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芭蕉叶下鹤,不做亡心失麈人
上卷 第三十六回 第六节:
【原文】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zhǔ).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端木持易见解】
苍蝇和蚊子大家听起来,都觉得恶心,因为他们吃屎,吃腐烂的东西,然后还叮咬人。所以,他们早已成为肮脏可恶的代名词。
但世界上还有一类虫,他们专吃花心,专吃芳香的东西,比如水稻螟虫,也叫钴心虫、食心虫。
苍蝇蚊子已经被搞臭了,大家都知道避而远之。但是食心虫,钴心虫,钻心虫的危害,很多人还不晓得。“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这种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夹的”。
那么这种虫究竟是什么虫呢?
曹老爷子给大家举了个例子,那就是袭人做肚兜这个样子。
宝玉本不愿戴肚兜的,袭人怎么做呢?
用“白绫红里”,“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费好大工夫,搞出“好鲜亮活计”,“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这就叫腐心,蚀心,食心,俘心。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搞糖衣炮弹,让你不得不上钩。袭人就是这个虫子,专吃人心。
宝钗呢?也是一条虫子。她也是闻香就扑,找个机会往怡红院里钻。大夏天的,连仙鹤都睡了,她还不闲着,非要来找宝玉,表面说是“谈讲以解午倦”,实际上纯粹扯淡。她就是想和袭人一样,你看她“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实际上,她羡慕袭人,想取而代之呢!
对袭人和宝钗这样有心计的女人,长得又好,活也好,又有几个人能逃得脱呢?宝玉就是一朵花,也挡不住她们往心里面钻啊!袭人不是已经得逞了吗?元春不也是类似吗?她不也得逞了吗?
财色名利,都是这样的钻心虫,很容易就能把人心攻破,好好的一朵心花,就这样被毁了。人心毁了,就如同蒙了灰尘,所以我们说,让鬼迷了心窍。钻心虫就是这个鬼。
怎么办呢?
怎么抵制这些攻心的虫呢?
这里有个东西,叫“白犀麈(zhǔ )”,大约通过它,可以将这些虫扫走吧。
说起这个东西,那可大有典故呢。
麈,是一种大鹿,即领头的鹿。群鹿迁徙的时候,头鹿走在前面,其他的鹿就以这头鹿的尾巴为指标,为方向。所以,你看它的造字,就是鹿和主构成。魏晋南北朝的时候,人们以麈的尾巴毛,在细长的木条两边及上端插上毛,或直接让兽毛垂露外面,类似马尾松,叫"麈尾",取义于此,盖有领袖群伦之义。
华贵的麈尾是极受名流重视的。只有善于清谈的大名士,才有执麈尾的资格。《世说新语·伤逝》中记载说:“ 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 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这段话讲的就是东晋大名士王濛病重时,在灯下转动麈尾看来看去,长叹不已,悲叹自己一代名士,恐怕不到四十岁就要去世了。王濛死后,他的好朋友,另一大名士刘惔便把这把犀柄麈尾放入王濛的棺中,麈尾与名士,同生共死,从此名士不再,刘惔悲痛欲绝,几死。
东晋由于政治压迫极为残酷,士大夫有才能的人都不能参政议政,稍不留意,就遭棒杀。故他们以清谈放任为反抗。大约这已经是最牛逼的不合作运动了。统治者以威逼想攻下人心,岂可得乎?不屈服的人们,宁愿清谈放任,讲玄弄道,逍遥任性,也不愿意臣服,这就是他们的反抗之策。
想想清朝,一方面是大搞文字狱以及对汉人的压迫,另一方面,又想搞一些科举,财色名利,袭人和宝钗之虫来恩惠拉拢,意图收笼络人心,而真名士,岂能甘心接受压迫?岂能被他们这些“攻心虫”破心纳降?
作者心里怒吼着:不,绝不能答应。
他就是要告诉诸位,他的志向是:
宁为芭蕉叶下鹤,不做亡心失麈人。
这气节,这风度,这傲骨,你们有吗?
我们不该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