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诗画文:散文卷

集多年散佚之文,合为一卷,以志波影云痕,花光月梦。

——是记

清神寒骨陶然亭

陶然亭在慈悲庵内,慈悲庵又在陶然亭公园之内。庵址始建于元朝,青砖古雅,于绿树掩映中,如垂衣青灰之僧尼,寂然湛然,纤尘不染。

吾买票后,披闼而入。门口一照壁,无字亦无雕画。绕过后,步于中庭,有南北两堂。南面屋子收藏金石碑刻,西向则有一个月洞门,曲径通幽,古朴盎然。门侧放着一块一人高的石头,镌刻着墨绿痕的三个大字:陶然亭,字形近圆,拙朴有力。过了月洞门,又是一个院落,西望就是闻名遐迩的陶然亭了。纵目一观,若以红亭为画框,但见画框内,远处烟柳之绿波随秋风翻翻涌动,近处亭外齐腰高的青灰色墙朴实浑厚,顿觉流动与凝固彼此映衬,清雅可心。站在当下,只觉亭之红柱矗天,似乎极高。亭上赫然有字曰:烟藏古寺无人到,榻倚深堂有月来。徐步亭中,西风如激流,使人顿生“天寒翠袖薄”之凉意,恍若这里是在天风激激的琼台玉宇,风吹仙袂,飘飘而举。因其亭高而临风,风从水上来,沐清浴寒。亭中又极宽敞,有石桌四方,配以石凳,寒凉如冰玉,若无十成功力,不可轻坐。四壁上悬着石刻的书法和兰石,萧萧亦向秋风鸣。在亭中,方见那烟柳之上,乃是烟波,烟波之中,翻举着一带荷塘,远处更有曲岸,亭台,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庵里和亭中,罕有人迹,初迈入时,那一层极静的意蕴渗入肺脾,无论驻足,迈步,轻吟都唯恐有扰了这里的清静和清幽,我忽然想起以前在梦中所见的一首诗笺,题目是:寒露园落叶妙庵 ,底下是一首长长的七言古诗,没有细看内容,说的怕是眼下这湖岛清秋的庵景呢?不得而知了。

在成阵的落叶里,我绕着南边的石径下去了。兀自一笑,因为想起许浑说的“满天风雨下西楼”,只是是落叶的雨罢了。

沧海的回忆

沧海是一种回忆的深远,无边的白浪饱含过往的深情,漫漫的征程是今生的抉择,谁在倚天长啸,跋涉坚毅

忽然看到一幅图,一棵热带的棕榈类的树,长叶子舒展开在早晨的蓝天里延伸着绿,延伸到无边无际的沧海的回忆里,裹卷十二万里外狭长小街的炙热空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流泪了,一个曾经浪迹过的地方,何以竟想张开怀抱把自己的身心溶化在那里面?那里有高大荫翳的大树,树干上挂着金黄的木瓜,木瓜切开松软橙红的肉上泛着甜于蜜的汁水,而在山竹坚硬的紫褐色的铁壳里竟然埋藏着瓣瓣圣洁纯白的心,吃它的时候似乎不敢留有记忆,你怎么留得下记忆呢?那根本是仙果,吃的时候无比陶醉,可是你是凡人,终究要回到尘世,那在仙境里的味觉也就只能永远留在梦里。那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草地,繁茂的绿草齐腰深,风在上面舞蹈,宛若水仙凌波,那一头就接着香蕉树林了,蕉林飒飒,但哪一棵也没有你门前那一大棵长得美,其实那是好多棵聚集在一起,你数了数,有九棵以上,它立在水井边,故而如此雄伟华美,长脊如弯刀,总有三四米,披挂的旌旗条条缕缕,是风撕啊撕又剪啊剪,是为我制作的辛夷车上结的桂旗,簇簇横在我的门口,我席地倚墙而坐,敞开着门听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心中的故国千万里,故国中的故人万千里,一霎时风雨来了,雨点瞬间变作豆大,狂风卷挟着暴雨从天而降,关上门,早已泪水横流的窗玻璃外,不远的蕉林绿色已被白色涂抹覆盖,盆泼的白色浆液里,丛丛的绿已经模糊到看不见,它们弯下腰,跪倒地上,向骤雨和怒风求饶!鞭打、怒喝、闪电的碧紫在昏暗的屋里猛然睁开雷神的眼,等待千钧的雷霆轰塌单薄的屋顶,我便长啸一声,裂翅冲向雷霆与无边沉重的雨幕中,是的,在那里有一种燕子,唯有下雨的时刻,唯有巨雷轰响天际的时刻,它们裂喉长鸣着,振翅在环天上下,雷越惊悚,它们的鸣声越高亢,雨越狂暴,它们的飞舞越无拘纵逸,它们简直是雪莱,是李白,是狂笑的诗人的精灵,是天地放逐的无羁的灵魂,在没搬房子的时候,我用那块最厚绒的薄毯把自己裹起来,蜷缩在一把蓝椅子上,在门口的凉棚里凝视着,风雨横扫着进来,终于越来越大,我匆忙跳下来,逃进房门,任横躺在地上的椅子被雨水洗涤。

那里的人我也终于都不见,就像当初我终不见这边所有的人,人终究是复杂一些,但我还是喜欢的,尤其是小孩子!说到小孩子,我有一大群的追随者,我爱他们!那里盛产孩子!他们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心,我的家为他们而开放,来吧来吧,欢迎欢迎!也叫我一声“laoshi”,发音不准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们认字:这是“人”,这是“山”,这是“水”,你们虽然进不了教汉语的学校,但是一样能够学好,只要每天晚上都来我家!那一段时光真快乐,凡是我出去买东西,身前身后会被他们环拥,我给他们画像,记得那个叫“阿妮思”的三岁小女孩是最美丽最可爱的,她有美丽的大眼睛,胖乎乎的脸蛋,眉心有一点痣,我给她画的和她本人像极了,以至于另一个七岁的女孩整天缠着我要我给她画,她对于自己的美貌应该是十分刻意的,但她没有一分钟眼神不要转盼一下,根本不像阿妮思那么老老实实地忧郁地坐着,我怎么画得出来?!还有两个漂亮的精灵,一对九岁和六岁的小姐妹,一见到我就要鞠躬,然后握手,把她们的额头放在我的手背上,叫我“安哲儿”!其他孩子虽然没有用这么高的礼节,但也都是打招呼或者过来握手的。他们有一天忽然来敲我的门,对我说,我们要给你起个名字,只有我们自己叫的!我高兴极了,说好啊好啊,因为我很早以前的时候很想给自己起个名字叫“安哲”,结果那个领头的男孩他先把这个名字说了出来,竟然和我自己想要的不谋而合!从此以后他们每次来敲门都喊我安哲儿!意思是天使,那真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连学校里的美术老师,一个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印尼男孩,也叫我杉菜,那时他们最流行看《流星花园》。

一切都已经是故事了,今晚忽然从朋友发来的一张照片联想了好多,写到这里,也觉得该落幕了,把它们永远地珍藏在心里,永远。

略阳记游

行走于迂回的林间路,我说,我来了;一行人以虔诚的心饱啜山岚的清茶,说,我们来了。山,是奇特的山,水,是特异的水,男山女山相对峙,男山上有宝塔镇河妖,女山有天然洞,每逢天阴欲雨,则云雾出,溪水红,蔚为奇观。山脚之下三江交汇,赫然在目的是人体肉眼不可见的修身生理结构图,这,就是略阳。

