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溏心蛋,疙瘩溫開水
之一 疙瘩溏心蛋
事到如今,大抵一樣食物,能讓人愛到心軟口軟魂縈夢牽的,總是必須犯著一條鐵則,就是讓人愛恨交織。
像肥膩甘美的鵝肝,像殺人不眨眼的香煙,像黑甜無度的布朗尼,像水晶夾沙層層疊疊的紅燒肉,等等,罪惡度愈高,幸福度愈澎湃。一很怕死二更怕胖的紅塵男女,克勤克儉日日夜夜,仔細看守著自己一寸一寸鮮烈的慾望,卻難免會有片刻的失守。那一頓無法無天的縱情饕餮,簡直是偷來的搶來的或者騙來的。天下最好騙的那個笨蛋,總是自己。嘴跟心促膝相談,略略含淚,一分鐘的花言巧語,再來一分鐘的海誓山盟下次決不,心便偃旗息鼓,任由嘴胡鬧去了。
而溏心蛋的讓人迷戀,亦是犯著了愛恨交織的鐵則。
溏心蛋的可恨可愛,在一個軟硬未知的分寸上頭。吃了半輩子的溏心蛋,darling可曾吃到過兩枚相同質感的?想必不曾有過。於瀲灧晨光里,半夢半醒間,邂逅一枚完美溏心蛋,唇齒染到金黃的片刻暈眩,真是可堪回味半生的。那種頂級完美,柔軟絲滑,可遇不可期。最萬惡,是天殺的不可追。日語里,稱溏心蛋為半熟卵,真真別具懷抱。
溏心蛋的鬼與魅,還在於無法盡興。早餐盤子里,頂多兩枚溏心蛋,無論多麼小心翼翼慎重再慎重珍惜復珍惜,到底轉瞬便滑落了肚中。手起鶻落,速戰速決,兩個小小尤物就滅跡了。吃完眼呆呆,享不盡的繁復滋味盤桓心頭,卻也不可能再吃兩個了。真的,從沒見過哪位暴徒,早餐溏心蛋一吃半打一打的。無法盡興的慾望,是多麼折磨人,darling這個我不寫,你也瞭解的。
溏心蛋的衰壞,還衰壞在無法吃得好看,美食逼人,逼到你丟盡一切教養,全力以赴,徹底服軟,那種衰壞欺人,別的食物,當真不曾見過。看過無數優雅男女,一吃溏心蛋,鐵定滑鐵盧。吃相狼狽,左右失守,弄得滿盤滿嘴的泥濘,大致是無法避免的下場。最疼愛你的男人,此時此刻,一定放下刀叉,備好雪白餐巾,含笑替你拭去唇邊殘留的金色蛋液。那種默默的溫存縱容,darling,值得記取一輩子。
會煮所有的蛋,自負煮得不輸一流,卻獨獨不會煮溏心蛋,亦不想學。那樣峻刻地候分刻數,守著兩枚蛋守著整幅心思,於我的性子太相違背。不想這樣地嚴守規矩,不想這樣地委屈自己,為蛋也好,為人也罷。
之二 疙瘩溫開水
有的人老了,變得很隨和,吃什麼穿什麼坐什麼看什麼,統統好商量,一概沒有深切要求,馬馬虎虎就好,差不多就行了。有的人老了,變得很疙瘩,一針一線都有想法,大事小事全有細緻主見,真真難弄得腰細。
據說,年輕時候好脾氣的,到老了,常常瘋狂變質,惡變得百般難纏,比妖精還討人厭。而年輕時候作天作地作得天昏地暗的,到老了,倒是安靜了,一點隔夜脾氣都沒,樂呵呵,跟誰都眉開眼笑。
大概人一輩子疙瘩的總量是有定規的,有人趕在前半輩子嘩啦嘩啦大手大腳用完了,後半輩子就只好太平度日了。有人細水長流克勤克儉,用到暮年還有盈餘。這個東西也不方便傳給子孫,只宜自己消費。想想上半輩子太乖吃虧死了,心有深切的不甘,便開始浪擲餘額,一疙瘩,再疙瘩,疙瘩得沒完沒了。
那麼,哪一種老傢伙比較讓我喜歡呢?隨和的,還是疙瘩的?
darling我比較喜歡疙瘩的老傢伙。草草就打發了人生的老傢伙,有什麼好白相?吃得很飽的時候,我還真是興致勃勃,喜歡旁觀老傢伙公然疙瘩。
老傢伙的疙瘩,有一樁事體很典型。
到館子吃飯飯,老傢伙坐定,要了菜要了點心,人家服務生就殷勤詢問,格麼喝點啥?啤酒西瓜汁古越龍山還是大吟釀小拉斐?老傢伙眼睛閉閉,彷彿不曾聽見,跟人家服務生講,溫開水有嗎?我要一玻璃杯溫開水好嗎?這種腦筋急轉彎,不是每個服務生都轉得過來的,冷著臉筆直回答我們只有冷水沒有溫開水的,真真不在少數。老傢伙想想荒唐,堂堂一間館子,成排水龍頭成行煤氣灶,居然煮不成一杯溫開水,真真豈有此理。也有的服務生,十分看不慣老傢伙這樣高碳疙瘩,義憤填膺跟老傢伙攤牌,阿拉溫開水要收費的,一杯十塊錢。更精緻的服務生,這樣回答老傢伙。我們溫開水是沒有的,你一定要喝,我們可以用依雲礦泉水,拿微波爐熱一熱。一瓶依雲二十塊,微波加工我們就免費贈送你了。我在本埠某妖艷餐館,旁聽老傢伙跟服務生如此暢談生意經,目瞪口呆笑到七顛八倒。
命好一點的老傢伙,如願得到一玻璃杯的溫開水,端起來一喝,乃麽完結了,溫開水的味道真真惡劣至極。跟老傢伙吃飯飯多了,才明白,原來溫開水,是頂頂難搞的一種水,冰水滾水茶水,都可以適度掩蓋水的品質,唯有溫開水,一點藏不了拙。老傢伙企圖召喚服務生,就溫開水的品質繼續疙瘩,這種時候,我都及時出手阻止,算了啦,再疙瘩,人家也沒有更加好吃的溫開水給你,白白作一場,阿犯得著?老傢伙通常都是懂得適可而止的一種人傑,勸一句,就偃旗息鼓了。
我想我以後老了,下館子,一定不作不疙瘩,我自備溫開水。謝謝老天,希望到時候不會收我開瓶費。
圖片是Annie Leibovitz的攝影作品和被攝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