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五】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5)

作者简介

本文摘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

陈永玲演唱的《翠屏山》

交易担保 凤巢视频 陈永玲先生《翠屏山》部分片段 Mini Program

魂与志(1)

一九三九年夏,正值北京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金」字科学生即将毕业之际,这群少年巡回实习演出来到青岛。常年间被关在练功房中的这群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青春少年,插翅来到了这山青水秀的避暑胜地,面对着蔚蓝大海,迎着海风的气息,心旷神怡。恰似雨霁之后,一列冲出樊笼的飞燕,要在蓝天白云之下一展羽翼,以迎接未来的征程。

王金璐、储金鹏、赵金蓉、李金鸿……一个个小演员在舞台上都可谓美姿美态,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内中,尤其受欢迎的是武旦李金鸿。中华戏校在培养出有创新精神的宋德珠以后,又以传统武旦的规范培养了武旦李金鸿。传统武旦要求在气度上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以区别于旦角行当中的花旦和青衣。

李金鸿在《锯大缸》一剧中饰演妖精王大娘,大战天兵天将、雷公电母。把传统武旦行当的艺术绝技表演得令人瞠目结舌,尤其是踢枪打出手时,在翻滚中把天兵抛过来的飞枪一一踢回,精准之极,干净俐落,枪点足尖旋即弹出,不爽毫厘,似乎足下另长了个心眼儿,那枪也因此随了心意,舞台的灯光使枪来枪往的弧线拖着一轮轮令人眩目的泛着红晕的暖光,惊起了满堂观众一浪盖过一浪的喝彩声。

李金鸿之《锯大缸》

李金鸿很快就认识了这位早已名扬青岛的小票友陈志坚。志坚不仅结识了比自己大六岁的李金鸿兄长,还终于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京朝派的传统京戏。李金鸿大哥的演出是那么严谨,那么浑然一体,毫无噱头,一招一式都合情合理、扎扎实实,可堪玩味,呀!这一身了不得的真功夫,需要经过多少刻苦的训练呢?对于一个终朝抱着唱片匣子听戏的小朋友来说,能找到同龄的知音,倾听他们述说自己在短暂人生经历中的种种况味,是新鲜而有趣的。枯燥的戏校生活,在小志坚听来,似乎也异常有趣,听说戏班子中某某恶作剧之后一班子人被班主「打通堂」还死不招认的壮举,觉得他们真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比之武侠小说的侠士丝毫不逊色;在听说班主最后无奈不了了之的结果后欣然大笑。印象中,那些个被刀枪把子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屁股,那溅落的血珠在白生生的肉上宛如六月里盛开的石榴花,石榴树下播撒的都是忠义的种子。

小知音们尽管在台下嘻笑不经,一临台的严肃认真也深深打动了小志坚。台上精、气、神十足,前后台各个工作人员相互紧密配合,都是严丝合缝、一丝不苟的。后台纵然忙乱,前台井然有序,他们说,这叫「一棵菜」,志坚心里说道:「我觉得像一棵石榴树!」

小志坚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实现自身理想的地方和前进的目标了。

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一九三零年成立于崇文门外木厂胡同五十二号,焦菊隐任校长,李石曾任董事长,学制六年。

当时,中国银行有两派捧角儿的:总裁冯耿光是「梅党」拥护者,副总裁张嘉璈则是「程党」领袖。北伐后,迁都南京。冯耿光已隐居不出,张公权则获蒋氏赏识,一九二八年十月接任中国银行总裁,一九三五年出任国民党政府铁道部长。中国戏曲音乐院在南京建院,出钱办戏校的人乃是张公权,李石曾出面而已,实际负责人是程砚秋,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为中国戏曲音乐院北平分校。

中华戏校一方面秉承着科班教学的优良传统,加紧学生的基本功训练;一方面重金聘请各个流派的艺术家传授表演的经验,增益见识。焦菊隐一九二八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受进步思想影响,他采用一整套全新式的教育制度和教学方法,施行男女合校,除学京剧专业课外,还上文化课,也常组织学生观摩话剧。他提倡破除后台供奉「祖师爷」的旧习,并免去演出时的饮场、扔垫子等陈规。他认为,戏饭不是「祖师爷」赏的,符合观众审美需求的就有饭。饮场、扔垫子是对观众的不尊重,观众是上帝,上帝是一切的主宰,「祖师爷」是冥冥中的,不靠谱,只有上帝才是真切的。