略阳城在山半。转侧,山在颊畔,极目,峰近咫尺。山峰是一叶碧阴,裹卷着略阳,山花,山鸟,山风,山月,都是山中人的山中友。薄暮,我们踏着烟岚叩门而至,罐罐茶的清香让人久久难忘。甘露洒在心间,您有一双解连环,解丝扣的妙手,解开的是心结,心中的千千结,是丁香的浓郁紫气在夕阳的暗影里盘结许久的,连冷月也凄神,连星星也偷眼,莫奈何呀,然而循着您的声音,我找到一所殿堂,四壁在一瞬间倾塌,心的空明与宇宙合而为一。那一刻我想拜倒在您的面前,尽管那甘露不是为我而洒,然而滴滴润在我的心田。

清泉洗眼,妙语洗心。灵岩寺。我为你而歌。一片巨岩突兀在山峰极巅,远远地望见,气势恢宏。走到近前时,静极,身心在那静中化为虚无了,只剩下岩石的凝重,青烟的袅袅,没有一句话,连我们的身体似乎也多余了,只需用眼,用心,去体会。灵岩寺真是名副其实,无门,无窗,无瓦,无柱,一片巨岩舒臂向上,虚怀之中便是佛殿净土。岩下只有一尊佛陀的雕像,我静立在一旁看他时,忽然间眼睛一亮,见那佛像弯眉笑眼,竟然好象望着我笑,突然间连脑子也似乎一起清醒,因为我一贯糊涂,或许是因为那佛像雕刻得太过逼真了吧?我也忙不迭地回着笑,人家敬完香都出去了,我还频频地回头,希望多看他一眼,好把那温暖的笑意烙刻在心里。

更有那世外的桃源,史前的天海,是往日无法领略的意境。在石罅古洞之中,不但有灵龙更有灵龟。据您慧眼所见,那石龟是千万年前自沧海之侧一路蹒跚至此,遂化为这天然的巨石灵龟。那天,我们在您天籁般的轻语引导下,沿着神龟来时的路,神思纵逸在白云飘驰的绝崖小路。千重万重山岭之外是无边的大海,海天上像鸥翅一般自由翩舞,沿着您的妙歌如天籁。然而由您的天眼所观,只有我的元神,像只胆怯的雏鸟,始终不敢跳下万丈断崖下的大海,和其他人的元神一起戏浪!但是洞天福地中,即使是挫折,也略带一丝甜蜜的怅惘,令人难忘。

又是清明夜雨时

清明渐至,淅淅沥沥,夜雨敲窗却如咳嗽啄我的肺。

那一年的清明,夜雨下得腾腾。雨声如青瓷之釉,涂裹在流泛香草的《楚辞》之夜。独自奔跑在梧桐树下的石子路上,跑出校门外去买蜡烛。那半截晶莹剔透的白蜡却是杂货店主送我的。灼灼的微热和微光里,《楚辞》的清香四散雨夜,第二天忽然就绽了那么多花,绽在我写诗本子那淡淡绿格子上。记得梧桐枝会骤然在墙外飞驰而过的汽车灯里醒来,像那一夜常常在我漫漫人生中骤然醒来。有雨味,有诗味,有梦味,只一次,就足够一生来回味。

只想在夜寂寂的时刻,听一些细雨,淡淡地忆起一些诗味,伴此一生。

瓜什则小镇记游

十月里的一天,我打算第二天去山外的瓜什则小镇取钱、交话费,我的电话停机了,身上的钱也不多了。

早上七点多起床。我晚上也在画画,常常搞到很晚,但总能睡得很香甜。早上我在鸽子咕咕的叫声中醒来,一睁开眼,就觉得有些异样。房间北面的墙上,高高地开着一扇窗户,看得见山坡上摇曳的草儿在微风中陶然自醉。推门出来,穹窿顶的走廊里两扇门都洞开着,清冽的寒气充满其中。白瓷砖的地上印着两行梅花脚印,原来是汪汪昨天晚上进来过了,但也说不准是今天早上走进来的。走出外面来一看,啊!!!下雪了!这是山里的第一场雪!多么美啊!雪静绵绵地落下来,远处的山岭都迷迷茫茫地看不清楚了,近处,雪一落在枯草上就化了。多么宁静的早晨啊!空气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美妙。那美妙中有雪、有宁静、有鸽子叫,有整个山坳,有亲爱的房子,还有亲亲亲爱的大狗汪汪,现在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去厨房看了一下,昨天姐姐包的豆沙包子还装得满满一盆,我拿出一只方便面的空袋子,装了三个,又洗了一把脸,就走了回来。把我刚买的军用背包取出来,麻利地打好包。我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羊绒短大衣,一条红色的长裤,长长的红围巾是我在印尼买的,我对这一身装束很满意,于是和他们告别后就出发了。

走到山门前,左边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燕麦田,那是一对年轻的藏民夫妇种的。我来的那天就看见丈夫在割草,他的妻子跪在地里忙碌着。他的妻子脖子上套着彩条围脖,丈夫的头发向两边披开,系着藏袍。最近藏民们都回到了山里,还有他们大群大群的牛和羊。我早被告诫过他们的猎狗非常厉害,要小心。现在,我把两扇高大的木条编制的山门拉开,它们耷拉着靠在一起。然后步伐轻捷地沿着山路走下去。

一米多宽的路只剩下两条车辙。中间长满高高的草。我必须绕开它们,因为它们沾了雪水,会把我的裤子打湿。我想起在沐籽阿姨家遇过的那位四川的叔叔,他平时走路,吸一口气走六步,然后呼气,我试了一会儿,觉得步伐更轻了。在走过每一所藏民的房子前时,我都注视着那小小的房子。多么小啊!简直不像是居住用的房子。他们每一家之间都相隔几个山头,周围无比空旷。越在这样视线没有遮拦的旷野中生活,他们越需要小小的空间盛满爱。他们的孩子都寄宿在学校里,只有丈夫和妻子守着大群大群的牛羊,赶来赶去。

在到公路之前的山路上,充满了奇丽的景色。一条蜿蜒的小河伴随着我,淙淙地歌唱着。远处是无边的草滩。走着走着,忽然出现一个小湖。发出轰隆隆的水声。我在那里盘桓了一会儿,为了找到这个发声的水源。后来发现是小溪汇入时发出的,原来溪水竟有这么急了,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啊!可能因为下了雪的缘故吧。

终于来到了大路上。这条路在我的印象里并不遥远,但是真的用脚步丈量起来,竟然曲曲折折,怎么也走不完。山里的气候倏忽万变。雪在我走出山谷的时候就不下了。远处白雾茫茫,大片的云翻滚着飘移。一会儿忽然又下去雨来了,雨里还夹着雪花。雪花又变成了雪霰,但空气却这般地清新鲜美,清冽得妙不可言。空气里的浊尘全被清洗干净了,视线变得好清晰啊!看得见远处的小河那般欢快地蜿蜒流着,流近前来,从脚下的石桥穿过去,穿过去。在河流走过的地方,即使看不见河流,你也知道它的行迹,因为有水的地方必有树,远远地一棵一棵,歪歪斜斜,葱葱茂茂,颜色和姿态都曼妙,像是河的守护神。

公路在山间,目光所到之处全是草。草里时而会飞出麻雀。再就是乌鸦。乌鸦多极了。这些漆黑的大鸟无聊地群起群飞。在这个落雪的寒冽的早晨,我感到它们腹中饥饿,还有它们对出现在视线中每样新鲜事物的期待。那些呼啸而过的摩托车自然是期待不出什么来,它们有些怕我,所以不会有什么危险。我这才感到自己也有些饿了。就取出背包里的豆包来吃。可惜一点糖也没有放。有豆包就很不错了,竟然还奢想什么甜味。我嚼了几口吞下去之后,就把剩下的都捏碎,向它们扔过去。扔在草里怕它们看不见,大部分都扔在公路上,我倒退着一边走一边观察乌鸦,结果它们没有一点反应。远处一辆三轮车飞驰过来,又一辆摩托车奔过来,都从我的豆包上轧了过去。快成牛轧花生乳了,乌鸦会不会看到啊?那可是我的口粮啊!

