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母亲的家织布/张西云

织布,对母亲来说,是最值得荣耀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的村子里盛行织布。家里老老小小、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是家织布做成的。除了衣服之外,家里的床单、被子,也都用家织布,有巧手的妇女用剩余的线头织成提花手巾,给家人使用。尤其是在麦收的时候,看到自家地里割麦的男人光膀子上搭着一条蓝白或者红白相间的提花手巾,女人的脸上便多了许多光彩。

村人重男轻女,女孩子往往上完小学就回家,要么帮父母干活,要么带弟弟妹妹。十几岁就要跟村里的妇女学纳鞋底、做鞋帮、绣花等女红活儿。村里人谈论女孩子也都习惯用这些常规的活计来衡量是否灵巧和能干,很少拿织布作为评判标准。织布是个技术活,不仅要用脚蹬织布机、来回穿梭子,还要懂得“经线子”,才算会织布。我母亲精于这些,因此被村里公认为会织布的人。

母亲说,“经线子”其实并不难,就是要做到心里有数。要织什么样式的布,是条纹的,还是格子的?心里要有计划。条纹的也分横条的,竖条的,斜条的;格子的要分筛子格的、豆腐块的、平面的、挑花的、蹦机的、隐线的、明线的好多种。还要考虑布匹的用途,是做衣服、还是做被子里、被子面、床单、窗帘?用途不同,样式也不一样哩。就是做衣服还要问是给老人做的,还是给孩子做的,是夏天穿的,还是冬天穿的?

比如老人夏天穿的,就要用紫色棉花纺线,做成宽松的裤子和坎肩,肋间需用布条连接,既吸汗又透气。那种紫色,不是乡供销社卖的那种亮眼的紫,要用南河里那种开黄花的草,头年夏天采摘回来晒干、碾碎,装在布袋中挂在屋檐下经过一年风吹雨打,第二年用它染布,颜色淡淡的紫,老人穿上一是耐脏,二是不像纯白那样扎眼;如果做老人冬天穿的棉衣,就一定要染后老蓝色,套上新弹的棉花,既软和又耐看。

如果是女孩穿的,一定要用供销社买的燃料,最好是二红色或者鹅黄色,在布边处要有两行细线,必须是富贵不断头的花纹。母亲说,这样的布做成滚边的领口和袖口即秀气又洋气。

母亲每年都要织两次布。一次在腊月,一次在正月,这两个月份都是农活不忙的时节。

每年农历八、九月份田里的棉花开了,母亲就开始筹划织布。他让父亲把那些棉朵大、棉籽小的棉花单独收在一起,放在麻杆编成的席子上晾晒,在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来回翻动,直到棉朵被晒的松松软软,托在手里轻飘飘的,棉籽放在嘴里轻轻一咬便发出“嘎巴”脆响时,母亲就把棉花装到蛇皮袋子里,让父亲拿到乡上棉花房里去弹。

棉花弹回来,母亲就用空闲时间搓棉花捻,准备纺线。我有时也会帮母亲搓棉花捻。先将弹好的棉花展开铺成薄薄一层,用一根长约两尺长的高粱杆放在中间,一只手托着高粱杆,另一只手往前推棉花,成卷后将高粱杆抽出,便成了一根空心的棉花捻,线就是从棉花捻中纺出来的。

村里女人大都到供销社去买洋线,那种洋线细细的,又很均匀。可是母亲却执意不肯用,愿意自己纺线。所以,纺线就成了母亲晚上的活儿。那时,还没有电灯,只能点煤油灯,父亲将牙膏皮展平剪成一个铜钱大小的圆片,中间钻个孔插根棉花条,放在用完的墨水瓶里,瓶子里装上棉油就成了小油灯。

母亲说“高灯下亮”,所以小油灯需放在稍高的木凳子上,母亲坐在玉米叶子编成的蒲团上,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拿着棉捻子,随着纺车的摇动,左手一点点后移,线从棉花捻中徐徐抽出,再抬高胳膊,身体前倾将缠到铁针上。一会儿,铁针上的线由无变有、由细变粗,由小变大,最后成了一个中间鼓两头尖的棉花线穗。

