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轮廓(四)

                 文|穷水

原载|《清明》2016/4

大琴子每天下傍晚都打着油纸伞围着里运河边转一圈。

从她家上河堆先看到的是一个码头。石板向河下铺了十几层,很少有船会靠在这里。人家都在河边的那层石板上洗菜,淘米,挑水,洗衣。船没法直接靠上码头,要靠也要架个跳板。再往前走都是河床,天冷的时候上面没水。冻得硬邦邦的。大琴子就在上面走。天暖和了,水大得盖住了河床。大琴子就蹚水在河里走。她想看见船,想靠近了看。有船过来她就会停住脚,等船过去了再走。有时候她还会对船挥挥手。船一刻儿就过去了,没人睬她。船带出来的浪缓缓地推了她一下。她就上岸,走到大闸口桥上。

大闸口的闸门早就被抽掉了,变成了桥洞。每次只能从里面走一条船,大琴子站在桥上看船是最方便的。冬天,她把伞撑开架在肩上,能挡住些个风。夏天,也能遮住些个西山太阳。那时候,我们城里过河只能走三座桥。大闸口是最东边的桥。下傍晚的那刻儿,车来人往的。大家看见大琴子被裹在伞里,风都吹不动她。就有人来拍拍伞,还是不动。桥下有船过来,船上偶尔有人会仰头看见她。老是看不见她笑。看见伞上猫脸花颤颤的,在往上长。也没看见她笑。

太阳的圆尖子都收起来了,大琴子才走到了河对面。对面的岸上长着一排柳树。秋天的时候,大琴子在柳树里会走得快些。她想,柳树叶子都发黄了,自己的心思也该歇歇了。春天,看着那些开始往外扑棱的柳树叶子,大琴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她会数那些柳树叶子,哪里能数得清爽呢?河里停着的船都是固定的,上面的人也看惯了她。她起先还对他们看看,看多了还有什么意思呢?也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她就走到了河中间的水门桥上。水门桥是个宽桥,下面有三个桥洞。船从中间的洞里哗就过去了。大琴子就想,你急什么呢?不能让我看看上面有没有我妈吗?

从水门桥上下来又走回了河堆。河堆是个坡子。坡子下完了,大琴子也累了。她就坐在河堆仅有的一个石墩子上。石墩子边上是个水泥码头,船靠在上面正好。码头工人从船上背下一箱货,到岸边筐里抽一根竹签子。再把货背到河堆下面运河公司的仓库里,凭竹签子结工钱。大琴子背对着他们坐着。有时候他们会撩她,背着货走过她身边故意扳扳她的伞。大琴子就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劲朝他们砸。他们就不敢撩她了。

柳树叶子全部扑棱出来的时候,下了一刻儿雨。雨停了,天被刷得碧蓝,河堆上的灰也起不来了。大琴子就在石墩子上多坐了一刻儿。她看见彩虹像把伞架在柳树顶上。心说,怎么不再开些猫脸花在里头呢?要是开了,我就到天上撑伞去,撑彩虹伞。

她笑了。

大琴子笑的时候没注意,有条船靠在码头上了。船是条拖轮,船头尖成个三角,船肚子里的机器还在“突突”地响,船尾巴上拽着几艘货船。有一个男青年从拖轮上下来了。

他对大琴子说:“您这把伞挺美的。”

大琴子听到这声音像每天运河公司里大喇叭放的“新闻和报纸摘要”里的男声。她望望四周,说:“你跟哪个说话的啊?”

他说:“这儿还有别人吗?当然是跟您。”

大琴子不吱声了。盯着他望。望见他头上梳着个二八开,额头上的头发有些长,不注意就掉到眉毛上了。他就把头一甩,头发又上去了。穿着件双排扣西装,胸前的口袋上插着支钢笔。他又说:“您这把伞上的三色堇画得像活的。”

大琴子说:“是猫脸花。”

他的头发又掉下来了,又一甩。笑了,说:“是猫脸花。猫脸花是小名,大名叫三色堇。”

大琴子说:“难怪插支钢笔,你懂的还蛮多的哩。”

他还是笑,又甩了一下头发,说:“我还知道很多三色堇,哦不,猫脸花的神话。您想听吗?”

大琴子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鬼话有什么听头。太晚了,我回去了。”说完站起来,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那块,头发掉下来,耷拉在眉毛上,不甩了。

大琴子每天下傍晚还是打着油纸伞围着里运河边转一圈,但是她停在石墩子上的时间变长了。过了十天半个月,大琴子从水门桥上下来,老远就看见他坐在她每天坐的石墩子上,一边弹吉他一边在唱:

“向阳的猫脸花,

房子里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情绪里仍然留着昨夜送走你的忧郁。

哦,我不能假装我自己,

在你拙劣的剧本里,

卖力地演出你期望的这出戏。

我不能勉强奇异的你,

在我淡泊的日子里,

仍然保有一份流浪的心。

哦——”

大琴子走过他的歌声,其实也听不大清他唱的什么。只听到他用劲那么狠,把“猫脸花”三个字都唱破了。禁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他的头发有些已经盖住了眼睛,还在唱:

“向阳的猫脸花,

我不能勉强奇异的你,

在我淡泊的日子里,

仍然保有一份流浪的心。”