终于快到镇子上了。在一个岔路口,我看到一群藏民在盖房子。还有人赶着一大群黑色的牦牛从踩得稀巴烂的泥地里趟过来,所以当然我不能从那条路进镇子,于是我继续沿着公路向前走。刚到镇子上的时候,雪花又开始飘落了。越飘雪片越大越密,斜着飘,每一寸空间都被雪花占据满了。我辨不清邮局的方向。这时看见一个人从大院门里走出来,看看面善,于是我走上前去问邮局在什么地方,既然是镇子,一定会有邮局的。可是对方摇着头说这里没有邮局。那么请问哪里能够打电话呢?你要打电话吧?就用我的手机吧!这个人像个政府工作人员,是汉人,不是藏民,但和藏民一样善良热情。我唠叨了不短时间,真该批评。他又告诉我往上边走那里有商店,有吃饭的饭馆,炒的菜很不错,那边是学校,那边是什么什么。又很关心地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关心得太详细了,对陌生人居然会这样好,看不出有坏心的样子。告别了这个过路人,看来我应该向北走。镇子上飘荡着动人的藏歌:“亲爱的姑娘我爱你,我愿生生世世陪在你身旁”。我如果向北走,下面是一条河,河岸上站满了羊群。这里的羊和平原上的羊是两个概念。平原上的羊机灵得比这里的羊多长了十二个脑袋。也可以这样说,这里的羊比平原上的羊笨十二倍。也许都是大智若愚。总之,全像长着腿会自己挪动的木偶,却每一头都肥得跟绒线团一样。几百头羊,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只需要一个牧人就足够了。现在我要从离它们不远的地方穿下去,来到河边。河水有两三米宽,水流翻着雪白的碧波在乱石中穿越着。我在河岸边站了很久。一抬头,发现河岸上居然站着一位藏族的小伙子在望着我。他穿着藏袍,一只长长的袖子落下来,头发翻着波卷从额头的两边披下,眼睛又黑又大。显然他是这群羊的主人,发现有装束异样的远方的客人,比较好奇吧。我又站了一会儿,决定从几块石头那里过河。当我摇摇摆摆走到河中间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因为离对岸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没有石头,而流水这样急。他也不说话,仍然望着我,但我感到他是善良的,因为他的目光是善意的,似乎他也在发愁我该怎么办。在歌声里,在静绵绵的雪里,在流水中间,在藏族小伙子的注视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但那也许只是我犹豫的顷刻,因为在刹那间我飞快地向前踏住一块石头,双腿发力,浑身跃起,早已经飞过河面去了。回过身去望望,天啊,我怎么可能跳得过这么远的河面呢?我开心地向他摆摆手,他也像那些绵羊一样,好像没什么反应,也许有反应,但我忘记了。

我继续向前走。刚走了几十米远,还沉浸在刚才空中飞人的精彩片段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危险就在眼前埋伏着。突然,一只像脸盆一样巨大无比凶猛的黑色狗脸出现在我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它的眼睛像几百瓦的灯泡,它趁我毫无注意的时候,突然向我发难。伴随着在我听来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猛扑上来。在这一瞬间,我全身的神经深度触电,我迅速转身拔腿飞奔的速度肯定比刘翔起跑还要快,同时我发出一声无比凄惨的比狼叫还难听的声音来,立刻淹没那只巨狗可怜的嗡嗡声。我本想和那只狗比一比谁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可惜跑着跑着我发现怎么身后没了动静?原来那只狗脖子上的绳子只允许它陪我跑过有限度的一段距离,这家伙就蹲在地上看我的狼狈相哩!它的狗心里一定在偷偷地笑吧?倒是把不远处的两个藏族妇女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她们俩笑得腰也弯了,话也说不出来了。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无比滑稽吧,所以我也笑起来,笑得也停不下来了,好像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开始抽动,刚才太紧张了,让我怎么能一下子放松起来呢?不知笑了多久,我才慢慢恢复过来。

现在我只想再找个公共电话打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杂货店。老板很胖,声音非常洪亮,长得也很有气派。他的妻子在一边忙里忙外。老板问我要不要进来喝一杯奶茶,休息一会儿?我确实很疲惫了。他的妻子给我拿来一个凳子,让我坐在火炉边烤火。宽大的铁炉台上,烤着烧焦的馍馍,焦黄的颜色很诱人。我看了看炉子上坐着的水壶,里面盛满牛奶和茶叶,但可惜他们只喜欢放盐,但喝起来也很甘甜芳香。奶茶倒在一只蓝花瓷杯里,我们一边喝一边聊天。他又问我要不要吃糌粑?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没有吃过。他的妻子就拿来一只瓷碗,从一个盒子里用勺子剜出很大一块淡黄色的乳酪,又盛出两大勺的炒面,再加上很多很多白砂糖,然后就用筷子搅啊拌着,直到变均匀为止。我吃了一小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很香很香,顶住了,也没有菜,怎么咽得下去啊?后来才知道,这位老板以前就住在进山拐角处的房子里,怪不得谈起山上的事,他还清楚得很,说他也去过的,原来遇到了邻居了啊!临走时,我把剩下的糌粑装进装豆包的方面便袋子里,仍然放回背包里。

走过我扔豆包的地方时,路上一小块豆包的渣滓都不见了,我相信一定都被乌鸦吃光光了。并且知道了自己之所以能得到这一顿饭的缘由。因为我送豆包给乌鸦吃,所以才会有人请我吃糌粑。

走回去的时候,已经下午一两点钟了。

锦书不敢烦青鸟

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一所乡村小学任教。只有我一个人住校。校舍是一幢三层楼的建筑。夜晚,开满樱花的墙外漆黑,近在咫尺的学校东侧有两道铁轨,夜半的火车准时把梦境碾得粉碎,睁开眼,又是一道睡的裂痕。星期日,空气里有寂寞的毒素在漫延,南山的曲线在窗玻璃上无所用心地画下去,流光是窗外的世界,窗里的青春如枯松焚尽,碧绿而灰而雪白,随风飘散。

  这时我开始上网。在我的字典里奋斗两个字也许无法和工作有关,它只和与文字沾边的一切事物合拍,我无法控制盎然起舞的这种兴致,也不能控制害怕明天,生不如死的另一种沮丧。我把电脑从家里搬到学校,那曾是姐姐出嫁的时候赠给我的礼物,现在,我和它依偎相伴,它守候在我的床前,如挚友,如亲人。我觉得聊天还是来得不够痛快。聊天是如同碎狗牙一般咬合的,如同探戈起舞,如同时针与分针的配合,一方离不开另一方,一个离不开另一个,如同流泉奔泻,遇山遇石成涧成瀑,自己也说不清。于是我要了他们的地址来,在闲暇时候,开始写信。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想想自己也诧异。一封信总要写到三四页稿纸,正反两面,不留空格,更多的信则是七八页的稿纸,正反两面,不留空格。写完了并不马上寄去,而是先复印留底稿,然后倩女离魂般投入茫茫不可知的远方去。她虽然去了,却时刻还可以回来,在我重读这些信件的时候,她就嫣然而笑,流波转慧,瞬间栩栩而生,我并没有失去她们。而且,她们真的会带回另一些信件,那真是惊喜。那些陌生的字迹来自广西,河北,陕西,都是一些很纯朴很真诚的人写来的。在这个年代里写信的人像树叶里那片能隐身的叶子一样难找,然而我竟找到了两三枚,虽然也有很多信寄出去了却没有回音。

