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文真有些懊悔没好好上学。瘦瘦小小的志文,一脸的稚嫩,刚来山西晋城这个农村工地时,他才初中毕业。一起来的还有钢蛋,俩人气味相投,都不喜欢上学,感觉上学太苦。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出家门时,父亲一边说着老掉牙的家训,一边给工头打电话恳求照顾儿子。凭着这关系,志文来到工地做的是筛沙、拌灰之类的“轻巧活”。就这也扛不住啊:夏天五点半就起床,迷迷瞪瞪中吃过饭,六点半上工,大太阳底下你得劳作到十二点;中午在大铺上眯一个小时,又酸又痛的身体还没缓过劲儿,就得迎着热浪往工地走,一天真难以熬到天黑。工地伙食是每天三顿面条,早晚面条汤配馒头,中午捞面条。暑伏天正瓜菜飘香呢,吃的菜却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南瓜、冬瓜和包菜,油水也少得可怜。半个月才可能改善一顿伙食,米饭配肥肉炒冬瓜。住的呢,是一排溜的地铺。两间宿舍又闷又热,脚臭味、汗臭味、烟臭味呛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号穿大裤衩子的壮汉。一到晚上,众人抽烟,喝酒,打牌,谈女人,讲段子,玩手机,放响屁,睡觉鼾声如雷,男人百态,应有尽有。屋顶一架旧电扇,哗啦,哗啦,旋转得疲疲沓沓。工地都这样,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勤快点,学成匠人就好了,你爹叫你好好干,攒了钱好给你娶媳妇!看到刚来一个月就晒得黝黑的小弟的郁闷,堂哥安慰道。堂哥已打工十几年,早成为匠师级别。来时玉米苗刚过膝,现在一人多高了,拼组成一片一片茂密的青纱帐。小山样的沙堆前,志文直起酸痛的腰,拄着铁锨,擦擦额头的汗,领了领湿透的旧衬衫。远处,施工员正在吆五喝六地指挥工人。项目部门口,包工头带着花枝招展的小秘扭着屁股钻进了小车奔城里去了。这么被人使唤着,做机器一样,啥时候才是个头!志文有些烦躁。扔了锨,按照堂哥教他的,溜进玉米地,慢腾腾地撒尿。他想起上工路上村口农户门口那位漂亮的小姐姐,碎花裙子迎风飞扬,像只花蝴蝶,像盛开的夏花。远远听见她唱“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真好听,让他灵魂出窍,不能自已。小姐姐却正眼不瞧这群提着塑料水瓶子、一身汗水一身泥尘的人。我可不能当这温水青蛙,我才不当呢!得改变!回去上学不行了,能不能学一门技术呢?志文有了这念头,就像心里萌发了一颗种子,迎风而长。他开始有意地询问几个和他父亲一样岁数的老工友。最后堂哥告诉他距施工村子十几里的地方是晋城郊区,有家专门培训建筑职业技术的学校。工友们在一旁说笑着,对志文的提问不以为然。晚上下工咱去学预结算吧?上工时志文偷偷问钢蛋。他打听好了,建筑学校晚上有课。钢蛋头摇得像拨浪鼓,没精打采地说,天天累死了,我不想去。这天晚上众人都在抽烟,喝酒,打牌,谈女人,讲段子,玩手机,放响屁,睡觉鼾声如雷,志文悄悄借了施工员的一辆旧自行车,消失在夜幕中。志文去哪儿了?几天后的晚上,一位父辈工友猛然发现屋子里少了志文。堂哥笑着说,骑车去城里玩了,这孩儿,耍劲大。烟雾袅袅中,钢蛋已经学着喝酒、打牌了。志文就这样白天上工,晚上上课,后来干脆买了辆破自行车以便晚上去上学。转眼盛夏过去,金秋来临。他坚持去学校已好几个月,阴天下雨不上工就琢磨学过的东西。一天晚上志文拿了结业证回来,看到钢蛋叼着烟卷,刚赢了钱,笑得一脸灿烂。第二年,志文到了项目部做预算员。虽然挣得不多,他却有了点做白领的感觉。工友们开始对这个小男孩另眼相看。村口那位漂亮小姐姐主动和他搭讪,还互加了微信。第四年,志文考取了二级建造师证。每天出入项目部和工地,洋洋气气的,越来越像白领。第六年。一天晚上,工友们在抽烟,喝酒,打牌,谈女人,讲段子,玩手机,放响屁,睡觉鼾声如雷。志文拿了一级建造师证回来,他已注册成为一家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后来工友们很少见志文了,他住到了市区。人们偶尔提起他,就想起几年前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志文在家乡省城买了房,娶了漂亮媳妇。在墙头挥汗如雨的钢蛋听到这个消息,心内一阵颤栗。儿子不爱学习,现在我把这故事讲给他听。虽然听起来像固定格式的小说,却是真人真事。因为,我就是钢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