一九三四年,金仲荪接任校长,校址迁至沙滩椅子胡同程砚秋先生的旧宅。

中华戏校成立时,焦菊隐先生就制定了男学员不准演旦角的原则;只是考虑到女学生的生理条件不适合传统武旦基本功夫训练,才招收了宋德珠、李金鸿、陈金彪等男学生学习武旦。在常人看来,那些都是超强度训练,稍有不慎,就能把孩子毁了。可喜这些男孩子嗓子条件也相当不错,个个心里都不甘心只演武戏,思量着武旦这个行当多半是青春饭,青春易逝,后半生又何去何从呢?把眼看过去,尚小云先生的弟子张君秋和正在荣春社中习艺的孙荣蕙、杨荣环等男孩子不是也可以唱青衣花旦戏吗?而且不是也唱得依旧出众吗?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女人唱旦角就少见出类拔萃的,但男人唱旦角却是个顶个的好,这应该说是无庸置疑的,有四大名旦为榜样,男人唱旦角合当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的吧!

焦菊隐之照片

李金鸿倾听了陈志坚的心里话,体会到他想唱旦角戏的迫切愿望,观之冰雪聪明,就力主介绍他入中华戏校学戏。

在李金鸿大哥的怂恿下,陈志坚如获福音,拖着个小皮箱,竟偷偷搭上一列开往北京的火车,独自去投考中华戏校。

经过几年的探索式教学之后,中华戏校校方也发觉,禁止男学员唱旦角戏原不过是封建思维的一层壁垢,与西学的人文关怀相悖,男不演女的原则如一层薄薄的窗纸,只待一触即破。

一九三九年秋天,陈志坚以数百名考生中名列第一的成绩被中华戏校录取,终于实现了自己到北京学戏的夙愿。对于陈志坚聪敏的天分,校方无法不认可。关键的是,此时也正是李玉茹、白玉薇、侯玉兰、李玉芝、赵金蓉等高材生离校的前夜,学生中再找不出一位足以支撑门面的旦角学员来。

陈志坚堂而皇之地进中华戏校学旦角戏,实际上是彻底揭去了那层窗户纸,焦菊隐先生订就的原则至此荡然无存。

进中华戏校,并不必立什么关书契约,也不用交一分钱的学费,如此一来,甚是便宜。这个十岁的小孩儿,独自来校报到的时候,并未按照传统礼仪着一身中式长袍、布衫、圆口布鞋的打扮,而是一套黑色双排扣小西装,头戴黑色圆顶毛毡礼帽,足蹬黑色尖头皮鞋,提着一口四角包铜边的棕色小皮箱打校园中走过。新黄的雏菊满地,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淡淡的冷香,一只黑背白肚的喜鹊在松枝间啧喋跳跃,然后拖着一剪长长的尾翼从松枝的空隙间展翅向高处自由飞去。那时西服倒也常见,只是在这样一所秉承传统教育的戏校中,蓦然出现穿着一身横平竖直小西服的小孩儿,就有些不寻常了。见着老师的面,他必然脱下礼帽搁在胸前,挺直了腰板鞠躬行礼,最初,同学中就有人笑话他是个小假洋鬼子!陈志坚不以为然,他后来回忆说:「着装的整洁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的尊重,穿西服套装也适合我自己在台下的精气神儿,我小时候周遭都是西式生活的影子。青岛临海,就有海一样的胸怀,青岛有独立的东方文化,有独立的西方文化,也有交融的中西方文化,西服与中式长衫,无所谓优劣,只要对生活一丝不苟,中式长衫也需要穿的没有一点皱折才对,只有对生活一丝不苟的人,对艺术也才能一丝不苟。我从未反感过善意的笑;对于恶意的嘲讽,我不加以理会也就是了。」

学校之前计有「德、和、金、玉」四期学生,傅德威、宋德珠、李德彬、邓德芹,王和霖、李和曾、齐和昌、徐和才、王金璐、袁金绵、袁金凯、赵金蓉、李金鸿、李金泉、储金鹏、高金孺、张金梁,李玉茹、侯玉兰、白玉薇、张玉英、王玉敏,米玉文、张玉禅、冯玉增、金玉书等,皆是从中华戏校走出来的。这一期的学员排行「永」字,又因戏校的常例,女生名字中常取个「草」字头的字,男生的艺名也多携一个「王」字旁,大约取意于绛珠仙草吧。陈志坚于是也有了一个艺名:陈永玲。同期的学友还有高永倩(出科后改名高玉倩)、贺永瑛、赵永泉、马永菡等人。他是科班师兄弟中当仁不让的美少年。鼓师赓金群先生会回忆说:「那最后一届新来的小同学中,永玲穿着十分合体的小西装,显得十分活泼,永玲经常给大同学演唱流行歌曲,最惹人疼爱,给校园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海风,在一帮穿戴土里土气的戏校学生中,他算是最洋气的一个!」