只有得到网友林的信我才开心得那么狼藉。过犹不及,我每天晚上沉醉在网上,有时是为了找人对句,更多时候为了能和林聊天,他也大多只和我聊。我们说诗词曲赋,说我们那个房间里的纷杂网事。他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画家诗人,散文也写得艳惊四座,还会弹吉他。我被他的诗倾倒,无论是自由体还是古体,他都随手挥洒。我突然有了发奋的榜样。没到半年,电脑被雷击坏了。受天谴的恐惧没有维持多久,我又去网吧给他寄信,寄诗,因为他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今天在厦门,明天在云南,后天又到了南京,我无法与他鸿雁传书。那次我收到了他的伊梅儿。他说他现在在一个无名的小城,过着清寂孤独的日子,还有诗。那封信有个美丽的名字:诉尽平生云水心,都是春花秋月语。算是他对我们交往的概括。我知道这句话出自《小窗幽记》,我知道他在读这本书了,我也把这本书读了又读。有一次我写了两首各八十句的长诗,一首五言一首七言,风雨中走了很远去网吧寄给他。那天他终于告诉我他的事情。有些是我早知道的,比如他已经肺癌晚期,这从他与众不同的孤冷凄绝的说话习惯中,我早已熟知的。那天他说的故事情节,宛如最感伤哀艳的小说始末,我可以绝对保证,如果哪个小说家把它写下来的话,一定会赚取滔滔的眼泪。那天我哭到涕泪滂沱,不知道怎样回去的。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我在一首诗里写道:“燕燕未知远,雨云迷芊芊。孤泪无所向,王孙夕阳间。昨共闻檐断,今别听雨轩。点滴成江海,秋眼永相牵。”

  直到我读到韩寒的小说,见到小说里的名字和他是一样的,林雨翔。还有当年深深为之打动而抄下来的他的诗,有些竟是李商隐的。我一直珍重珍藏的“锦书不敢烦青鸟,梦里相期渐渺然”,原来是李商隐赠我。连自己也惘然起来,疑心只是做了一个梦,何况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时候也许是他的萧瑟凄凉的孤绝气味吸引了挣扎在绝望边缘的我,离开古墓一样的牢笼,做一个浪迹天涯的诗人画家,却从此契入灵魂,成为虚无缥缈但又在潜意识深处影响着人生的一种力量了。而且我想我走得比他还远,我写诗画画比他还要彻底,他像风雨中飘摇的一幅远景,我始终没有见过他真实的模样,却最终活成心目中的他的模样。

兰花梦之夜

出门之前先把刘海和双眉修理一下,很久没有修了,把长荒的一除,犹如花木便稍显扶疏一些。然后和阿金一起去楚门古镇上学画去。

今天老师教画兰。长叶临风舒展,把心底的愁郁也一波三折倾吐出来。看的时候如醉,画的时候如痴,直到纸上乱线如麻,才对折起来,再展开一方素罗,横斜下笔。平生第一次画兰花。以前买很多梅兰竹菊的教程,却不知道如何落笔。然而现在终于有老师了!老师就是我的至尊啊!今天才知道和我们一起学画的师兄名志初师姐名谢雪。宋老师名开智,气宇轩昂,虽年轻却已是有名的画家,人却极谦婉温和。师兄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是啊,时间如烟,被风一吹便散了,在这样墨香氤氲的夜里。雨是照常下着。雨沾了很多梦气在屋檐外飘洒着,滴滴沥沥,时断时续地挥着琴弦。铺着灰色毛毡的长长板条桌一直通向深远,最遥远的里屋还有一群画素描的学生。灯光雪亮,衬托着楼外四下的黑暗也空灵了。无法形容兰叶断肠的美,尤其是老师挥笔的瞬间,我的心也随着他的笔锋像天际的孤鸿影一样飘飘悠悠而去,那使人销魂的淋漓之美却深深烙印在灵魂里。我追觅着下一根线条临风的方向,想起梅珊唱的京戏来,在那个沾着露水的秋天的早上,梅珊把长长的水袖舞动着,凄婉地唱着。苏童的小说中的这个意境忽然就在这一笔笔的线条中迷醉般地浮现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它,同样是美到不可理喻,美到了心碎。也许闪电下笔太迅捷而刚硬,罥烟痕的黛眉又太柔婉,远山的峰峦有些无序,只有绝色女子哀艳而凄婉的唱腔,亦或者水袖临风一挥一舞之间的飘逸才可以略略形容。

已经九点多了才出门,老师送我们下楼,他要关铁栅栏门。楼梯是铁的,踩上去通通有声,而且很长。出了巷子,师兄师姐与我们挥手告别。我和阿金沿着云泼浪溅、尘沫飞扬,灯光交错着雨丝的路边走着。我们想要去买一点东西吃。我们俩一起买了奶茶,买了油炸臭豆腐,撑着伞,站在街边吃。你吃一块,我吃一块。我们叫了一辆小小的三轮车,雨丝斜着飘,夜风凉凉地吹,我说下一次我们找有门的车子坐。阿金给我讲丽水那个地方的炒冰很好吃。难道冰也能炒吗?能啊,大概只有丽水才有那种小吃吧。阿金又讲丽水的山很多,溪水从山上挂下来,云雾缥缈。我一边入神地听着,手里握着喝空的奶茶杯子,多么美妙的夜晚啊

云罗梦里西风秋

凉波微雨,洒满秋池,小楼西风,帘幕惊飞。夜宿山头道院,夜半寒意侵肌,纹簟如水,夜岚凝露,凭窗眺远,但见山木惊涛,洪波浪卷,千叶万枝,横斜俯仰,簇拥小楼如舟,巍巍出没飘渺。更无睡意,但坐而已。及至天明,冥冥睡去,又闻风雨凄恻,霏微远杪,继而萧飒,未已滂沱。雨檐千线,白珠如贯,奔纵而泄。

上山来并无多带衣裳,此际寒生肌骨,迥非山下炎蒸。道院乃清静所在,无论何时而往,总有绝尘之感,亦非佛堂所有。似有云生足下,风起两腋,俗念都歇,万虑俱寂。人在道院之中,九霄非远,看一草一木,一亭一阁,涤除尘滓,仙音邈邈。

时近中元节,观中十余道士,皆着雪裳缟衣,踏云履,唱《白鹤飞》,铿锵之奏,隔窗随雨而至。院深几重,殿外有殿,都在大罗天上,碧霄宫中。云罗一梦,毋乃飞琼耶。

一种烦恼

有一种烦恼,叫做选择太多。

我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只钟情于一嫒,比如画画,比如诗词,比如散文,或者小说。发现那些从未有过二心的人,比如报社编辑,天天被读者期待,被平台催促,他们不得不写同一种文体的文章,很少逾越楚河汉界,横刀跃马夺别人的倾心。而我,弱水三千,春风十里中,羞花闭月,落雁沉鱼的西子南威们不知道谁才是自己的最爱,似乎谁都是心有灵犀,谁都情定三生,谁都刻骨铭心,谁都百年好合。好比七十二宫,都是朕的合法拥有啊~只是哭晕在良心发现的那一刻,滋味是打翻五味瓶一样的。细审之,其实对她们感情深浅和熟悉程度还是不一样的,然而感情深浅却并未配合熟悉的程度而有所取舍。例如诗词是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后一直不离不弃的初恋,古文是情窦初开时投桃报李的至交,绘画是若即若离,后来情深意笃的知己,小说是思慕良久却难得稀见的偶像,散文曾经倾注很多心力,后来两情和谐也就渐渐平淡却越发醇浓的故人。一天到晚辗转于这些性情各异,品味不同的至爱们面前,真要使出浑身解数,邀得红颜们的欢心,使得十分春色一般无二地平分下去。其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生活都是俺太不懂于取舍的缘故。早在内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快刀斩乱麻,慧剑断情丝,只和山盟海誓那一个海枯石烂,然而一抽屉装得满满的不是合同而是云中的雁字,月下的花笺。往往狠了心,说好了再也不爱的那一个,下一次相见又是心潮万端,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啊!结果爱起来更胜当初的结果是,又让一个满怀期待的佳人愁倚熏笼坐到明了。在这种毫无救药的博爱中,几度我也曾绝望了,因为按照世俗的约定,只有唯一,你才可能功成果就,成为某一领域独一无二的俊杰人物,看来我此生是无望了。然而听了一夜梧桐细雨更兼小楼东风之后顿悟,这些都不过是为道德复兴事业服务的手段,又何必庸人自扰,以世俗所谓的成功来折磨自己。就算一辈子样样平庸,能得此众爱,真情流露,并非滥情俗物,亦是绛洞花主之流,呜呼噫嘻,吾得释烦解忧矣

