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小秘密(九)《汉广》,气势磅礴的中国山水诗鼻祖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译:
南方有乔木,不可以休息。汉江有泳女,不能够追求。
汉江之宽广,不能游泳过。长江之宽广,不能摆渡过。
参差生灌木,说要砍杜荆。那人要回家,喂饱他的马。
汉江之宽广,不能游泳过。长江之宽广,不能摆渡过。
参差生灌木,说要砍蒌蒿。那人要回家,喂饱他小驹。
汉江之宽广,不能游泳过。长江之宽广,不能摆渡过。
这首诗是《周南》里我最喜欢的一首。也是中国最早的山水诗,由它开创了一种诗歌风格。旧说它是一个樵夫思念自己的情人所作,在我看来还是受了些局限。原因很简单,当代人解释得太死板了,认认为”之子归“的一定是女人,写了砍柴就一定是樵夫。事实上一个樵夫是不可能写出如此优美的诗句的,更不要说这位“樵夫”还有马骑。
还是回到我的《诗经》组诗视角吧。首先要明白时间地点。
诗名叫做《汉广》,其实意义就是广阔的汉江。汉江这个名字已经被韩国人偷走了很长一阵子了,以至于一些人不知道其实它本来是中国的一条河流。
很多人只知道中国有两条大河:长江与黄河。读了点书的人会加上黑龙江与珠江。再回到古代要说“四渎”,指的是江河淮济四条大河,都有意无意的把汉江排除在外。其实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特别是汉族人特别不应该。因为汉江就是汉族得名的由来。
汉江是长江最重要最长的支流之一。源出秦岭,在云梦泽一带汇入长江,水势浩大。天上的银河亦有名银汉,意思也就是说,它有实力与黄河一争高下。
诗句开始的时候,诗人正在汉江边徘徊。在他的面前,是一望无垠的湛蓝长空。后世诗人形容为“极目楚天舒”。指的应该就是湖北一带。这里是长江与汉江共同造就的冲积平原,后世中国的粮仓,所谓:“湖广熟,天下足。”但在这个时代,在这片沃土上生长的只有原始森林。
在当时,这儿气侯也更接近于热带,大象、犀牛等热带动物在这里还有遗存。灼热的太阳直射下来,晒得诗人汗流浃背。但却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因为“不可休思”。这里的森林是以针叶林如水杉为主。这是我国的特有古老树种,现在的湖北还有分布。只是它的树冠很少,树下没有阴影。在那里休息只能被太阳烤熟。
诗人登高远眺,只见汉江如带,蜿蜒而来,而在水中却偶有一道白影,一晃而逝,几乎不能看清那是什么。只能猜测:也许这正是汉水游女。
汉水游女,是一个很古老的神话故事。传说中当年南征的周昭王有两位爱妃,长得美若天仙。只是在南征途中昭王中了楚人的胶舟记,溺死江中,两位妃子与昭王同日而亡,死后就做了汉江一带的女神。时常戴着珍珠项链,手牵着手在水边漫步,很多人都见过她俩。这些目击者中包括有名的孔子。后来一个叫“郑交甫”的浪荡子还想去调戏两位水仙,结果被她俩戏弄了一阵。
从现实的角度考虑,这“汉水游女”可能正是白鳍豚,这正是那一地区的特有物种。但无论是女神还是白鳍豚,对于诗人都是“不可求思”的。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要北归了,从此告别南方的这片土地。
所以他叹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里提到了汉江与长江。因为那个时代,“江”是长江的专名。所以,作者应该是在汉江汇入长江的要道,也就是天下第一大湖云梦泽中游历。汉江很宽广,不能游泳渡过。而面对更浩瀚的长江,那就是划船也不行了。对于当时的中国人,这里可能已经算是世界的尽头了。
南土的开拓是个持续几千年的过程。在战国时,楚国把势力推进到了吴越一带,秦汉时期,汉人才征服了两广交趾。即使到了唐朝,也视南方的人民为异族。所以在西周的这个年代,人们还很少越过长江。作者站在江北岸眺望南岸。感觉也如同到了天涯海角,所以有此长叹。
是的,要走了,所以再来这工作和战斗过了好几年的土地上再看一眼。在现代,从陕西到湖北可能只要几个小时车程,但在古代,却是关山千万重。
也许此生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但北方,有自己的年迈的双亲,还有美丽多情的妻子在等待。
然而接下来画风一转,转到了江边的灌木从中,一个人,手持利斧,正在砍荆条。
这里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一笔。这个人是谁?是诗人吗?还是爱恋他的女子?
这里必须明白什么是“楚”。
楚是一个国家的名字,也是种植物的名字 ,也就是荆条。这种坚韧的植物在古代可谓用处广泛,既可以当柴烧,又可以用来编织,熏烟可以驱蚊,贫家女拿来做首饰。简直可以说是万能工具。古人经常把它比喻成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
历来都将其解说成男子将迎娶女子。但我感觉不妥,既然如此,那“刈”之何为呢?所以联系前几段,我相信这段是诗人借自己在南土娶的妻子之口来表达哀怨。
联系之前的《桃夭》等几首诗,诗人很可能在北方的正妻之外,在南方又娶了妻子。这在当时很常见。因为几年书信不通的远游很可能会造成生离死别。即使是上个世纪,很多被派驻异国的办事人员都会在当地另娶妻子,以打发孤单寂寞。而这在西周时代是没有道德负担的,往往男子走后,女子可以再嫁,都是习以为常的事。然而即使早就知道将会分别,心里依然充满了不舍的惆怅。所以还是说出来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翘翘错薪),但你说已经爱上了我(言刈其楚),可你今天说要离开了(之子于归),让我再把你的马喂饱吧(言秣其马)。”
面对即将分手的爱人,诗人虽也依依不舍,也无可耐何,只能再次一遍又一遍地高唱:“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把分手的理由归于空间地理的阻隔。也许,今后女子也会化为他心中的汉水游女,可望而不可及。
真是个细心的女子啊!她砍下蒌蒿,将其铺满床榻。室内充满了植物的香气。并且将男子的马驹喂饱。这也许指的是她和诗人的孩子。因为在周代,马的身高是有规定的。不同高度的马有不同的名称。高七尺的马被称为龙。高六尺的马就叫马,高五尺的马就是驹。驹就是小马,但相对父亲来说,退化了。
女子的身份是庶妻,也就是地位低一等的妻子。她生的小孩(驹)是没有继承父亲(马)的权力的。这就是周代的制度。也许他会被作者带到北方,接受贵族的教育,但不能继续父亲的地位,成为自谋职业的“士”的一员。也许,他会被留在这南方的土地上,和母亲在一起。
诗人暗自神伤,但无法留下,因为这就是命运,所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有情人从此天各一方,再没有见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