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龙:从屈平之遗则,吾视死如归
“心有所知而不言,不敬莫大焉”
高攀龙的视死如归并非阉党得势后才诞生出来的觉悟。从他踏入朝堂的那一刻起,这种勇气便初见端倪。
高攀龙,初字云从,更字从之,号景逸,嘉靖四十一年(1562)生人,家学渊厚,颇有才名,年二十五时领乡荐,适逢后来的东林领袖顾宪成来锡讲学,高攀龙闻之,始有志于程朱理学,其学愈深。万历十七年(1589),高攀龙二十七岁,二月间中会试,考功员外郎赵公在其试卷上批朱卷云:“此卷似知学者,当拔之牝牡骊黄之外。”三月廷试,高攀龙被赐同进士出身。
数年苦读,一朝登第,正是大展拳脚时,却忽闻家中丧讯,其嗣父景逸公卒。高攀龙遂返乡治丧。万历二十年(1592),三年丁忧期满,高攀龙回京谒选,被授行人司行人,掌传旨、册封之类的礼仪性事务,这是一种较为清闲的职务,正值而立之年的高攀龙自然并不满足于此,他壮志满酬,“京职悠悠,坐老岁月,不若乘此年力做一出头”。
如何“做一出头”?
上任后的第二个月,作为官场新人的高攀龙上了一封疏。当时的四川佥事张世则进己作《大学初义》,攻击程朱理学,请皇帝明神宗将己作颁行天下。高攀龙极力反对,捍卫程朱正统,该书遂被废止。从这一刻起,大臣们也许就该意识到:这一科,选出了个不怕“得罪人”的家伙。
上任后的第三个月,初露锋芒的高攀龙又上了一封疏,这封疏首次展现出后来贯穿他一生的勇气:这一次,疏中的矛头直指神宗本人。
这封疏,叫作《今日第一要务疏》。当时神宗已长期不理朝政,甚至不见朝臣,致使朝中党派四起,小人大行其道,百官议论纷纷。高攀龙初入朝堂,便提笔写下这封疏,他似乎看不到言官们建言后或贬或罚的结果,疏中直言不讳,劈头便是一句毫不客气的“臣观天下事势岌岌矣”,然后给神宗提了两条建议:其一,正君心。万历十七年时有大臣上疏神宗,劝其勿要沉湎酒色财气,神宗不以为然,仍深居后宫,更索性不再接见大臣,决策要务都以谕旨的形式向下颁发,臣子不得召对。君臣不能直接沟通,中间便难免滋生许多事故,朝纲也渐渐衰颓。高攀龙言辞恳切,请神宗务必“圣心冲然和平,圣体泰然安舒,而后天地之和应之矣”。其二,除刑戮、举朝讲、用谏臣、发内帑。此四者无一不是万历朝最为急切事。其言扼要如此,诚心如此,无奈神宗执意我行我素,将其留中不发,冷处理对待。
劝不了皇帝,他的矛头稍稍下移——这一次,他对准了首辅王锡爵。万历二十二年(1594),朝中多名大臣被斥逐,百官议论,以为罪归于首辅王锡爵。高攀龙率先进言,作《君相同心、惜才远佞疏》,指斥王锡爵排除异己,神宗“朝讲久辍,群臣不得望见颜色,天言传布,虽云圣裁,隐伏之中,莫测所以”。
神宗终于恼怒了。他责怪高攀龙不修本职,专管“是非”,甚至怀疑高攀龙为顾宪成所使,二人有结党之嫌。或许有第二份疏的余忿在,尽管有部院为其申请轻罚,神宗仍下旨将其贬去广东揭阳。
万历二十三年(1595),上任揭阳典史七月后,因家中亲人病故,高攀龙请事假返乡,从此整个万历朝不再出仕。
从正式踏入朝堂到弃官回乡,前后不过三年。由正史记载见,这短短三年内,高攀龙所做“出头”事不过三件,正是这三封疏。一疏谏张世则,捍卫理学正统。二疏谏明神宗,匡扶朝纲正义。三疏谏王锡爵,反对排斥异己之风。
这三疏有见《高子遗书》的,有见《高忠宪公年谱》的,如今尽数收入凤凰出版社《高攀龙全集》中。三疏三谏,使高攀龙名震士林,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后果:往后二十五年,无论群臣如何推荐,神宗都不再起用高攀龙。政治家精力最盛的二十五年,高攀龙都被闲置在野,不得召见。
不过,往后的历史告诉人们,高攀龙并未被贬谪一事压垮筋骨。他并不后悔,正如昔日在《今日第一要务疏》中所言:“心有所知而不言,不敬莫大焉。”
高攀龙像 |
|
“此行不彻此事,此生真负此心矣”
