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从此逍遥无人管(20.1)
无涯下得少室山来,既想了解沿途之风土人情,又想打听一路之兵灾民难,遂买马代步,不再御剑;又怕张天师挂念,遂发一道剑函,先行报告。此时天寒地冻,路上到处都是积雪,紧赶慢走,于大年三十那一日,到了南阳。无涯想起南阳乃大有名之地,便决定不再赶路,在此过年。
南阳位于今河南省西南部,与湖北省、陕西省接壤,因地处伏牛山以南、汉水之北而得名。其三面环山、南部开口,呈马蹄形盆地,故西汉前被称为宛郡。宛,即盆地也。后因东汉开国君主光武帝刘秀在此发迹,故又被称为南都帝乡。南阳乃楚文化与汉文化互为纠缠之地,先后出现了谋圣姜子牙,商圣范蠡,科圣张衡,医圣张仲景,智圣诸葛亮,因此又被称为五圣故里。城西之卧龙岗,正是诸葛亮辅佐刘备前所躬耕之地隆中。
进得城来,正是午牌时分,无涯打听到有一家名为清风之道观,便前去挂单。观中住持道号凌虚子,听说无涯乃龙虎山“无”字辈排行,十分仰慕,因此招待得极为周到。因今日过年,凌虚子邀请无涯晚上一起吃团圆饭,无涯想反正孤身在外,又见住持热情,自然无不答应。
午饭后,凌虚子及其弟子还有要事,于是无涯自己在观中随意参观。清风观原本就不大,不到半个时辰就逛完了,无涯见时间尚早,于是想去街上走走。刚到观门口,忽见一老者骑着青驴,手持酒壶,“得地得地”地行进观来。无涯让在一旁,那老者骑着青驴走过,随即闻到一股浓郁之酒香。守门道童见了那老者,欢天喜地地招呼道:“罗老前辈!你老人家总算来了,师父这几天一直在盼着。”无涯见其风貌,怀疑这老者就是罗公远,立时记起楚天墀曾经说及,于是在一旁稽首。
罗公远跳下驴背,然后将缰绳交给道童,呵呵笑道:“有劳你了!请告诉凌虚子,就说老朽来了。”然后对无涯稽首回礼,道:“道长虽有风尘之色,但丰神俊朗,英华内敛,如道长这般修为者,实为罕见。”无涯忙逊谢道:“前辈过誉了。”罗公远忽问道:“敢问道长,可是龙虎山无崖子?”无涯吃了一惊,答道:“正是贫道,前辈何以得知?”罗公远道:“老朽阅人多矣,天下有道长这般修为者,仅四五人而已。老朽根据年龄性别,如此估计,正好言中。无涯子道长数日前单枪匹马战少林,道长诚可谓真人不露相矣。”
无涯诧异道:“此事刚发生不久,前辈怎就知道?”罗公远捋着胡须,呵呵笑道:“无崖子,老朽昨日在登封遇上唐真,那女娃儿与我相谈甚久。对了,唐真那女娃儿就是心空和尚之俗家胞妹,你在少林寺曾遇见过的。”无涯也笑道:“原来如此。”想起唐真比自己尚稍大,却被罗公远称为女娃儿,不禁好笑。正谈笑着,凌虚子来到,见两人相谈甚欢,大喜过望,忙请两人进去奉茶。
到了客房,凌虚子因还有事,便告罪道:“老神仙,无涯道长,你们聊,小道还要去吩咐弟子们准备年夜饭。”无涯站起来相送凌虚子出门,道:“有劳凌虚子道长了。”然后回座位上陪罗公远。罗公远问道:“无崖子,老朽曾数次相遇一对少年夫妻,当时他们曾言出自龙虎山,男的叫楚天墀,女的叫叶青,你可认识?”无涯道:“前辈,贫道与他们何止是认识?差不多从十岁开始,他俩便在贫道门下学习正一派功夫。如今他俩已回到龙虎山脚下,潜心修道。”罗公远道:“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老朽很喜欢他们。”
无涯道:“当年他俩得前辈指点‘三神’之说,感觉受益匪浅,但因当时他们年幼,尚不足以理解,因此贫道后来对他们另有解说。”罗公远呵呵笑道:“是老朽太心急,当年对他俩所说的确实不适合道浅者。但当时见他俩乃人中龙凤,聪慧无比,因此冒昧相授。无崖子,不瞒你说,老朽后来也曾后悔,怕他俩就此走了偏门。”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罗公远又问道:“无崖子,老朽在登封听唐真说起你后,遂御剑追赶,直至龙虎山,打听得你尚未回宫,遂估计你要沿途观赏,于是回到起点,紧赶慢赶,终于在南阳赶上了你。”无涯忙道:“前辈如此见爱,不知何事?”罗公远笑道:“无事,无事!老朽一把年纪了,见到或听说了年轻英杰,那是怎样也想畅谈一番的。”无涯见他游戏风尘,人老心热,大为感叹,想起青驴脚程之快,问道:“晚辈冒昧相问一句,前辈可会缩地之法?”