奔月后歌

当你凌空飞舞,我的字字句句凋零,碎裂的百合,月亮清凉的眼泪,人间为何使你黯然魂伤,难道是大地的露珠与鸟啼,不像你的眼神一样清亮?难道是草叶和晨风,不像你的秀发一样蔓长?难道是山溪和云岚,不像你的畅想一样自由?难道是星星和山川不像你的梦幻一样璀璨?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使你远离这尘世,你的襟袖迎风飞扬,向着月亮之上,你的心饱盈着泪水,坠落大地之下。

月亮的女神!我要请你重回大地上欢唱!人间的污浊,需要你莲花的心来涤荡,让每个人都闻到,月宫里桂树的清香!请不要叹息,请不要摇头惋伤!自从你走后,我们就消失了美!我们的心灵已麻木,我们的眼神已凝滞,我们的神性失去了灵光的照耀,我们像苍蝇逡巡在爬满蛆虫的腐尸之上,却自以为是美的天堂!回到大地上来吧,拯救这丑陋和罪恶恣虐的坟场!

碧落如水,一轮明月宛似莲花绽放,众人正和我一样翘首盼望,有人惊呼,来了!来了!啊,无与伦比的美神!你就是月亮的化身!你自月宫,款款步出,在那青天之上!人间呼动顿如山响,多少人的泪水濡湿了眼眶!你的袖带飞扬,瞬间没入每一个人的心之腑脏!我禁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时大地有龙吟吼荡,山林水泽的神灵齐声歌唱!一场灵雨似亿万明珠沛降!

枭鸟与暗绿的荧火隐入苍黑的松林,鳄鱼与流涎的毒蛇潜没深深的海底,人心里的黑血被一场沛雨荡涤,大地的污浊冲入地心,并瞬间消灭,到处在盛开百合,莲花,一切纯洁的事物破土而生,朝阳新鲜,温暖,明亮,每个生命都在泪珠的沐浴里微笑,深情地感激你,赞美你,美神!你让我们获得了新生的生命!人类像一棵饱含大地血液的白菜,在我们彻底的鲜嫩和透明中,你看见她在微笑了吗?  一切都在新生啊!一切都在新生啊!一切都在新生啊!

给王珩弟弟的一封信

中秋早晨,莲姊帮我挖耳朵,当时只觉巨响隆隆且热痛不已,谁知直到今日仍然蝉噪不绝,有时也作山风飒飒,林叶萧萧,等弟弟给我打电话时,只怕要大些声音了。

天阴欲雨,晚来清和,听我自己录制的磁带,很多是姜夔的词。近来想试着写几篇小说。

已然入夜,隔窗听雨,淅沥一片秋声! 我不禁要去步雨了,使心绪在雨中凉一凉。楼下梧桐叶如蒲扇,有一柱路灯探进碧叶丛中。那灯本自简单,一只玻璃球罩一节能灯,然而无论怎么看都是冷丽风致的,我若能化为青蛾,我必绕它翩翩起舞,为它的冷艳无情而黯然魂断。那灯蕊洁白如冰玉,四射的寒光幽蓝似月晕。在这水晶般莹润的灯光里,那一片芳碧便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地交错摇曳起来。雨是渴极的舌,在叶上饮水。冰消玉散的一刹,也是它饮饱自足的一刹。你听见一声似欢乐也似痛苦的呼喊,无限凄幽,余音清渺。你站在灯下痴痴地望,雨落在灯下一片叶子上,那叶恍然惊起,浑身一颤,便见一线流珠滴翠而去,在它滴落叶缘的一霎,似依依不舍,宛若回眸,奈何那珠身已盈然飘堕,在灯光里便见泠泠然洒下一滴冷泪了。你若见此情景不也觉得魂销梦断么?何况那千百碧翠舒卷的梧桐叶,皆如此流泻明珠,并无惜心,而那珠又无不空灵而情深,令人肝肠欲绝呵!

“如此良夜何?”不知哪里的句子,只凭空地想起。如此良夜,一盏台灯,一纸一笔,灯下向弟弟漫诉些叶子雨珠的情景,不失为乐事也。

就此搁笔,以后再畅叙。

雁荡八月

雁荡八月,秋绵景丽。虽然美名曰秋,温怡而清润,宜风宜雨,翠色染衣,绝不似北方山中的爽朗。南方的山真是多情,无一石不染青苔,无一树不生碧草,无一溪流不澈见清底,无一庙宇不青烟缭绕。有一次进了一个庙门,一尊玲珑古意的宝塔香烟缭绕,忽然发现,它身上每一部分都美得那么珍奇!停在那里看久了才觉得旁边有人,也许觉得我怪怪的,只好走开。忽然领悟到,山里是一个陌生而奇妙的世界,每一处只有静下心来赏玩与体会,才能得到其中的幽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

山路上走着,忽然看见路边枯草中竟然有落花,仰头看去,身边的树好高好高!它的枝叶撑开在我无法仰视的云里,那顶上会有怎样一个繁盛的世界我无法想象,有多少飞鸟来集,香蜂采蜜,云儿的柔抚,风儿的眷顾,我只有望着它洒落的香花,做这样云外的遐想。

惠州记

前日到惠州小西湖游玩,拜会了久已仰慕的苏轼的遗迹。在现实中触摸到苏轼的痕迹,对我这是第一次。以前游杭州西湖时,因为古人太过集中,竟然没有联想过他,然而这里埋着坡仙心爱的朝云的冢,这里留着苏子贴肤的温度。然而我数日里连着失眠,身体非常不舒适。连今天也是勉强撑着,好写完这几行疲乏而无味的字。爱文学的人不期然和大文豪邂逅,又恰逢他曾举杯邀明月的中秋之时,但是我非但不想做一句诗词与他遥对千古,连这一番游览我也没有兴致记录什么,我只觉得六本教案足够骇人。

凡是做老师的地方,几乎都是我日夜里打着动如脱兔的念头想逃走的地方,然而每一次也必然由着他们死死按着水里的葫芦般要我海枯石烂地待着的。我一会儿热血沸腾着那为万世开太平,致君尧舜的高蹈理想,一会儿又跌落十八层地狱般俯瞰皮开肉绽的心情,便在理想和现实之中做着蹦极一般的自由运动,只是这结果是头昏脑涨,四肢乏力,几乎要扑街而已。

我在经历了一晚上细若游丝般若有若无的睡眠之后,顿悟可能与室友放了一晚上细若游丝般若有若无的音乐有关。然而又和最近自己思虑过重,看书太晚有关。昨晚失眠之际我亦曾把自初恋以来所有爱过没有爱过的人都想了一回,所得出的结论是生无可恋,遂昏昏睡去。