人非圣贤。初遭贬谪时,高攀龙也曾茫然过。他自言“以言事谪官,颇不为念,便多动心”。那段时日,他总是意兴阑珊。一个月色澄净的夜晚,高攀龙与友人漫步江头,风景如画,他却忽忽不乐。待友人走后,他独自登舟,望着月亮,他忽然自省:“今日风景如彼,而余之情景如此,何也?”反复思过,他认为还是自己“于道全未有见,身心总无受用”。他颇受打击,发愤曰:“此行不彻此事,此生真负此心矣!”于是第二日在舟中设席,严立规程,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从此与书朝夕相对二十五年。
要做铁骨铮铮的清流,最怕因荣辱沉浮而动心。其实,这种置心于外物的追求也可以视作他的一种天性。高攀龙弱冠时曾与嗣父赴外家宴,外家王家门庭显赫,宴上贵客如云,只有父子二人衣冠朴素。有态度轻佻的客人举止傲慢,竟不对其作揖。归家途中,嗣父感叹世情如此,询问高攀龙看法。高攀龙只道:“此似不足责。”
被贬后,“不足责”的心理又重回他心中。他弃官归乡,在无锡蠡湖东岸盖了一处“水居”,命名水中小楼为“可楼”,并专门为此作《可楼记》:
……
从《高攀龙全集》看,游记并非高攀龙的主要创作体裁,但《可楼记》尤为有味,较为典型地反映出他的创作风格和审美意趣:冲淡、平和,淡而有味。在水居和可楼的陪伴下,高攀龙开始了长达二十五年的专门治学生涯。他常常谢客后瞑目焚香,于楼中静坐,动辄以七日起。长时间的修心使他的格调意趣如实反映在诗文中。沈德潜称赞高攀龙作诗为:“无心学陶,天趣自会。”如他的《夏日闲居》:
长夏只静坐,终日无一言。问君何所为,无事心自闲。细雨渔舟归,儿童喧树间。北风忽南来,落日在远山。顾此有好怀,酌酒遂陶然。池中鸥飞去,两两复来还。
自然宁和,颇有返璞归真之诗美,果然甚得陶诗意味了。《高攀龙全集》全面辑录了高攀龙平生诗作,系统来看,高诗律绝并重,五、七言兼擅,但细论之,可见高攀龙到底偏重古体诗创作。古体诗中,又以山水题材居多。淡雅山水,寄托着高攀龙从幼时便有的“不足责”的人生哲理。
除了寄情山水,这一时期高攀龙最重要的活动还是在士林中。二十五岁结识顾宪成起,二人遂成莫逆。往后余生,二人未曾断绝往来。回到无锡后,除了读书静坐,高攀龙还参与讲学,常于江浙一带活动,于士林声望大振,吸引众多门生共研程朱理学。万历三十二年(1604),在地方官的支持下,高攀龙和顾宪成一起复建东林书院。东林书院是宋代大儒杨时主建的讲学之所,乃是理学先贤修行讲学的圣地。顾、高二人于此重建,意在匡扶正统,呼吁注重实学,扭转士林风气。
东林书院复建后,得到了士林的普遍支持。顾、高等人发起东林大会,规定每年举办大会一、二次,每月举办小会一次。东林书院吸引众多士子前来听学,士子们聚集于此,不仅讲学,所论内容也常触及时政问题。万历朝后期,以宦官干政为核心的吏治问题已趋严重,内有吏治腐败、财政紧缺,外有敌军虎视眈眈,国力渐衰颓。东林党人常在讲学时谈到此类问题,要求反对矿税,整治吏部,革新整治,大体皆如高攀龙初入朝堂时向神宗上疏时所言。这些言论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即使处在江湖之远,居于庙堂之高的官员们也不得不注意到东林党人的主张,何况朝堂上也颇有东林声音。
高攀龙在东林党人中颇有声望。这一时期,他频繁与其他东林党人互通书信、酬唱应和,《高攀龙全集》所收作品中,有大量他与其他东林党人往来的书、序、论、辩等文章,还有他宏富的治学成果,如《就正录》《四书讲义》《东林书院会语》《朱子节要》《程子节录》等。
轰轰烈烈的讲学活动中,东林党人的影响力愈来愈大。最终,在万历朝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国本之争中,东林党人拥簇的长子朱常洛取得胜利。朱常洛即位后,是为光宗,惜即位不到一月便暴毙,其子朱由校即位,是为熹宗。漫长的国本之争终于尘埃落定,昔日受到冷落的高攀龙也将迎来转机。
东林书院 |
|
“进则正言直谏于朝,退则明善淑人于野”
天启元年(1621),刚刚即位的熹宗起高攀龙为光禄寺丞。次年,升光禄寺卿。
经历漫长的等待,曾经意气风发上《今日第一要务疏》的年轻人已过花甲之岁。六十岁那年的正月,高攀龙作了一篇《寿戒》以勉励自身。《寿戒》言:“老人年日增,事当日减。”果然如此么?