她不知道,他把歌词里的“三色堇”,全部改成了“猫脸花”。

他不唱了,从头发缝里看见了她。又把头一甩,站起来,说:“我占了您的座位了。”她说:“没事,没事。你唱的蛮好听的。”他就说:“您喜欢听吗?”她“嗯”了一声,脸红了。又说:“你是哪块人呐?怎么说话文绉绉的,像大喇叭里的广播员。”他不好意思了,说:“我是淮洲的。一天到晚在船上跑,不说普通话谁听得懂呢?”她指了指了他,手指快要到他额头了,到底没上去。说:“我们这块把淮洲人都叫‘淮刁’。淮刁,淮刁。会骗人哩。”说完嘻嘻地笑。他说:“我哪块刁?我笨的没得命。你以后就晓得了。”他这句话是用淮洲话说的,而且也不叫她“您”了。

她看他说得诚恳,就说:“你上回说你晓得猫脸花的鬼话呢?”他说:“那块是鬼话,是神话。好听哩。”她说:“神话里不都是鬼啊?听多了人睡不着觉。”他说:“哪里啊,是神哩。神不但叫你这辈子睡得香,下辈子都睡得稳哩。”她就说:“那你说一个来听听。不准用淮刁话说,用广播话说。”他就开始说给她听。说着说着二人又围着里运河转上了。他背着吉他,她打着伞,一刻儿功夫就转到了柳树林里。他说完了,停脚问道:“你这伞是谁做的啊?这么好看。”她有些自豪,说:“是蒋二。特地为我做的。别的人还做不到哩。”她就又把蒋二的事说给他听。他听完了,半天没吱声。

两人就这么又走到石墩子边上了。他才开口说:“我明天上上海了。到城隍庙给你买一把伞回来。保证比你这把好看。”她说:“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哪个敢要你东西呀?”他说:“我叫袁一文。”她说:“好玩哩。他是二,你是一。”他说:“家里给我起这个名字,是说让我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她说:“秦琴。”他就在嘴里念叨:“秦琴。秦琴。秦琴。”越念越轻,她听着就脸红了,骂了声“死相”,跑回家去了。她听到他最后说的是“亲亲”。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天,反正大琴子觉得日子有些长。她从水门桥上下到河堆的时候,就看见他打着伞坐在石墩子上。她想从他身边走过去,怎么也抬不起腿。他站起来,把伞递给她,说:“给你买的伞。你打打看。”她不动,说:“那块好看?上头也不晓得画的什么花。”他说:“丁香花。”她还是不动,说:“没猫脸花好看。”他说:“那你坐着。我打给你看。”大琴子就坐在石墩子上了。他又回到了拖轮上,站在船头的三角尖里。把伞打开,歪靠在肩膀上。她看见他今天穿的是中山装,风纪扣扭的整整齐齐的,衣服像是熨斗烫过,钢笔鼻子插在胸前的口袋上亮闪闪的。她听见他开始用广播话说: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听得心里酸酸的。他下船来,对她说:“这才是合适你的伞。你就是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我每天都看着你在河边转,我看到你的心里苦哩。”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一边哭一边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他听完,也流着泪。说:“我帮你一起找你妈。”她点了点头,不哭了。

后来,他每次跑船回来,都陪着她围着里运河转。陪着她看里运河里的船,跟她一起对船招手。站在大闸口桥上往河里看。他们转的那刻儿,大琴子还是打着伞,打的是画着丁香花的伞。

蝉叫得欢的那些日子,她算计着,他该回来了。在河堆转的就更勤了。早上起来,她坐在石墩子上往码头看。早起背货的码头工人笑她“痴得了”。中晌太阳毒,她打伞站在大闸口桥上站不住,就站在柳树下望。毒日头把伞上的丁香花都晒旧了,他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气,下傍晚再转的时候就打上了有猫脸花的伞。在大闸口桥上正站着,他钻进了伞里。她扭头看见他,眼泪直往下掉。他赶紧说:“不哭,不哭。我带你看电影去。”她把眼泪抹抹,挽起了他的手,说:“你这趟去的怎么这么久啊。”他不答,只是瞄着头上的伞看。她就懂了,说:“丁香花都开败了。”他说:“我还买了一把。”

他们看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看完了走到码头旁,他说:“到我们船上去玩吧。”她说:“好啊。我还没去过哩。”他牵着她的手过跳板。她有些害怕,他就把她往自己怀里拽。她挣扎着说:“人家看见了。”他说:“船上没人。今天我一个人值班。”到了船上,他放开了她,收了跳板,下到机舱里。她就听到“突突突”地响声,船被他发动了。他上来说:“走,到船头去。”她随他进了船头的驾驶舱。她看他摆弄着舵轮,看他打开了船顶上的探照灯。一条光柱钻进了前方,柳树在后退,河堆在离去,大闸口的桥洞不费劲就被穿过了。河面豁然变宽,也没有波浪,只是有些皱纹。她就想起了刚才电影里的露丝。于是,她也走到船头,像露丝似的张口了双臂。他鸣响了汽笛,把船停在河心,抱住了她的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亲她的脸。她把有猫脸花的伞撑上,说:“月亮会看见的。”他扯下那把伞随手扔在甲板上,打开了有丁香花的伞顶在二人的头上,说:“这刻儿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那把有猫脸花的伞被吹进河里,缓缓地下沉。在船边沉了一夜,大琴子和袁一文疯得都没看见,天要亮的那刻儿终于沉入了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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