永玲学戏的悟性的确很高,璧心灵透,骨正根清,浑无杂念,因此能静下心思来仔细推敲。「别的学生教了三、四遍也没学会的《坐宫》,永玲这孩子,教他一遍就可以了,而且记得很瓷实。这孩子正该吃这碗戏饭!」曾经教授过他《四郎探母》的陈丽芳先生对王瑶卿如是说。

原来依规矩不培育男孩子唱青衣、花旦的中华戏校,因陈永玲的到来而破了格。而金仲荪校长与焦菊隐的办学理念也不全相同。焦菊隐热衷于话剧,喜欢破除旧戏班的陈规,男女虽合校,却不主张培养乾旦。金仲荪毕业于京师大学堂,继为罗瘿公续后半部《碧玉簪》之后,竟成为程砚秋「雅歌投壶弹棋说剑之轩」中的专一编剧,《聂隐娘》、《梅妃》、《沈云英》、《文姬归汉》、《斟情记》、《朱痕记》、《柳迎春》、《荒山泪》、《春闺梦》、《文姬归汉》等多出经典程派剧目,皆出自金仲荪之笔端。中华戏校副校长又是程四爷砚秋,金仲荪懂得京剧艺术的深浅,知道培养人才的出发点断不能由着个人喜好,全盘否定乾旦艺术,实质上就抹杀了京剧的半条性命。因此在金仲荪的主持之下,陈永玲居然成了中华戏校的重点栽培对象。陈永玲想着自己是来学戏的,只是觉得这里的学戏环境很宽松,只是想着日后可以在戏曲舞台上出人头地,只是想着日后也能在唱片匣子里灌入自己的声音,和着嘶嘶的唱针走动的声音并海风的轻拍声,在初阳中悠扬响起。对于众人的关注,他倒没十分在意,没十分受宠若惊。

吴富琴老师给永玲重新梳理了《女起解》这出戏,要说,这重学比新学要难多了,要一句、一字、一腔地改掉原来不规范的积习,师生都是很需要下一番工夫的。好在童年时期的记忆力和模仿力极强,尤其对于聪明伶俐的陈永玲来说,更没什么能难得倒他的。不久,他就在「广和楼」演出了《女起解》,这次的陈永玲,与三年前的陈志坚在台上相比,好似换了一个人儿一般,身体长高了些,体态聘婷,美玉玲珑。扮上戏后,在台上活脱就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明眸皓齿,一颦一怒都惹人怜悯;一张口,声音异常脆甜,调门也是「硬六字调」,吐字行腔完全是传统京朝派风范;最要紧的却是,他天然就有一种大角儿的气场,在台上毫无一丝怯意,他的身上好似有一种磁石,不但能够吸引观众的目光,更能把满台的灯光如铁屑一般吸拢到他的跟前。

在李玉茹师姐毕业前夕,学校安排陈永玲与她合作了一次《四郎探母》,二人分饰前后铁镜公主。在排戏时,按程砚秋先生的安排,他与李玉茹师姐由金仲荪等老师带着去了前门外大马神庙胡同王瑶卿老先生的宅邸,拜见了这位未曾谋面的师爷爷。王瑶老的几位弟子也在场,他们除了看好全才旦角李玉茹,还注视到这位眉宇之间有些像李凌枫的少年。章晓珊先生对王瑶老笑道:「这孩子有些意思,体态轻盈,眉目灵动,也兴许是块唱花旦的好材料!」

马连良、李玉茹之《游龙戏凤》

王瑶老正面打量起永玲,笑道:「五爷说话不中听,这孩子明明是块唱青衣的材料,都到了我的门下了,你倒是一把推给了筱老板,去唱那起风骚的疯旦戏,我这门下的香火非让你掐灭了不可!」

章五爷笑道:「看看,本是两全其美的好意,您倒先急了!筱老板那里正缺个中意的弟子,您合当是接济他一把,他还不感恩戴德的紧?日后有了唱青衣的好苗子,十个百个都归到您的门下,香火不但灭不了,只怕烧得太旺,高香无处可插了,您一个人又顾不过来,也有用得着章某人的地方。」众人皆笑着点头称是。

【连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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