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树
这几天陪着我以前的博士导师和她的先生逛苏州,她今年七十七岁了,她对我很好。
我没有老师缘。幼儿班时的一位姓陈的年轻女老师没有理由的偏爱我,可是我对这位陈老师已经记忆淡薄,我甚至想不清楚她的模样,我只记得有人带着四、五岁的我们在村小学的操场上唱儿歌跳舞,阳光很好,但那个人是她吗?我也不确定。我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老师。她在我顽固的记忆中还是二十多岁笑眯眯的女人,但这位老师如今一定也不是年轻人了。
除了那位陈老师,导师大概是我唯一比较亲厚的老师,她在很多时候帮助我,鼓励我。但我们从前的交往更多是师生的关系。而这次她来苏州,她已经退休,我也不再做科研,而且我也成为中年人。我们不再聊工作。或许是由于旅行的疲劳,或许由于年龄,她放松了美国人对隐私的戒严,在我面前,她终于是一个老年女人,一个倔强、尊严的老人。
我们聊起过去,相差三十多岁,但我们的童年却有相似之处,我们都劳动过,我们都用过井,我们的童年中都有寒冷的记忆,都有过独自漫游的无所事事。或许是我自己想象太多,为她的只言片语增添补充了场景,使她更为靠近我的生活。
她说起她德国移民的父母不在她和她的兄弟面前说德语,不希望她会德语,因为那时候二战的记忆尤存。在农场长大,再搬迁到城市里,她和兄弟们都获得博士学位。她年轻时颇为叛逆,在六十年代的黄金年代,她穿着长袍,在士兵的枪口插花枝。后来她成了学者,在多个国家的大学里工作过,是印度菜和川菜的嗜好者。
她先生是天文物理学家,我问他:研究了这么多年的星系,他如何看待宗教。他微笑,说他小时候,他母亲送他去圣经班,他去了,告诉母亲他不相信,母亲说她也不相信,但是有一些你不相信的东西是好事情(” It’s good you have something to reject.”)。我告诉他中国人关于缘分的观点,亿万人中,我和导师的相识是缘分,我们和爱的人相识是缘分。导师的先生笑呵呵的说:认识她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导师停下脚步,装作恼怒。
我们在拙政园的假山上上下下,导师总让我走前面,我一开始不明白,后来跟在她后面,看她缓慢困难的下山,却拒绝先生伸手帮她。我了解了,放慢脚步,走在前面,不回头去帮她。
在周庄的客栈,我们坐在临河的阳台上,她和她先生分享一瓶冰的青岛啤酒,我和女儿一人一罐椰汁,河水倒映天空,绿树围绕黑瓦白墙,摇橹船在一片澄蓝和碧绿中悠闲而过。我说起女儿和儿子过几年就会比我高,我将是家里最矮的一个,孩子们每次想到这点就特别开心,终于可以俯视权威的妈妈。导师和先生也笑。
当晚,我们在周庄分开,导师使劲的拥抱我,她先生拍拍我的后背。他对我女儿说:过几年,你就比你妈妈高了,还会比Marilyn(导师)高,但估计不会比我高。女儿害羞的笑。
昨天,导师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说在一个逃家男孩的故事。这个逃家男孩是个虚拟的人物,代表了我少年时认识的男孩们。那些和我一样在美丽而贫穷的乡间长大的男孩们,因为缘分,他们在我生命中出现又消失,因为命运,我们都成了不再愤怒的中年人。
今天,我写下这些。和我故事中的男孩一样,因为缘分,导师和我相识又会分开,因为命运,我们都无可避面的由中年到老年。
最近天气特别好,空气特别的透明,有一天,我坐在图书馆的三楼,看到窗外,樟树的树干挺直安静,而树顶枝条柔软,在摆动。一切很安静,除了寂寞摇晃的树顶。
人也如树,命中注定的隔离,只有风来时,枝叶才有些微交汇。风走了,叶子只有睁着眼睛回忆曾经的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