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六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六回)
上篇
次日,陈敬济假作讨帐,早饭时骑了头口到薛嫂家,拴了头口。薛嫂请进房中,坐下点茶吃了,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敬济说本欲往前街讨帐,竟到了这里,昨晚小大姐出来在你这里?薛嫂说是在我这里,还未上主儿哩。在前回,敬济本与薛嫂约定要见春梅一面,莫不二人都忘了,或者二人只是找个话由,或者兰陵笑笑生此处叙述小有笔误。古时民间有所谓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等“六婆”,以装神弄鬼与欺诈为手段骗人钱财,都不是好鸟。薛嫂还想榨出点油水,对敬济道: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叫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还不趁早去,只怕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倒没弄的我也上不的门。敬济只得厚脸笑嘻嘻从袖中拿出一两银子,薛嫂见钱眼开,又说去年腊月在铺子当了两付扣花枕顶,要敬济寻与他。敬济正管着当铺,一口答应下来。
薛嫂便领敬济到里间房,与春梅厮见,又吩咐媳妇金大姐去定菜儿支走开,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让二人享用。春梅看见敬济,生气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春梅到目前,对敬济的感情尚浅,只是潘金莲的面首。敬济倒是真诚,又显官宦子弟的幼稚,正如张竹坡回前评点“未经世事,强作解人”,因此反倒弄出许多事端。敬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你叫薛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醃韮菜——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计较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口口声声“他家”“他家”,敬济在西门大院确乎受了许多委屈,并未当自己的家,且此时心中已打定主意。说毕,薛嫂已买将茶食酒菜送来,放炕桌儿摆了,两个饮酒叙话。薛嫂陪着吃了两盏,说了一回月娘心狠手辣的话,比及酒浓上来,薛嫂识趣,叫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别人家坐坐,独留敬济和春梅自在里间房坐。书中省略了二人的性事,却也因此让感情得到了升华,临别时简直难割难舍,薛嫂担心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敬济出门,骑头口来家。
隔了两日,敬济送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了枕顶出来交还薛嫂,拿银子打酒,在薛嫂房内和春梅厮见。不想,月娘使来安儿来催薛嫂,要赶紧给春梅找主儿,看见敬济头口拴在门首,到家向月娘学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月娘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来薛嫂儿,尽力数说道:你领奴才去了,却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着养汉挣钱,若你不打发,就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叫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薛嫂儿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幸亏有一张媒婆的嘴,大叫冤枉,说我莫不赶着增福神着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着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赔上。各回书中多标明了媒婆买卖丫鬟的价格,不过几两银子,比如小玉是五两,秋菊六两,夏花儿七两五钱,翠儿五两等等,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些都是为了衬托春梅的“高人一等”,而春梅现在已经是一个被西门庆收用过的二货,就是不加算媒婆的劳务费,再要以十六两卖出,还真不容易,买主一时难找当属事实。月娘想来也明白这点,只得实话问:听小厮说,陈家种子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而不乱,反应快,再叫冤枉:又编排一场是非儿,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狮子街铺内,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没有真凭实据,一时无语,只得说担心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搞出什么坏事儿。薛嫂说我不是三岁小孩儿,接着用一大篇词儿,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同时,仿佛不经意,又带出另一个故事,“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爷府中,要他图生长(生孩子),只出十二两银子,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文字过渡行云流水,不著痕迹就将此前省略没有写到的细节补充进来,同时生发出后面情节发展,这就是兰陵笑笑生写作的杰出过人之处。薛嫂补充说,守备老爷在西门大院曾听过春梅唱,见过他好模样儿,才肯出这个价的银子,特别强调春梅已经不是女儿,其余别人出不上。书中说:“薛嫂和月娘砸死了价钱。”这一大段对话活现了媒婆薛嫂儿的精明个性,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堪称精彩纷呈,我们既是在惊叹薛嫂的口才艺术,又是在欣赏兰陵笑笑生的天才发挥。