罗公远道:“老朽只是略懂。”无涯道:“前辈太谦了。”罗公远道:“无崖子,这些且慢谈,老朽此来,是要请教个问题。你年轻人,先迁就老朽吧,我就倚老卖老了。”无涯忙道:“不敢当,敢问前辈何事?”罗公远道:“老朽年轻时急于求成,以致一直走了偏门,有些道家修炼根本性之东西,尚未完全明白。自古无极化太极,太极分两仪,两仪生三才、四象,继而衍化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方。然两仪合而为太极,分便是阴阳。至奇妙者太极,至深奥者阴阳。老朽此来,就是要请教阴阳这个老问题。”
无涯当下也不谦逊,道:“《素问》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虽是医家之言,但与我道家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阴阳合则为一整体,无虚实、无软硬、无内外、无黑白、无意象;阴阳分则为二,有虚实、有软硬、有内外、有黑白、有意象。”罗公远问道:“愿闻其详。”
无涯道:“各门各派之武学中,都包含着外功与内功,外功是‘形’,如招式等,内功是‘意’,如大小周天。形可见,是阳的,意不可见,是阴的。阴阳并重、内外兼修,方能在武学上登峰造极。”罗公远点点头,以示赞同。无涯接着道:“世间之道理都是相通的。比如当权者若要部下死心塌地,必须软硬兼施。软者,以德服人;硬者,以力服人或以技服人。稍有偏颇,难免要被部下架空,或者部下反抗。”罗公远道:“妙论!大概虚、实,黑、白等,也是一个道理。”无涯道:“正是。单就打斗时之招式而论,要虚招、实招并用,才能使人莫测高深。”
罗公远道:“无崖子,说得好!各门各派之学问,特别是先秦之诸子百家,都有其‘硬’道理与‘软’道理。硬道理主要是用来跟他人交流的,而软道理则主要是用来自身修养的。老朽这样说,不知对否?”
无涯点头道:“前辈言之有理。世间万事万物,皆由阴阳组成,然其中阳性一般是难改变的,而阴性可通过修养心境来改变。”罗公远问道:“此话怎讲?”无涯道:“举例来说,一个人之外表、气质、身高等,属于其阳性部分,是可观测的,但要改变却并非易事的;而其社会关系、个人喜好等,都属于阴性部分,是只可臆测的,但可通过修养来改变。此两部分互为阴阳,且有唯一之共同点或交点,就是其身体。”
罗公远问道:“交点?”无涯道:“对。前辈你看,阴阳必须有交点,才能阴消阳长、阴长阳消;而此交点必须是唯一的,才能阴阳合为一完整之太极。”罗公远道:“难怪《素问》中道:‘阴静阳燥,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无涯道:“正是。贫道将阴阳可互为消长与仅有唯一交点这两个性质,简称为对偶。而阴与阳,称之为对偶之二象;阴阳有唯一交点,称为二象互根。”罗公远问道:“对偶?二象?互根?老朽实在是孤陋寡闻,倒是第一次听说。”
无涯道:“万事万物,皆成系统,若系统之对偶二象达到某种均衡状态,则称其达到稳定状态。仅有一象之系统是不可能达到稳定的。全系统达到稳定态后,会形成一种对称,它其实就是一种‘不动点’。”罗公远问道:“何为不动点?”无涯于是将前代天师所传授之学问,结合自己之理解,简要地将“不动点原理”解释了一遍,罗公远听后,大为赞叹,道:“名门正宗就是名门正宗,我辈汗颜矣。”无涯道:“前辈太谦了。”罗公远道:“不是老朽谦逊,实在是年轻时未脚踏实地、按部就班。好在今日得你不吝赐教,老朽心满意足矣。”无涯忙道:“身为晚辈,实不敢当。”
