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细语】“尴尬”之解（下）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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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之解（下）

作者：火烧彤云

“尴尬人”密谋“尴尬事”

王氏躲到阁子后面，也就是包厢后面，足足呆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把她所见所闻告诉了丈夫。“尴尬”没有停止，还在继续：

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水浒全传》第10回）

这四个人离开酒店后，林冲来了，李小二赶忙把这些人的“尴尬”情形告诉他：

“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水浒全传》第10回）

这两个人的种种“尴尬”言行，使得“尴尬人”一词顺其自然地被定义在了他们身上。这两个“尴尬人”身上的“尴尬”除了李小二离开阁子之前的所见所闻之外，还有王氏躲在阁子后面的见闻。尽管他们支开了李小二，但依旧是小心异常，连说话都是交头接耳，轻声细语，生怕人听见。

这还不算，这四个人离开酒店的时候，居然是分批走的。管营差拨先走了之后，军官和走卒才走，显然是后者不想让管营、差拨知道他们的去向。他们走的时候，还低着头走，和他们来的时候“闪”入酒店一个样，非常不想让人看到他们。

这就是鬼鬼祟祟的“尴尬人”！为什么他们要当鬼鬼祟祟的“尴尬人”呢？因为他们要做见不得人的“尴尬事”。王氏最后看到他们把一包金银给了管营差拨，差拨说了句“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终于让人明白，原来他们是来买凶杀人。

李小二最后一次进入阁子，看到了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文，那就是那个军官前面所说的“有书在此”。此时此刻，读者和李小二俱已明白，这封书文既不是高太尉给管营差拨写的信，因为以高太尉的位高权重，他没有什么必要要给管营差拨这两个低级小吏写什么信；也不是介绍来人身份的介绍信，而是要他们想办法杀人的一纸密令。他们四人在阁子里交头接耳了一个时辰，就是在商议用什么办法杀人。最终应该是商议出了一个办法，于是来人给予金银给管营差拨作为酬劳，而差拨也拍了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当李小二把那个军官相貌特征告诉林冲之后，林冲立刻认出他就是几次陷害林冲的高太尉的属下军官虞侯陆谦！谜底已然揭晓，陆谦奉了高太尉之命，来到沧州，找到管营差拨，要再次杀害林冲！从后文我们得知，那个走卒就是高衙内的狗腿子富安，也是出尽陷害林冲的馊主意的坏蛋！

陆谦富安之所以要当鬼鬼祟祟、怕人知道的“尴尬人”，既是要密谋和实施杀害林冲的“尴尬事”，也是怕林冲认出他们来寻仇。当然，他们万万没想到，从他们踏入酒店开始，他们的苦心设计、自以为无人得知的“尴尬事”就已经暴露了！书里还有四句诗对此进行了形容，这真是对“尴尬人”和“尴尬事”的暴露的最好形容！

谋人动念震天门，悄语低言号六军。

岂独隔墙原有耳，满前神鬼尽知闻。

通过陆谦等人在酒店密谋杀害林冲情节的入微描写，让我们深刻领会了“尴尬”一词的含义。“尴尬”在古典文学名著中，基本上就是“行为不正、鬼鬼祟祟”，而绝非“难堪”、“下不来台”。在《水浒全传》中，“尴尬人”就是从事不正当的事务的人，比如陆谦富安。“尴尬事”就是阴谋诡计，见不得人的事务，比如杀害林冲。

笔者还发现，在《水浒全传》中，“尴尬”一词不用于“难堪”的情况与《红楼梦》相同。《水浒全传》中，别的不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的局面是多次出现，场面也是极度难堪，都没有使用“尴尬”一词。光是宋江被擒造成的尴尬场面就很多，比如他在清风寨被锦毛虎燕顺等人抓获差点被杀的时候，在揭阳岭被催命判官李立麻翻差点被杀的时候，在浔阳江上被船火儿张横抓住差点被迫投江的时候，都是命悬一线，结果他们又认出了他，十分难堪，后悔将他绑缚，连连向他磕头认错。还有鲁智深在桃花村，为了搭救差点被逼着嫁给小霸王周通的刘小姐，藏在新房之中，结果周通把他当作新娘，后又被鲁智深打了出来，周通何等难堪！还有武大郎捉奸等等。大量的情节反过来都证明了在这些古典文学名著中的“尴尬”不是“难堪”的意思。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通过品读《水浒全传》第10回，我们理解了“尴尬”一词的含义，再回到《红楼梦》第46回，对“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的含义就豁然开朗了。施耐庵在《水浒全传》第10回里使用的是悬疑手法，从陆谦富安的“尴尬”言行来描绘他们的罪恶行径，进而揭示他们是“尴尬人”。而曹雪芹则直抒胸臆，直指贾赦夫妻二人是“尴尬人”。贾赦好色无度，“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倚仗着自己的权势，“牛不吃水强按头”，强占年青貌美的丫鬟为妾。

