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在夜幕降临之前,只要主人家贴上了大红对联,那就不能再随便进门讨债了……

【散文】  讨债过年

传说,“年”本来是一头凶猛的恶兽,年兽又称为“夕”。所以,古人发明了鞭炮,悬挂了桃符,张贴了春联,千方百计驱赶那头会偷袭村庄、伤害生灵的怪物,以换得下一年的平安和好运气。

儿时,鄂东老家的细伢们天天盼着过年,指望着春节穿新衣、放爆竹、吃美食、收压惊钱等等。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和未来,他们本该无忧无虑,也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然而,在生活层层重压之下折腾得抬不起头来的大人们,他们却最害怕过年。所谓“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一晃又一年,可能旧债还冇扯抻敨(念“沉头”),新债又来了,雪上加霜。过年就是一道坎,是一个关口。穷人家必须盘算好,如何“渡年关”?苦海无边,渡人先渡自己。鄂东的老人们调侃说,本来想赊账过一个年,结果是“煮熟了猪头要现钱”,你不给呀?那就猪头也吃不到嘴里。

鄂东黄冈的风俗,过年讨债,一年一结清。这就像今天的单位财务管理,一年12个月是一个会计年度,必须来一个盈亏大盘点。农家的规矩,也是每到年底对个账、结个账,对自家的债权债务来个清理。

对于没有欠债的人家,自然不必顾忌,可以放心大胆地打开大门,迎接每一天升起的太阳。可那欠着“一屁股债”的人家,恨不得天天锁着门,或者用一根竹竿翘上大门,对邻居插个白(撒谎),说是“走人家去了”“有事出去了”之类,早早躲着上门索债的人……

话说乡间办大事,哪有手头宽裕的?乡间的老说法叫“借钱办大事”,哪有留足闲钱办大事的?家里做新屋、接新娘、生儿育女等等喜事,要用钱不说,心里还挺暖快。而家有病号长年抓药,或动了大手术,或送了老人归西等等,这些“倒霉事”要用钱,“打掉牙齿和血吞”,你也只好认命吧。

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其著作《江村经济》中,对中国传统社会有很深入的研究。对鄂东农村,我也是有二十多年生活经验的。乡村是一个以家族和血缘关系为中心的传统社会,根深蒂固的是儒家文化倡导:“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事实上,达也好,穷也好,身在其中,利益完全被捆绑了。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正所谓“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借钱找熟人,这是很自然的。你找个陌生人,哪能借到钱?人家不骂你神经病才怪呢。一家要办大事办酒宴,亲朋好友往往都要吵爆了,也算是同喜同悲。

民间有个说法,叫“救急不救穷”。也就是说,有急用钱的人家,日子本来也算好过的,你可以伸出援手,人家会感恩戴德,及时还钱。然而,对于长期的困难户,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你施猛药也救不了性命,那就是一个无底洞,你借钱就不要指望还了,好比泥牛入海……

还有,对于那些好吃懒做的,平常四季爱抹牌赌博的,游手好闲的,你更是不能借钱给他。农村有说法,吃不穷,喝不穷,不会打算盘一世穷。对于那些不想勤劳过日子的人,他想借钱的时候装孙子,会百般讨好,花言巧语。

正所谓瓜甜蒂苦,等你找他还钱,乖乖,那他就立马变脸成大爷了。听听他怎么应付你:你家日子不是好过得很,还差这点钱?我暂时手头紧张,再缓一缓吧。眼看着拖一年两年还正常,再拖下去那就是“死皮赖”,或者说是“肉包子打狗了”……

必须承认,农村总体还是简单的,玩套路的人少,善良的人多,好心的人多。能有几个是那种不要脸的“孙子”呀?话说某人可以不要脸,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本乡本土要安生过日子,你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一起骂吧?还有那祖坟山上安息的先人们,也不能任由不孝儿孙横行乡里,乃至辱没先祖吧。当然,如今进入法治社会,谁要胆敢如此胡作非为,还可以诉诸法庭,让司法还一个人间公道。

人图名,树图影。当然,债最好是不用讨,自动送上门的,那才是利落人,爱惜名誉如爱惜自己的羽毛。哪怕当年没有钱还上,提前到债主家拜访一下,答个嘴(交流),交个底,也算是有一个说法。会做人做事的,捎带上一瓶罐头,或一包红糖,或一块糍粑,或几升糯米之类,上门去赔个不是,求得人家谅解。

非要等人家上门来讨债,那人自然也不是“善茬儿”。鄂东的说法,“讨债的围了门”,那就说外面欠债太多了。快过年了,债主们不约而同上门来催要。主人家一时坐不下的,接待不了的,有的债主就在门口徘徊,抽抽闷烟,也得等着讨个说法。因此,春节之前,谁家进进出出脸色不好看的讨债人多,谁家的日子就过得不中,这也是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观测指标。

讨债有文明的,也有动粗骂娘的、打架的,还有着急上火,逼着撞墙、跳水,寻死觅活的。如果双方都能心平气和,也算是互相给面子。所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当然,对于厚颜无耻之徒,你不“敌”(逼)紧一点,不用点招数,那就只好活活放了生,有可能年年讨个大空手……

过去,鄂东乡间的生活大多是艰难的,这并不难理解:几间低矮的泥瓦房,几块薄田,一对夫妻养一大窠子伢们,还有几位老人要赡养,家大口阔,哪有什么好日子过?更不要奢谈享受人生。

鄂东农村有个传统的观念,穷得读不起书,或者苕(笨)得读不进书的细伢,要趁早去拜师,踏踏实实学一门手艺糊嘴巴、过日子。相比那些老实巴交出卖力气的农民,泥瓦匠、木匠、篾匠、裁缝、剃头匠等手艺人,总要多一些活路。

当然,如果有点文化基础,还有高人指点,争取学赤脚医生、兽医,那就更胜一筹。对于手艺人而言,工钱主要是靠年前清欠,要逐户逐户登门去讨去逼,年复一年,这可是一桩极其劳神费力的事情。

而鄂东有一条乡规民约,不知道从何时兴起的:过了大年三十,夜幕降临之前,只要主人家贴上了大红对联,那就不能进门讨债了。对联一贴,就相当于到了“截止时间”,也就是说讨债的“底线”了。债主只好等过了正月十五,或者等到来年腊月了。如果还有不讲理的人,非要进门去讨债,那就是“犯规”“犯忌”了,被人家痛打也不算冤枉……

在名利等实际利益面前,观人生百态,判高下优劣,马上就泾渭分明。这些年来,我很乐意书写人性的真善美,但是我也不害怕揭露人性的假恶丑。直面现实吧,社会就是一个万花筒,真挺复杂的。

   (初稿写于地铁9号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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