人到了百无聊赖的时候,其实那只是以往的“可恋”已经死去,因为痛苦是一直漫浸着的,在作诗和绘画的时候,我一样是痛苦的。最近彻底不给我诗词和绘画了,仿佛毒剂猛然翻倍,我被毒得翻倒之际,却也仿佛鲧在羽山被祝融杀死,然而肚腹中却诞生了一个禹一样,我似乎看到另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诅咒生活,诅咒课堂,然而他们依然给我力量,给我生命。在和顽童斗智斗勇围剿歼灭的时候,我依然会拼尽全力,绝不留情。我做老师真正的敌人是我的柔声细语,我的爱读书,爱写作,爱失眠。我必须死而后生。

我的印尼邻里

一天傍晚,我独自乘坐了摩托车回家,大门紧紧地锁着,不知道几个女伴都去哪里了,恰巧我又没有带钥匙,于是走到几步远的河边,在那里消磨时光。那条河就在我的雅居之畔,幽静安谧,只听得见飞湍的喧嚣和鸟鸣的欢籁。印尼人很懂得修饰环境。他们用剖开的细竹子结成篱笆立在河沿上,兼有保护的功用,因为河岸十分陡峭,河水夹着泥沙浑浊急促。靠近竹篱笆的地方放着两条长凳,一张宽大的桌子,是供人乘凉休息的。植物非常繁茂,我很喜爱那里的一大丛竹子,叶子宽宽长长,和常见的细长竹竿细碎叶子的那种不同,令人想起李贺“侵衣野竹香,蛰蜇垂叶厚”这样可爱的句子。不知不觉,暮色降临了,暮色只是刹那,天黑只在转侧之间。女伴们还没有回家来。我一个人在幽蓝的路灯底下徘徊,那路灯立在一棵我叫不出名的优雅的树枝之中,曼长的枝条垂下来,只有古代的水墨大师才能画出那么有韵味的折枝来。这种氛围对于我是无所谓长或短的,只是蚊子讨厌,成团成团地躲不开,要不停地掸拂,跺脚,还是会被这些渴血的勇士们得逞。朦胧里,有一辆摩托车停在我面前,这辆摩托车已经来回走了两次了,现在它停下来,车上的人在和我说话。那人很和蔼,向我问清了情况,很有礼貌地和我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把我载到前面的亭子里去,那里人很多,很安全。我坐上他的车子,一会儿就到了。那是一所刚刚盖起来的小亭子。与中国平地上的亭子不同,里面是高高的木榻,上面坐满了人。摩托车上的先生向大家说了些什么,继续发动车子走了。于是他们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上去坐,一位大姐给我斟满大杯的水果饮料。原来他是小区里负责巡查的警察,看到我一个人在幽暗的地方徘徊,怕危险,才把我驮到人多的亭子里和大家在一起,我听明白后好感动哦!尤其是那杯饮料,当时觉得非常好喝,是地道的印尼主妇制作的饮品,加了冰块,还有各种新鲜的水果布丁。和这些素不相识而又亲切可敬的“巴”(印尼对男子的敬称)们在一起,听他们谈笑风生,那位名叫妮娜的大姐一直陪着我说话,彼此还留了电话号码。没过多久,我的一个女伴也乘着摩托从亭子旁边经过,我向大家道了别,和她一起回家了。从那以后我常常看见那位警察大叔,竟然觉得他很像以前教我画画的一位老师似的,总有说不尽的亲切感。每当他从亭子旁边经过时,都会热情地和“巴”们打招呼,“哈喽——”,他们便高声地回答着,暖意融融。

印尼人的邻里亲情很浓郁,常常彼此送食物。我们刚刚搬到新居,邻居女主人在门口递给我一大包蛇皮果,过了几天我也买了还赠她,她又送一盒子甜点心给我,有次端了一碗玉米肉粥给我,后来我借了一本印尼语的漫画《论语》给她看,搬家时忘记要了,就算送她了。有次我们接到一个陌生女孩子送来的一包食物,里面有米饭鸡肉,香蕉等等,原来是小区里有位邻居结婚,每家都送一份。这些礼尚往来非常有意思,也说不完,想起来就会会心而笑。

邻里和睦是一种美好的感情,融融泄泄,如水入水,如火在火,给人归宿感,融入感。当所有人都主动维护这种感情,更是令人欣喜和感动,禁不住也要互敬互爱起来,这便形成了美好的风俗风气了。

本属江南,抑或?

江南多雨。终于下江南了。原来四季仍是分明的,却比塞北多了一份柔婉,尤其是这样地多雨。本属江南。怎么会生到塞外去呢?假如以前我不曾这样追问过灵魂,但淋着江南的雨,终于知道了:本属江南呵!那年在网上,有人出对:一弹流水一弹月,我对道:一袖飞云一袖风;他出: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我勉强对道:风流绿竹林,林竹绿流风;他出:剪水文才折人服,剪水是我的网名,我对:寒山诗思清君骨,问道:你是杭州人?我答:不是;又问:那一定是苏州?答:更不是。他竟然断定我必是江南女子。

十年浪迹江湖上,今到江南始心安,中间多少怆然泪

终日霏霏。帘外潺潺。昨夜枕雨而眠,氤氲着灵魂如淋漓的墨竹,隐入江南……

然而来日呢?来日不可追,暂且莫寻思呵

了。

聊赠一枝春

海阔山遥雁影茫,音书无讯多神伤。

今夜月露修竹冷,君入我梦添绣裳。

——《盼信》

假日里最大的希望便是来信。白色的信封像一片轻盈的帆,灰色的信封像一扇厚实的门板,急渴渴地拆开信封,便好似乘坐那远航的船,去游览友人的生活;又似推开时空的门,走进友人的心里,听她倾诉如火的思念如风的欢乐如雨的忧愁如云的恬然。这时候,心里就涨得满满地,随手扯来一本稿纸,开闸的春潮一般,从分别时那一回眸,写到回家后辗转的思念,从所看的每本小说到每部电视剧,从偶得的佳景到生活中的琐事,以及对人生、对生命的感悟等等。长与宽有限的稿纸,往往以纵向为测量,我的小船驶进去,不游遍海角天涯的风光绝不回航。结果呢,只好多买几张邮票贴上以免被邮差送回并印上“超重”字样。

然而我收到的信却越来越少。朋友们习惯打电话。可我觉得在电话里只能简简单单问候几句。能够彼此聆听声音当然很亲切,然而相对写信,却少了几许缱绻的韵味,少了几分蕴藉的含蓄。那一张张濡染着友人气息与体温的信纸,远隔千里,睡在深绿邮车幽暗的梦里,其间或者风驰电掣,或者跋涉艰辛,每一寸的旅程都增添了它的温馨。在寄信人的心思怀想之外,格外又多了春光妩媚,细雨缠绵,夏风凉爽,秋夜静谧等等大自然的锻造,正如同时间酝酿了陈酒,诗书陶冶了性情,万物有灵,一封书信在跋山涉水中突然有了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灵性。

然而友人们终于连电话也不打了。断了信息,我陷入感情的暗夜,前不见黎明,后已失去黄昏。我多么渴望有一封来信,那封信将像上帝一样说:“要有光”,于是我的生活便马上沐浴了喷泉一样的阳光。与朋友们失去联系,我像中箭坠翅于山谷的孤雁,灵魂在冷寂中一点点冻结。一张张翻看友人的照片,我不幻想“风雨故人来”,只希望一封小小的却充满了温情的信呵!

深沉的夜把世界浓缩在我的书房里,思念和幽怨被孤独所酝酿,缭绕漂浮在我的周围,那都是些七彩的闪光的美丽语言。我随意地掬起一捧,泼洒到洁白的稿纸上,看它们墨梅一样镶嵌在淡绿的格子里,忽然想到一首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的春天寄去了,他们的春天几时才能寄来呢?