邢夫人奉丈夫之命讨妾，是不是只是个执行者，还不能算“尴尬人”呢？当然不是这样。邢夫人这个人物形象比陆谦富安的形象要复杂得多、丰满得多。她一味顺承丈夫，以求自保，同时也是为日益衰落的娘家利益而百般忍让，确实有值得同情的一面。这件事情连凤姐都觉得不妥，认为邢夫人应该劝贾赦。邢夫人即便劝不动或者不敢劝贾赦，那么她敷衍了事，走流程似的去贾母那里讨要一番，然后向贾赦复命，说没要着，那也能说明邢夫人的人品还不算太坏，而她却不是这样。她对这件事情是积极地出力促成，和贾赦一起站到了一起。

她知道婆婆贾母不喜欢她，怕贾母不给，先找凤姐商议，等于是咨询凤姐，要用什么方法，贾母才会把鸳鸯给贾赦？凤姐明确表示贾母不会给之后，她又提出先找鸳鸯的办法。鸳鸯无声地拒绝之后，她又命令金家的去说服鸳鸯。她为了能把鸳鸯弄给贾赦，既出主意，又亲自出马，还动用鸳鸯的嫂子，所以她也是“尴尬人”。曹雪芹经常用人物姓名的谐音来暗指人物的性格、特点，“邢”与“行”同音，“邢夫人”就是指这个人物没有原则，盲从丈夫的要求奉命行事，她就是贾赦的一个行走的工具。

贾赦荒淫无耻、倚势压人，邢夫人无原则地甘当贾赦的帮手，他们是曹雪芹秉笔直批的“尴尬人”。“尴尬”一词“行为不正、鬼鬼祟祟”的含义在他们的思想言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贾赦的“尴尬”重点体现在“行为不正”上，邢夫人则既是“行为不正”，也是“鬼鬼祟祟”。

那么“尴尬事”是什么呢？不是娶妾。娶妾在封建社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是他们仗势压人、逼人为妾的行为。因为他们是“尴尬人”，所以他们才会做“尴尬事”，也就是“难免”做些丑恶无比的事情。简言之，就是坏人难免不做坏事。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不是反讽，也不是戏谑，而是曹雪芹对以贾赦邢夫人为代表的统治阶级无视他人意愿、不惜一切手段压迫奴隶阶层的深刻批判！是对统治阶级贪淫好色、践踏人格、只为满足私人欢娱的丑恶品格的无情揭露！这两句话何其通顺！何其贴切！因为“尴尬人难免尴尬事”，所以才造成了“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结果。面对“尴尬人”的压人态势，卑贱的女奴鸳鸯选择了“誓绝鸳鸯偶”的自燃方式，进行了坚决的反抗！“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是作者对鸳鸯反抗被逼为妾的贾赦的描述，也是作者对这个不甘心屈从于统治者蹂躏的女奴的赞扬，还是作者对鸳鸯不得不以牺牲终身幸福的方式来保全自己的同情和惋惜！