次日,为了有一个更好的卖像,薛嫂早早把春梅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段袄儿,蓝段裙子,脚上双弯尖翘,用一顶轿子送到周守备府中。俗话说,女人的美,三分靠本色,七分靠打扮,春梅经过这一打扮,就更漂亮了。儒家妇德教育有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无关学识与聪明,外貌漂亮几乎是中国古代女性唯一的发达资本。周守备原本在西门大院的茶宴上见过春梅,印象颇佳,所以才答应买下。如今近距离打量,觉得比旧时更为唇红齿白,身段儿也不短不长,再有一对小脚儿,周守备满心欢喜,豪爽拿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给薛嫂儿。中国政治的最大污点,始终是权力、金钱、美色勾搭缠绕不清,周守备的政治品格还不错,对朝廷忠勇可嘉,好象也不贪,却无能抵抗美色——或许也算不上缺点,这是男女之别自然产生的人性。想来薛嫂儿没料到会有这样一笔横财,生怕有变,赶紧拿回家,用力凿下十三两银子,再赶往西门大院交给月娘。薛嫂又拿出事先准备的一两银子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么?真是好手段,堪称吃了原告吃被告的现代剧情穿越。月娘免不过人情,只得又称出五钱银子与他,减半自然也充分体现了月娘看重钱财的性格。薛嫂的这一系列细节算得上神来之笔,而小说中这类情节很多,兰陵笑笑生也没有上升到思想批判的高度,只是用客观白描,非常幽默地写出了真实的市井生活,不忘告诉读者,“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
再说陈敬济,见卖了春梅,又不能往金莲处去,月娘也是凡是不理他,西门大院门户都严紧起来,晚夕时分,月娘还亲自打了灯笼前后照看,上了锁方才睡去,一时竟弄得手脚无措。敬济无脑,只能干着急,又淫妇前淫妇后骂西门大姐,嚷闹了两场,一些话不但难听,而且剑指月娘,提到西门大院收了他家许多金银箱笼,骂得大姐只是哭涕,愈发显出愚蠢来。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十一月初七日——孟玉楼生日。玉楼最突出的性格是圆滑与尖刻,不轻易动感情,自我保护能量特别强,所以总能嫁来嫁去而毫发无伤,像一条捉模不透的泥鳅,任何困境都能全身而退,这是市俗人生的一种极致活法。玉楼特意安排了几碟酒菜点心,叫春鸿拿到前边当铺,让敬济陪傅伙计吃。不想月娘阻拦,说敬济不佩,要给傅伙计吃可以,不消叫他。这确实太过份了,人情不通,玉楼不听月娘之言,仍然让春鸿拿到当铺。敬济正郁闷中,便借酒消愁,立时与傅伙计把酒菜吃完,再使来安儿到后边要酒。傅伙计知道他不爽,便说酒勾了,不消要酒去。敬济不听,一再要来安儿去取,来安儿只得去而复回,说没酒了。敬济另拿钱打来酒吃,借骂来安儿,发泄对月娘久埋心中的不满,说连奴才也欺负我起来,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去,我不怕。俗话说酒醉心明白,傅伙计相劝,却恰似点起火来,敬济愈发把话说得生硬难听,什么“就算我日了人,人没日了我?”“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刺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最混蛋的话是,“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陈家靠山,被革职查办,连累陈家)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幸亏最后有所婉转,“会事的,把俺女婿收笼着,照旧看待,还是大家便益。”可见,陈敬济是典型的官宦浮浪子弟,既对生命本质缺乏深度的理性认知,又缺乏从生活中摸爬滚打出的绿林胆量——与书中武松性格形成对照,即使家败也没能成长起来,过去有西门庆压着,还不能胡作非为,如今搞出这许多事,也是顺理成章。敬济此刻虽然话很绝情,怨恨满天,却也不敢下决心要与月娘鱼死网破,还是希望互相让一步,而后来破罐破摔,也没敢与月娘死斗,这是出身性格的局限。傅伙计见这小子话头儿说得愈发没底线,再劝说我们只吃酒,这些无聊话收起。敬济真是醉了,对傅伙计也发起火来,大骂傅伙计:贼老狗挤撮我醉了,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勾了,饭吃饱心里打主意要把我赶走,夺权儿做买卖,好私吞钱财养家,明日告状也带上你一笔。敬济说话不能把控,傅伙计是本份胆小之人,见势头转向自己,恐怕受连累,只得穿上衣裳,悄悄一溜烟回家去了。小厮收了家活,自去了后边,敬济则倒在炕上,一觉睡得死沉。
次日早辰,傅伙计便进到后边,哭哭啼啼把昨天陈敬济所言,向月娘叙说了一遍,坚持要交割帐目,告辞回家。吴月娘一边劝傅伙计,一边又仿佛陈敬济就站在身前,自我辩解道: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才料,只臭屎一般丢着他便是……当初你家为官司投到俺家,有甚金银财宝,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又怕小人不足,叫俺家昼夜耽心。月娘又指责敬济没良心,说: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一个,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几年,调理的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的光光的,小孩儿家说话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月娘肯定不愿到手的钱财交出去,即便想还,如今也没了那个财力,更何况已经很难证明西门家吞吃了陈家的金银箱笼。月娘谈不上有宗教情怀,道德感只是市井女人的一般水平,相信尼姑更近于西门庆喜欢偷情性爱,只是富贵无聊的小爱好,身上也有世俗女人的精明世故一面——没有利害关系时,他堪称道德模范,而一旦涉及利害加权,就被打回了市井女人的原型,这就是为什么月娘显得虚伪做作的原因。吴月娘终于把傅伙计安抚住了,暂时相安无事。
既然双方无情又无义,火药总有点着的时候。一天,当铺挤了一屋子赎讨东西的顾客,看似生意也还兴隆,却反衬了百姓的苦逼生活。奶子如意儿抱着月娘遗腹子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孝哥儿不知甚么原因,总在奶子怀里哭个不停。敬济一时恶作剧上心,当着众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休哭了,这孩子倒相我养的,叫他休哭,他就不哭了。敬济这话暗示与月娘有勾搭,吃瓜群众都是本县人,多少知道点西门大院的那些事儿,听说这话,都惊呆了。如意儿现在的职责是喂养孝哥儿,自然帮着月娘,说姐夫这话过份,还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说不说!敬济赶上,朝奶子踢两脚,戏骂道:你说不是,我先踢个响屁股儿。如意儿抱着孩子回家,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诉,月娘正在镜台边梳头,哪能受此羞辱,半日说不出话,忽然往前一撞,昏倒在地。小玉慌忙叫来家中大小,扶月娘坐在炕上,孙雪娥跳上炕——很形象幽默的细节,撅救了半日,又是舀姜汤灌下去,方才甦醒过来,只是一时气堵心胸,哽咽着哭不出声来。如意儿便对孟玉楼、孙雪娥讲了敬济当众的戏言,而敬济毕竟是家人女婿,所说这种乱伦是天下难容的奇耻,比之泰山岱岳庙之辱更有过之,所以吴月娘难受悲伤,这就让矛盾再无回旋余地。乱了一阵,众人都散去,只有雪娥临走,悄悄对月娘献上一计,吴月娘道:你说的也是。孙雪娥终于寻着机会,以报潘金莲早前激打一回旧仇,却不想,这一招间接送了金莲性命,可见人的内心都深藏着一个恶魔。月娘的话极短,却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而出,是一种下了决心的语气。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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