黄老文化是中华民族的基因文化

一阴一阳谓之道。太极图是对我们这个三维空间世界的构成模式的概括。无论高山大海,动植飞潜,都具有阴阳显隐的特点。然而我们的文化,只注重显的一面,阳的一面,否定隐的一面,阴的一面。老子说:知白守黑,真正科学的文化,一定教导人们,既要注重太极白境,也要关注太极黑境,才能够阴阳和谐,健康发展。

黄老文化才是中华民族的基因文化。现存的文化能够追溯到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时候,三代之前视为洪荒。其实在这之前的文化才是最重要的,是民族的基因文化。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文化清洗,编删,篡改,以至于文化转了基因。一个社会的健康发展,全靠文化的主导作用,转基因文化主导下的社会,必然各种疾患丛生。社会的病要治好,必须回归到基因文化中,根文化中去。

东方的根文化和西方的根文化是一致的。说明了人类的基因文化是一种文化,即内文明下而诞生的修身文化。《大学》中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古时候根据人的修身与否,以及修身的层次,把人分为四类:庶人,贤人,圣人,至人,真人。没有进行修身的称为庶人,处于修身初级阶段的是贤人。在《黄帝内经》中有详细的记载。

两千五百年来,黄老文化一直被排挤在社会主流文化之外的边缘地带。然而当她偶然性地成为主流文化,立即带领全社会实现了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发展高峰。至今让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汉唐文明,就是在黄老文化作为主流文化之下而诞生的。然而历朝历代的研究者不知为何总是避开这个最关键的原因,把汉唐辉煌的原因说得天花乱坠,不着边际,实际上就是因为回归到了基因文化,社会的肌体一下子就恢复到健康,良性的发展之中。然而汉朝只是在皇室之中推行,就得到了文景之治,光武中兴的兴盛,唐朝只是在读书人中推行,就得到了开元之治,贞观之治的大治,如今道门大开,重新认识中国传统文化,正本清源,便是当务之急。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儒家文化作为道德根文化的一个辅根,同样光辉而伟大,但是它却无法替代道德根文化的主根的重要作用性。纵观历史,道主治,由治到乱都是儒。当然这儒已经不是孔子的原儒,已经是被偷梁换柱的犬儒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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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

天宇深碧,冷月畔一点孤星闪烁,微渺而温柔的星光,此刻会洒满你洁白的梦乡吧,冷艳凄幽的梦中,可会有我缥缈的身影,缥缈的笑,然而我知是不可能了,我已在你的世界之外,犹如隔一面高峻而葳蕤的绿墙,去测那丛叠着碧草绿叶之后缤纷的花园,犹如坐在一处下临绝壑的高崖之上,钦羡璀璨如万盏灯火的星空,倾慕万丈深渊里流水的玲珑之音!今夜的我,只合拥有这长夜的寂寥如海!空气中漫溢的,是思念的海波,一浪一浪,我孤苦的心舟无处可依!为什么没有轻快的双剪,挥断这千丝万缕的愁情!

也许,我的心上早已拂去了那厚厚的尘埃,也许此刻我的笔尖,只是捕捉着记忆最深处的一丝飞絮,我只属于窗前那泓清清的月光。那清清的月光,已涤净了我溅血的心伤。曾经是一个绚烂的春天午后,一位清癯俊逸的王子,将手中宝剑刺进对面女孩的心尖,几点鲜血迸溅,染红正萦舞着飘落的梅花瓣,那变成朱砂殷红的梅瓣与苍白如雪的女孩同时倒在高密的野草丛中,也从此将一段痴心无悔的恋情埋葬,埋葬在那春深如海的季节!

我走进月光,亘古的月光凄迷地照我。此刻,这是沉默空灵,澄澈无瑕的世界,天地间是一块通体透明的青玉。我默思着生命的来去匆匆,如雪上鸿爪,况一阵清风又苍茫依然。一点点欢乐,一点点悲哀,在宏大无畴的宇宙时空里渺如一粟。我们这些蜉蝣生命所苦苦追觅的,是否真正是我们的人生所要承载的呢?我们是否该去关注吃穿住行以外的东西:生命的升华,精神的归宿,超越烦恼痛苦的解脱的愉悦,跳出轮回实现回归的永恒存在……

但为何我的心中还牵念着那个午后,还在咀嚼那份伤痛。春风的游丝里,我已不是花魂鸟魂,为何碧海情天中,还闪烁着云里归鸿的一点翅影?

深夜长寂,月落钟沉,惊飞的思绪已逃逸得无影无踪,只于清泪莹光之中窥见自己孤寂的孓影。不由想起屈原披萝带荔的山鬼,她饮石泉而荫松柏,思公子而徒离忧,然而“乘桴浮于海”是一条注定的路,企盼着早日解脱这作茧自缚的情累啊!

致秋深的一封信

秋深:

于尘世飞扬之中能遇见你这明眸樱唇的美人,情思飘逸的才女,实是幸甚。人之相识,贵在相知。在我百般感受尽人情的炎凉变幻,有你这位红颜知己还能与我相晤相交,我心中已感念而极!

此刻微夜,月上柳梢,倘若与你携手,共赏明月,娓娓道出心声,或为欢悦,或为低沉,在两人感受,都是世间极美的事。或一言不发,只沉浸在一片清丽朦胧的月光之中,略可瞥见对方的颜容,而此时的夜色恰一半可遮去我的丑陋,一半也可凭添你的幽美,更重要的是,心灵的一脉清泉业已通过紧握的手儿,流遍了全身!

世人的心底都是热烈地爱慕着美好的事物,我也这样悄声赞叹你的美丽,也是这天性使然,但更为重要的是,在我最颓废潦倒,一败涂地的时候,是你为我燃起一堆温暖流焰的篝火,救援我那陷于冰冷绝望的在沉沉雨夜中踟蹰迷路的心!在那时候,仿佛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轰然倒塌了我心灵的宫殿,一片尘烟弥漫,人影四散!但我亦由那烟尘中被人紧紧握住了手,搂紧了臂膀暖暖的话语在耳旁轻轻地流淌!此时此刻,无须再多,只一个温情的眼神,或靠着我无言的默坐,已足令我深烙心怀,永世不忘,更何况你对我张开的那温暖的怀抱让我伤痕累累的强作无谓的心,在这里休憩安宁!

也只有你,与我性情最为相似。飞扬欢乐时似风中蓉花,一任红缨飘荡,又似山中流泉,溅起碎玉琼花,而风致浪漫时,又似空中飞舞的白雪,直奔朱砂梅旁的美人,消融于她那无瑕的心胸!当我们沉默宁静,默默把情思融于笔端,在素洁的稿纸上描摹各自精神的园林时,我们便是那月下荷塘中淸渺空灵的荷花!我们一样做着童话般星星的梦,梦中我们在鸽溪的流泉旁,围绕的只有鲜花,歌声和欢乐!然而世界偏偏给我们清澈的眼睛以迷惘、痛苦甚至绝望!让我们在她清风明月的一侧,随处可见她疮痍溃烂的伤楚和呻吟!而真善美却只能飘忽于笔尖嘴角的嘲弄之中。在人们心灵的居所里,只有颐指气使,日益膨胀的欲望之火!面对一切,我曾痛哭流涕,然而,我即不能效那一腔悲愤的屈子,纵身一跃化为汨罗的精魂,也不能学那隐迹山林的隐士,妻梅子鹤,我只有以一颗广博的仁爱的胸怀,驾我一叶扁舟,于洪水苍茫的水面,救渡几多灵慧觉悟的灵魂!

