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穷人家的小酒

  很多时候,我对于回忆那个四面环水的老家童年是有抵触情绪的。

  贫穷,饥饿,争吵,甚至打架,几乎贯穿了平凡的每一天,除了正月初一的白天(也是为了图整个一年的吉利和顺遂),很多人家的争吵和打架,是等不到正月初二的,有的是鸡毛蒜皮,更多的则是因为过年了,辛苦了一年的男人们有了某种特许和纵容,就贪喝了几杯酒,翘了尾巴,露了马脚。于是,男人闹醉,女人怒骂,成了随时随地上演的“小戏”。

  过年时穷人家的酒还是有点下酒菜的,但是平时,下酒菜也没有多少,夏天的下酒菜多是加了蒜瓣的炒蚕豆,如果有小鱼,当然更好。到了冬天,下酒菜仅仅剩下了萝卜干,也有人用黄豆换了豆腐百页下酒,更窘迫的人家,下酒菜就是老咸菜了。

  好在真正的酒徒不在于下酒菜,而在于酒。老家不产山芋酒,大多是大麦酒,稗子酒,口感最好的是大麦和碎米共同酿造的酒,大约40多度,可能是酿造技术的问题,这些酒都有点“上头”。

  酒一“上头”,就有故事了。像我父亲喝醉了酒,他闷头睡觉。我二哥喝醉了酒,只是嘿嘿地笑,仿佛吃了笑笑果。但我的庞家伯伯叔叔哥哥们则是另外的表情了。

  比如一个叫年龄比我大很多,辈份比我小一辈的连保,他喝醉了酒就会脱光衣服,在村庄奔跑(我的小说《追逐》里写过这个场景)。下雨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光着身子奔跑,还指着天上的雨骂道:

  “血条子!又下血条子了哇!”

  但一旦到了酒醒的时候,连保却是一个特别好的牛把式。还特别讲礼,见到幼小的我,依旧恭敬地叫我“三叔”。说到他醉酒的事,他会脸红。连保之所以如此脱衣奔跑,其实是他在大麦酒中泡了“醉仙桃”果,“醉仙桃”的学名叫曼陀罗,又名颠茄,是有毒性的。连保之所以喝,是他有关节病。而关节疼,还是我们的村庄水气太重了,醉酒男人的“戏”里饱含穷人家的苦涩。

  如果说连保的醉酒是独角戏,那么余富的醉酒就是“二人转”了。他比连保多一个本领,那就是识字。他曾在我的作业本封面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立即指责我写错了祖宗给的姓氏。

  “不是广龙,而是厂龙!”其实余富是对的。但是因为他太多醉酒的失态,我已失去了对他的话的信任。他只要喝酒,必定喝醉。喝醉了之后,一定追打他的老婆。余富的拳头是货真价实的,所以,酒多了的余富捋起袖子,嘴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时候,就有人去通知爱娣子,余富又喝多了,必须立即藏起来。如果不藏的话,如果藏了被找到的话,那么爱娣子必然会被他揍得鼻青眼肿。

  醉酒的余富在一家一家寻找爱娣子的时候,就是一场大戏的开始。余富的身边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每家门口守着一个不让余富进门寻找爱娣子的女人。余富骂骂咧咧,但寻找几家后,余富就失去了寻找的毅力,开始诬蔑爱娣子“偷男人”了。大声说,说得非常粗俗,非常难听,往往在这个时候,爱娣子就出现了,和醉酒的余富对骂。

  于是,一场公开的家暴开始了。当然,也仅仅是开始,那些袒护爱娣子的女人们会用各种手段中止这样的家暴。有人说余富醉酒是假,想打老婆是真。因为他从未打过那些劝架的女人。

  余富哥哥和爱娣子一共生了六个子女,其中两个腿部有残疾。我们村庄的赤脚医生张先生说:“看看,这就是喝酒的坏处!喝酒伤害精子!”

  余富的故事就是这样了。但我一直记得他纠正我的话。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在输入法中寻找了一下姓氏的“厐”,果然是有的。印刷体中的“庞”字,是词组中的“庞”。而我们姓氏的“厐”,是酒徒余富说的“厐”。完全不同的字,但这么多年错误下来了,也无法纠正了。

  还有一件可以补充的酒事,就是我为了考证当年穷人家的酒是什么类型,特地打电话还在老家的二哥。他说余富早去世了。去年,他的弟弟余如的儿子,也就是余富的侄子,又出了一件令庞氏家族丢脸的事。

  二哥告诉我,当年因为穷,他们一家后来去了安徽安庆农场谋生,再后来在本世纪初迁回了老家,没有发财,借了人家的空房住着,他很勤劳,也很老实,就是喝起酒来不是个人,去年秋天,这个余如的儿子,五十多岁的男人,硬是把跟着他吃了一辈子苦的老婆打跑了。

  “他天天跑到村委要老婆。”二哥说:“谁知道他老婆跑到哪里去了呢?不是绝望到底,是不可能一年都没信息的。”

  我可以想象余如的儿子在村委要老婆的样子,因为扶贫的故事中是会见到这样的人的,穷人家小酒,到了几十年后,在那个四面环水的村庄里,酒还在喝着,依旧在醉,依旧还是上演着多年前的故事,也正这样,我写下了这首《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

  “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呕吐,并且摔破了嘴唇。

  就像你所认识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躺在墙角呼呼大睡。

  就像你的父亲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一边咒骂儿女,一边咒骂自己。

  就像你的儿子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你给了他一个嘴巴,他仍嘿嘿地傻笑。

  就像你自己,三杯山芋酒,一边喝着一边哭泣着

  生活啊,我并不想哭,是那个王二喝醉了酒。”

  这首诗写了快25年了,一直想把“山芋酒”改过来。现在再读,觉得“山芋酒”还是不要改,大麦酒也好,山芋酒也罢,全是穷人家的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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