过早辍学的二妹也搬来一台小的纺车,学母亲的样子纺线,有时左手的棉捻跟不上右手的节奏,棉捻就会拧成一坨,不能出线。这时母亲会停下来,耐心的示范。我趴在旁边的木凳子上写作业。母亲和二妹怕影响我学习,大多时候都不说话。

寂静的夜晚,只听到纺车的声音和我写字的沙沙声。偶尔,院墙外有路人走过踏踏的脚步声,还有鸡从树上掉下来“扑棱扑棱”的响动。有时候,我会向母亲讲述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时会念作为给母亲和二妹听。

至今,我常想起那些夜晚,有嘤嘤作响的纺车声,还有不时泛着灯花的棉油灯。

进入腊月,母亲已纺好线,并缠成一大团一大团,开始浆染。

母亲先派父亲或者二妹到供销社买染线的颜色,然后烧一大锅热水将线团放在里面煮,待所有棉线都被热水浸透后再将颜色放进去,一会儿白色的棉线顷刻间就变了颜色,母亲用竹片一丝一丝的拨动着线团,让每一根棉线都染到颜色。染完线后再用面糊将线团浆洗,浆洗过的棉线一根根的挺立着,母亲说“经线一定要挺实,不能像纬线那样绵软”。

棉线晒干后,母亲便把这些线再次用自制的工具缠在竹筒上。一切就绪,母亲便定好“经线子”的日子。“经线子”当天,父亲早早起来,将院子里清扫干净,并用米尺按照母亲的吩咐丈量。因为母亲每次织布时不但要留足我们兄妹六人的份额,还要给亲友带份,所以要按照布匹数量决定经线长度。丈量完后,父亲在两端钉上木橛子,母亲摆上各色线筒,便开始“经线子”。

“经线子”对村里女人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会织布的女人不管是母亲头天晚上找来的,还是主动帮忙的,大都揣着比艺的心理,明里来帮忙,暗地里是想看看布匹的图样是否比自己设计的好,或者纺的线是否有自己的均匀;不会织布的妇女或者年轻女子,却乐意在旁边真心的学习,便于来年自己织布,有人主动坐在木橛子跟前,帮忙挂线;还有人来回走动观察线筒哪个拧线不走的,近前整理一下。

此时的母亲,一手同时拉着五颜六色的棉线大步流星的往返在院子里,脚步轻盈而欢快,几十个线筒随母亲的走动哗哗齐响,甚是壮观。尤其是花色复杂的布匹,还需要按照花样穿插进行。如果记忆不好、或者计算错误会发生花色排列错误,导致整匹布全部废弃。母亲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要是她看过的布匹花样,一下子就能记住,就算多少种颜色都不会混淆。

经完线子后,母亲就开始织布。整个冬天,都会听到织机的响声。

母亲的衣柜中存放着高高一摞家织布。这些家织布,是母亲的财富,也是她的荣耀。每次串亲戚时,母亲必定少不了给人拿家织布,如果对方欣然接受,母亲的脸上立刻洋溢着笑容,如果对方对这些家织布不太感兴趣,或是表露出不甚喜欢的表情时,母亲脸上便“戚戚然”,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其实,我也不喜欢家织布。因为我是在离母亲远的地方办婚礼,导致母亲没能参加,总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每次到我这儿来,总会带着她织的家织布,要么说给小孩子做尿布吸水,要么说做床单耐用,我总是嫌弃家织布的粗鄙,不屑之情毫不掩饰,并且将这些布匹甩来甩去毫无珍惜之感,而母亲却不在意我对布匹和她的态度,执意让我留下,并说“就算留个念想”。

……

今年过年前,父亲又打来电话说,母亲让他给我邮寄两床被子,都是新疆棉花做的。父亲一再叮咛,被子里夹着一条床单。

当我打开包裹,看到被子里夹着一条粗布绿格子床单,是妈妈多年前织的布,还有一张父亲的留言:“你妈眼睛花了,不能织布了,最后一匹布给你,留个念想吧。”

我的眼泪立即掉了下来,落在家织布上。

写于2017年2月5日    

作 者 简 介

张西云,从事法律工作,业余时间喜欢写作,《行参菩提》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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