有间,罗公远又问道:“二象互根,还能说明什么?”无涯道:“二象互根之本质就是阴阳可互相转化,话虽如此,但其现实表现却极其复杂。如,油灯在熄灭前之暴火反照,生物弥留之际会回光返照,黎明前之黑暗,暴风雨前之平静等现象,正是二象互相转化时,互根性使得事物由一个系统向另一个系统转化时所引发之特殊现象。而其他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等,都是阴阳互相影响或转化之结果。”
罗公远听后,闭目静思,沉默良久,无涯则静坐一旁,不敢打扰。不久凌虚子来请吃年夜饭,罗公远回过神来,道:“无崖子,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你这一席话,令老朽获益良多,请受老朽一拜。”言毕,躬身行礼。无涯忙还礼道:“前辈快别如此,晚辈何以克当!”罗公远道:“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确是至理名言。老朽此生无憾矣。”凌虚子道:“老神仙,无崖子道长,且先用餐吧。天寒地冻的,菜凉了就不好了。”罗公远起身道:“好,好,无崖子,走,吃饭去。”用餐时,罗公远将其带来之美酒取出,与众人同饮。无涯第一次饮此佳酿,加以心情也不错,不免多喝了几杯。
翌日便是唐肃宗上元二年(西元761年)正月初一。凌虚子以正月初不宜出门为由,坚持要罗公远与无涯在清风观多住几日。两人盛情难却,于是初一日便与清风观众道人在祖师神像前念经讲道。凌虚子苦于悟性不够,对于罗公远与无涯之说道,只能领悟十分之一。但即便如此,亦受益匪浅。
初二日,无涯想沿途有更多游历,坚持告辞。罗公远因感觉自己和无涯相见恨晚,于是要与其一起上路。凌虚子见他俩去意坚决,只好自叹无缘。
两人一驴一马,沿官道径往湖北随州而去。罗公远道:“无崖子,此前你曾问及老朽可否为缩地之术。老朽此来,正要和你探讨这一问题。”无涯道:“正要请前辈赐教。”罗公远道:“无崖子,你可知修炼的几个层次?”无涯道:“正一派以为,道家修真,自然以修道为尊,炼法次之,学术又次之。”罗公远道:“正是。老朽年轻时贪于兴趣,走了贪学法术之路,以致后来入了偏门。年过四旬后,便时常觉得心魔作祟,发作苦不堪言。二十五年前,老朽有幸在青城山遇见上一代天师,承蒙天师青眼有加,指点迷津,是以直到今日再未走火入魔。”
无涯问道:“前辈后来一直未花时间修道吗?”罗公远摇头作无奈状,道:“说来惭愧,不是老朽不想学,无奈当老朽想学时,为时已晚,老朽已完全无法理解深奥之道法了。为求小术,难解大道,人生一大憾事,虔心修道者当以老朽为戒。”
无涯道:“前辈所言,贫道可以理解。贫道曾在众同门之间做过统计,发现二十五岁左右乃人生理解力之巅峰,若在三旬之前,不努力勤修大道,此后则难以理解矣。若三旬之前能理解大道,则往后之修炼,事半功倍矣。”罗公远道:“老朽若二十岁时能听到此论,也不至于今日时时郁闷。”无涯道:“闻道不分先后,前辈但记住上代天师所言,自然有益。”
罗公远道:“其实不用老朽多言,按说,那些小术你如今必定能融会贯通,不知为何还未修炼?难道是天师不允许?”无涯道:“并非如此,天师器量深广,经常鼓励贫道多所涉及。是贫道自己暂时还不想修炼。”罗公远不解道:“却是为何?”