曹雪芹尊重人性，反对压抑少男少女之间纯美的爱慕之情。除了宝黛爱情，他还写了小红与贾芸换帕、司棋与潘又安海誓山盟等多桩自由恋爱。另外，他对他笔下这些遭受封建迫害的女性充满了同情。“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正如“薄命女偏逢薄命郎”一样，他同情香菱多舛的命运，也同情牺牲婚恋的鸳鸯。特别是“鸳鸯”这个象征着成双成对的爱情的名字，却要被迫“绝鸳鸯偶”，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和悲凉。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鸳鸯也是少女，难道没有向往过“度青春、配鸾凤”的甜美爱情？没有展望过“夫唱妇随真和合”的美满婚姻？这当然不可能。然而，她对爱情婚姻的所有美好向往因为这件“尴尬事”而化为乌有！贾赦毕竟位高势大，“凭他（鸳鸯）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所以鸳鸯只能选择终身不嫁来规避贾赦将来对未来夫家的迫害。为了避开被贾赦蹂躏的命运，鸳鸯作出了激烈的反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再解“尴尬”

在《水浒全传》第10回中，林冲因为大雪压垮了草房而无处安身，只得暂到山神庙里去临时住宿，因而逃过了被陆谦等人烧死的命运，这是作者施耐庵的有意安排，体现了他对林冲的同情。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对鸳鸯也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他把鸳鸯的父母安排到南京看房子，而且鸳鸯的父亲行将就木，母亲又是个聋子，兄嫂又都是在贾母身边工作。当然，我们从第72回得知，鸳鸯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姐姐，得了血山崩死了。鸳鸯的姐姐在第46回之前应该就死了，否则邢夫人也会去找她的姐姐去说服她。所以贾赦拿鸳鸯没办法，这也是鸳鸯抗婚取得胜利的前提。

那么贾母死后，鸳鸯的命运如何呢？我们从第54回得知，鸳鸯的母亲当年也死了。父母姐姐俱亡，鸳鸯就只剩下兄嫂这一家亲人了。从鸳鸯立志终身不嫁、不愿意连累夫家来看，贾母死后，鸳鸯大概率会选择出家为尼，以免贾赦以迫害兄嫂一家来胁迫她。虽然她和嫂子关系不好，但毕竟是唯一的一家亲人，她不会不顾及。她在抗婚时就想好了：

“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红楼梦》第46回）

所以死亡不是她的首选，续书关于鸳鸯殉主的结局不符合鸳鸯的个性。不过，出家对鸳鸯来说，未必不是个好结局，她可能因祸得福，避免了和垮台的贾家全家下狱、被卖的命运。

在《水浒全传》和《红楼梦》中，“尴尬”一词被解析为“行为不正、鬼鬼祟祟”，分别描述了陆谦富安和贾赦邢夫人的丑恶思想和卑劣行径，似乎“尴尬”一词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就是一个形容坏人坏事的贬义词。要这么说的话，我们仍然没把这个词的词义完全参透。在《三言二拍·二刻拍案惊奇》卷之6《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中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刘翠翠自幼在学堂与金定一起读书，互相爱慕，刘翠翠更是非他不嫁。

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刘翠翠）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每见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三言二拍·二刻拍案惊奇》卷之6）

这里的“尴尬”是名词，但是词义仍是“行为不正”。这里的“行为不正”不是指行为不正当，而是不正常。刘翠翠不便于和父母言明自己爱上了金定，于是用反常的行为来表达自己不愿意嫁给其他人的心意。经过几次闹腾，刘家父母终于发觉了女儿的“尴尬”。

所以，“尴尬”一词在古典文学作品中，除了最原始的形容人有腿疾而走路不稳的样子以外，很多时候都是使用它的引申词义，即行为与常人常事有异，甚至有些鬼鬼祟祟、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状态。它既不是贬义词，也不是褒义词，而是形容一种状态的中性词。它用在陆谦富安密谋杀害林冲、贾赦邢夫人逼迫鸳鸯为妾的时候，其语境趋向贬义，意在揭露他们的丑恶行径。它用在刘翠翠闹着不肯嫁人的时候，其语境趋于中性，略带褒义，表现刘翠翠对爱情的执着。因为凌濛初是肯定自由恋爱的，在刘翠翠的故事里，他就是歌颂了刘金二人忠贞不渝的爱情。

通过比较“尴尬”一词在不同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语境，我们较全面地通晓了“尴尬”一词的古代含义。“尴尬”一词在古典文学作品中犹如画龙点睛，细致传神地描绘了精彩的情节，让人深深地感受到了流芳传世的名著魅力，令人流连不已、拍案叫绝！

个人简介：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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