复起上任的第三个月,高攀龙上《破格用人疏》。时关外战事吃紧,后金攻下广宁,山海关岌岌可危。高攀龙在疏中要求朝廷破格用人,勿使有才之辈被虚耗光阴,推荐孙承宗为防御大臣。熹宗予以采纳。孙承宗也不负众望,对晚明的边防事业颇有挽颓之功。
此时魏忠贤已得势,阉党羽翼渐丰,朝廷百官也纷纷被卷入党争,天启朝即将愈演愈烈的党祸已拉开序幕。高攀龙上疏追论明朝著名的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将红丸案归罪于首辅方从哲。方从哲一派至此与高攀龙对立。但这并非致命一论,真正给高攀龙埋下祸根的,是天启四年(1624)所上的《纠劾贪污御史疏》。他在疏中严厉指斥御史崔呈秀在巡视江南时贪赃枉法、腐败受贿,遭到了后来的阉党“五虎”之首崔呈秀的嫉恨。
明熹宗朱由校荒诞不经,酷爱做木工,朝堂上纵容乳母客氏及阉党一派,在他的放纵下,以魏忠贤为中心的阉党集团很快占据了权力游戏的上风。在魏忠贤的授意下,阉党官员攻击高攀龙徇私枉法、排挤同僚,早已不喜高攀龙“多言”的熹宗便将他罢黜,放其回乡。
二次离朝,时势却不再如当年。晚明党争已进入白热化的阶段,阉党大权在握,恨不能将东林党人赶尽杀绝,魏忠贤下令将以东林书院为首的全国各地书院尽数拆毁,竖起了自己的铜像。崔呈秀早在受到高攀龙弹劾时就认魏忠贤作义父,此刻更是编造《天鉴录》《同志录》,搜罗天下东林党人和其他反对阉党的朝臣学子,按名单贬黜下狱。东林党人一时人心惶惶。
回到无锡的高攀龙重新开始了从前的读书讲学生活。他心知风雨欲来,却行动如常,似丝毫不以为意。当好友周顺昌的死讯传来,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也将至了。东林清流,焉能丧生阉党之手?
他去了趟杨龟山祠,作文告祭杨时。与东林书院创建人杨时的作别,更像是和东林书院、他一生的事业作别。在官旗到来前,高攀龙写下两封信,一封给门人华允诚,另一封《遗疏》给远在帝都的天子,赫然字字锥心:“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书罢,嘱咐家人明日再启。遂遣散家人,如往常一样焚香静坐。待子孙再进来时,发现他衣冠齐整,已自沉于后园池中。
崇祯元年,阉党受到年轻新帝的严厉处分,东林党人也被洗刷罪名。崇祯帝为高攀龙昭雪,追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赐谥“忠宪”,世称“高忠宪公”。
回顾高攀龙一生,除“忠宪”二字以外,愿引其赴死前与杨时隔代相望时所书文中一句话总括——
进则正言直谏于朝,退则明善淑人于野。
(注:文中所引诗文皆选自凤凰出版社《高攀龙全集》,写作所据史实参考《高攀龙全集·高忠宪公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