个个愁容寂寂,惴惴不安,唯有赵申乔稳坐堂上若无其事地只顾“咕噜、咕噜”抽烟,连正眼也不瞧一瞧这般凄凉景象。
如此过了个把时辰。钟思利估计玉莲已被闷死,完娶已无希望,便一拉钟玉其,起身告辞道:“赵大人,此案已了,本官不陪了。”
话音未落,赵申乔将烟筒故意朝公案上一顿,“通”的一声,把个闹哄哄的公堂镇了个清清静静。然后,朝钟思利说道:“请两位翰林稍候片刻,听本院公断,承你父子相托,帮你家打赢这堂官司,奈王氏玉莲秉性贞烈,誓死不嫁钟府,与其活着断于你家,必然滋生不测。且其执意以死殉节,本院若是阻拦,有违圣上彰节烈,表忠孝之旨,怪罪下来,担待不起。现在王氏玉莲已死,本院断你出一千两银子,写张领尸单,将棺木抬回家去,一则可以上到你祖宗牌位之上,即算你钟门媳妇,二则回去之后,多请高僧超度,虽说没有办成红喜事,倒也可以办一回热热闹闹的白喜事。这场官司到底还是帮你打赢了。嗯!”
“不!不!不!”钟思利不住摇头摆手叫道:“赵大人,承你的美意,我要的是活人,现在人已经死了,我钟家要之何益?”
“真的不要?”“公堂无戏言。”
“既然如此,划上押来。”“行啊!”钟思利划过押,退回原座,只顾恼火。
“王廷!你女儿节烈可嘉,本院将棺木断与你,领回去吧。”悲伤已极的王廷老汉,见女儿被活活闷死,如今反叫他来收尸,如何不气,冲口回答道:“老民家道贫穷,无钱领尸安葬。况且女儿已许于夫家,理属外姓,不是王门之鬼了。”
“啊I!你也不领。划上押来。”“老民遵命。”
“张振奎。王氏玉莲棺木,两家都不愿领,本院只好断给你,不知意下如何?”“回禀大人,卑职愿领。”
“此话当真?”
“大人啦,表妹与我情同骨肉,早订终身,如今不幸丧命,卑职理应收棺安葬。姑爹姑妈养育之恩,胜似爹琅,表妹在与不在,卑职皆有反哺奉养之义,请大人放心,一切后事,有我承担。”振奎从身上取出千两银票,写好领棺字据,双手呈上。
赵申乔命手下接过领单银票,不禁哈哈大笑道:“张振奎呀张振奎,你一介武夫,却如此明理知义,真正愧煞我辈读书人也。好!好!好!本院念你一片至诚,王氏玉莲虽死,还可让你夫妻会面。来人,开棺!”
“是!”衙役发声喊,“咔嚓”几下拔掉铁钉,掀开棺盖,众人引颈而望,只见那玉莲姑娘“喂呀!”一声,从棺中翻身坐起,花容依旧,体态如常。王廷和振奎双双扑上前去,顿时“爹呀!”“儿呀!” “表哥呀!”“表妹呀!”哭作一团,搂在一起,悲喜交集。赵申乔端着烟袋,摸着胡子,颔首微笑。众人无不骇怪,不知抚台要的什么戏法。
钟氏父子见玉莲从棺内坐起,开始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继而一想,这玉莲未死呀。老家伙不顾羞耻,叫声:“赵大人,王玉莲既已还阳,我家还是要娶的。”
“你家还是要娶的?”赵申乔又哈哈大笑三声,“钟翰林,不要王玉莲,你是划过了押的。有道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拖不出。这官司你没打赢,是怪不得本院的。”
几句话把钟氏父子呛得哑口无言。公堂上下,一片嘘声、笑声、赞叹之声。众人这才明白,抚台大人并不糊涂。
原来,赵申乔着人去选棺材时,已在便条上写明,在棺材底下凿下两个通气眼,还放置了一些干粮。玉莲进去,别说一个时辰,就是十二个时辰也闷不死,饿不着。却骗过了钟家两个翰林。
赵申乔见钟氏父子无言以对,便对张振奎点头叫道:“张参将,本院敬佩你们情深谊笃,矢志不移,有情人自应终戍眷属。本院命你带王玉莲回去,立即完婚。这千两银子退还于你,多办点喜酒。本院祝贺你们夫贤妻顺,白头偕老。倘若再有旁人刁难,自有本院替你做主,去罢。”
振奎夫妻慌忙叩头称谢,正要扶王廷老汉离开,忽又听得抚台唤道:“王廷,你教女抚孤有方,殊堪嘉奖。这里有钟翰林送给本院五百两银票,就赏赐给你,回去办点嫁妆,给姑娘成婚吧。”
“啊!”王廷老泪纵横,趴在地上连连叩头道:“老民领当不起。大人留着自用吧。”
“哈哈!赵申乔宦游四海,从不收受贿赂,三十年老毛病改不了。快快拿去,不要拂了本院的美意。”王廷无法推却,只好揣着银两,在振奎夫妻搀扶下,—步三回首地定出公堂。
目送三人出堂,赵申乔见钟家父子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便微微欠身叫道:“两位翰林大人,老夫荷蒙皇恩。调任湖南,以匡积弊,大人自应关怀桑梓,帮助本院扶正抑邪,早臻邳治,何期反凭权势,欺压乡亲。谋夺他人之妻,抑且公然行贿公堂,败坏官风,贻人笑柄。实属有负皇恩。姑念乡梓之谊,不予参奏。还望两大人好自为之。本院刚刚到任,公务繁忙,恕末招待,你们好走。”说罢,一掸袍袖,几声堂鼓,飘然退去。
堂上留下老少两翰林,似两节木头,半晌不曾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