近日我买了一瓶花,白紫相间的花朵与小红绒球交映,衬以绿叶婆娑,插在一黑色孩童的瓶中。每于我神思疲倦,抬眼看它,只感凡俗涤尽,清爽宜人,在那白壁之前,清艳对我有如含笑沉静的女郎。不知怎么,又想起你明波流慧,浅笑莹然,真是”佳人难再得,一顾倾人城“!只愿你从内而外,皆清艳无尘,永远美丽!

精卫填海

我看见,一只孔雀微颤着晶莹的翠羽,清亮的冰瞳一瞬也不瞬地凝注一位少女,可少女明眸中的忧虑却沉淀而凝结,宛如山泉水下的黑石子,又像她身后明明灭灭的云霓,风吹不散。我知道这位少女还会回过头来望一眼隐隐的高墙,轻轻地说:“该走了”,孔雀心有灵犀,忽然引颈长鸣,清如裂管。

这是我正构思的《精卫填海》中的一个画面,前几天接到班主任老师的电话,说连环画还要继续画。她是教心理学的,在写一本书,需要插画,当时由我和好友王威来画,忽然又说书出不成了,我们就搁下了。现在我已经毕业分配到一处遥远的乡村小学任教,她还是打了电话过来,我答应了。

夜,风雨萧萧,似千万竿竹在我窗上拂扫着,我把手中的铅笔向纸上一丢。停电了。我躺到床上去,再坐起来,再躺下去,看见炎帝的小女儿女娃在黑暗中升起来了。

女娃从后门溜出去了。一路上嬉玩着风景。碧蓝的大江翻卷着水浪,蓝尾巴的水鸟箭一般从泼珠溅玉的水里窜起,衔出一条银亮的小鱼。水天尽头,紫霞如烟,散入微明的晨曦里,遥远的江面上,银光如带。女娃摘下一片叶子,向空一吹,悠悠然,化成一道绿烟袅袅的长桥,女娃轻盈地走上去,那只水鸟忽然穿波而去,滟滟的蓝羽轻掠女娃的赤脚,她感到水凉凉地发着痒。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我的卧室里钉上半墙的鼓。春天来了,我不能再住在这间有暖气的大教室里,必须回到三楼上我的瓢屋。校长要去我卧室的钥匙,和工会主席一起,竟在我那容膝蜗角的宿舍墙上,钉起两排鼓!也没有和我说……一开门一抬眼,满壁的邪红像喷了一墙血……今天头一次,班上所有的孩子都哭了,哭成一片,因为我说,我该走了,先是几个女孩子趴在桌上哭,接着全班都开始哭,连刘云杰,最顽皮的孩子王也都哭得泣不成声了。

我想我不能搅乱他们的情绪,这种情绪带有极大的模仿性,我终于擦干了眼泪,正色对他们说:“老师不走了,考试马上要到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复习!”孩子们也立刻坐得笔直,齐声喊道:“好——!”中午的时候,天空已经蓄足了风雨,铅色的云几乎要直接沉落在地上,为了交通安全,全校下午放假,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孩子们竟然冒着雨回到了学校,要求我给他们补课,他们说要为我考出一个好的成绩来!除了感动,赶快劝散……

雨声哗哗地响着,伫立在窗前,我听到窗外不是大雨,而是大海的愤怒的涛声!大海在狂风的掀动下簸起了山一样高的巨浪,在这巨浪底下,在这沙滩上的大海边,兀然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雨夜里,我披了风衣沿着梧桐树下的石径上奔跑。半睁着眼睛,或者只眯成一条缝,风衣下摆几乎要脱离我而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手里的白蜡,刚刚出去买回来的白蜡,纤腰束素的冰美人,用她明亮的笑撑开黑夜的双眼。我用毛巾把头发又擦了一遍,一滴水珠滴落在纸上,在它身上我画了一朵绽开的水花。在这个春夜里,一切都是清凉的,只有我的心蒸蒸地,像块烧红的铁。

这个春天的夜晚对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只是同往常一样,漆黑,死静,听得见自己的呼吸,风雨淹没了一切,烛光里女娃走在天地之间。我会突然哭泣,当然了,一个人,就算大笑,狂笑也没人管。我为什么不可以哭泣呢?假使这孤独太沉重的话。这孤独,在每一处。我看见它来来回回走在地上,眼神忧郁地;它坐在椅子上,它在茶几上,它在书本上,它伏在大镜子般的玻璃窗上。在这孤独里,生命被时钟的钟摆摔来荡去,滴——嗒,滴——嗒……拖不住的瘸脚人的脚步,在视觉与听觉上它都是残疾的,然而我们永远无法赶上它。但是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里,对女娃的想象像一束光在霎那照亮了宇宙,她应该系一条火红的长裙,在风里撕开了黑羽缎般的头发,像是夜的清凉的黑烟弥散开来,遮住了我的窗前。

听雨轩。一个网站的名字,我一看见它就爱上了它。走进去之后,我瞪大了眼睛,两手抓紧了桌沿,我听见心脏里面丁丁当当的撞击。在这里的人,一首诗,转眼之间就做成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是的,诗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诗是我流在体外的血液,我拼命要把他们吸吮回自己的血管中,空空的血管,我贫血了二十多年的快乐,在异地的黄昏,在清冷的孤独中,擦亮生命的火花,感受着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快乐。

完全是文字的交流。青瓷似的淡紫色吻衔着夕阳一样淡淡的杏黄色,屏幕上流动着人们敲出来的文字,一行行出现,一行行消失,仿佛看大街上人头涌动,无止无息。

临窗面对电脑而坐,击键声如碎玉缤纷,我喜欢这种快意的感觉,笔墨的游痕是喑哑者的喧嚣了。嬉戏于文字中,宛如一尾穿行水藻间的自在游鱼,庄子已在壕梁上知我了。夜在窗外无声地流着,樱花的光在幽暗里一蓬一蓬地飘着,停在枝条间若有所思,不知是哪个少女遗失的春梦。

我越来越无法适应这种教学生活了。什么画,什么诗,什么上网,都是饮鸠止渴,它们会把我撕得粉碎!“哗”的一声,讲桌上的教科书,作业本,考卷一齐被我挥到地上去,“扑”地震起大灰鼠似的雾尘,空寂的教室里除了那一声乱响,又死静得砭人肌肤。我该走了。我惟有走了。这是一座弃置荒野的古墓,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腐烂到膏肓了。我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丝毫能够起死回生的力量。

车窗外,暴雨如注。早晨时还是一片晴和,晓日曈曈,不然我不会选择这个日子出走的。青云渐厚的苍穹下,一条直路分开绿海似的庄稼地,有点像柳毅去龙宫时劈开的水路。旷野中有种奇异的气氛,或者说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力量,可能会从天上落下来,立刻把我碾成一张青蛇蜕去的薄皮,也许从此就扶摇直上,像列子御风,一直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我在心里大笑着,其实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刚上了车,狂风就扫下急雨,又一阵风,从半空赶下一卷卷白布,是埋葬我一段晦暗青春的裹尸布 。

车窗外的雨世界明亮得像风。女娃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父亲炎帝发现了她的逃亡,眼看就要追到了,这时孔雀忽然变作一匹雄骏飘逸的白马,衔起女娃一只玲珑的手腕,腾空而起,女娃在骏马宽厚的脊背上,她纷散开的长发如羽翼之扬扬,在金黄色的晨曦里,闪烁着耀眼的霞光翩翩飞驰,澈凉的晨风在她的耳边呼啸,她们越过广袤的原野,连绵的山峰,越过大江,林樾,消失在苍茫的东方。

作者杨敏,字丽水,一字飞仙,号白露园落叶斋主,别名月色罗衣。八零后诗人,词人,散文写手,画者。一弹流水一弹月,一袖飞云一袖风。在最深的俗尘里开出云上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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