无涯道:“龙虎山乃道教祖庭,朝野上下都有深远影响。贫道若修炼了法术,难免为当朝者利用。贫道不比前辈,前辈四海为家,找寻不易。而贫道定居龙虎山,且同门众多。贫道若避而不出,必将殃及同门;若出山乱施法术,则有失修道者身份,且还有可能被人利用导致祸害黎民。因此,欲求无事,不如不练。”罗公远感叹道:“无崖子,你可谓用心良苦啊。”无涯道:“其实历代天师都曾修炼法术,为的是世道不好时拯救黎民百姓,但未免被朝廷骚扰,因此不肯轻用。”罗公远道:“如此秘密,无崖子却能径直相告,老朽多谢信任。”无涯道:“前辈乃先师旧友,岂敢相瞒!”
罗公远道:“无崖子,你何不跟天师一样,秘密修炼?”无涯道:“贫道还未上龙虎山时,天师便已经开始修炼法术。若贫道也修炼,则难免一起切磋。如此,暴露之风险则大大增加,很可能会害了天师。”罗公远道:“无崖子,这就未免过虑了。”无涯叹息一声,道:“有所失必有所得,贫道一心修道,倒也略有小成。”罗公远道:“上天总是公平的,失去一样,就会弥补你另一样。”无涯道:“不错,有时候即便有所失去,所得到的反而可能更多。”
如此两人一路交谈,不知不觉便到了随州,两人找了间酒店打尖、歇宿。谁知第二日便遇上叛军攻城,满城慌乱。两人走在街上,但听得到处有人哭天喊地,一人见他俩是外地人,好心提醒道:“两位仙长,叛军又来攻城了,还有数十里便到,听说此次兵力是上次的三倍,快找地方避一避。”言毕匆匆而去。无涯对罗公远道:“前辈,我想去城楼那边看看,若能帮助守城就最好了。”罗公远道:“无崖子,我跟你一块去。”于是两人往城楼而去。
两人来到城楼,见守门军士正在纷纷议论,弃守不决,军心渐乱。无涯找到带兵守将,开门见山道:“将军,贫道龙虎山无涯,和这位道家前辈,特来助将军守城。”那守将见他俩仙风道骨、精神饱满,大喜过望,道:“多谢两位道长。叛军此前已来过数次,皆被我等拼死守住。然此次贼势更大于前,敌兵遮天盖地,不知多少,因此人心甚慌,多有劝末将弃城者。”
无涯细细打听后,内心评估了一阵,觉得守城对于弃城而言,损失更少,便厉声道:“将军,大抵叛军来攻,兵火之前,当远派侦探。即便叛军兵临城下,也当静以镇守,使人心不乱,而后才可以议战守。未审战,先虑弃,将军何以保家为民?”那守将为无涯正气所感染,登时坚定斗志,道:“多谢道长大义相责,末将誓与城池共存亡。”
无涯听后,大为放心,道:“将军,当务之急,乃是稳定军心、民心。易散者人心,难聚者亦人心,若人心涣散,后果不堪设想。”那守将道:“正是!道长此来,必有良策以教末将。”无涯道:“待贫道略施小计。”说完,飞身跃上城楼之顶,向城内朗声道:“各位将士、各位百姓,贼军数次来攻,皆不能奈何我等。今次即使添兵来攻,我等必不能让其得逞。还望大家军民一心,共同御敌。”因无涯使足了真气,城楼附近之军民俱听得清清楚楚。众人见无涯凌风飘逸,正气勃发,疑为神仙降世,不禁信心大增。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个时辰,满城都知道随州城一定守得住,于是纷纷前来城墙边帮忙。而那守将也派出数名探子,飞马前去打探,因此亦采集到不少消息。
一个时辰后,叛军兵临城下,不久便开始攻城。但因城内军民戮力同心,死死守住,因此叛军打了两日,仍未有丝毫进展,于是弃城而去,转战南阳。城内军民见叛军远去,欢声雷动。守将派人去找无涯与罗公远,想将他俩写在军报上,为他们请功。谁知满城找遍,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