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德重望 仰之弥高——怀念王金璐先生
王金璐先生(摄影:高志坚)
2016年对京剧界来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半年未过,堪称京剧耆老的王玉田、吴素秋、梅葆玖、李世济前辈先后辞世,失落怅惘的心情还来不及平复, 6月1日,又传来王金璐先生于是日清晨在家中仙逝的消息。虽然我同王老仅有数面之缘,算不上熟识,但我的心情依然很是沉重,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王老曾给我留下过极为深刻的印象。
电视连续剧《武生泰斗》王金璐 饰 林玉昆
我同王先生并非故旧,最初也是通过电视连续剧《武生泰斗》看到怹在荧幕上的形象,还读过黄宗江先生写的剧评。及至年龄稍长,才有机会在电视上看到王老的戏,印象最深的是1999年的“王金璐舞台生活70周年纪念演出”,演出中王老率众弟子联合演出了《长坂坡·汉津口》《八蜡庙》和《夜奔》三出戏,彼时,王老虽已八十高龄,然精神矍铄、扮相俊美、身手矫健,不减当年,记得当年在《梨园周刊》工作的吴焕兄发表过那次纪念演出的评论文章。
《挑华车》 王金璐 饰 高宠
王老幼年历经贫困,精诚钻研京剧武生黄派、杨派艺术,中年遭遇腰伤,不得不离开舞台,“文革”后,59岁的王先生又以惊人毅力重返氍毹,并把自己的艺术无私地传授给无数弟子学生,这些都是王老一生值得大书特书的重彩华章,本无需我辈赘述,在此我只想通过自己的所见所感,记述生活中发生在王老身上的几件小事,以此记录下我所见识到的王金璐先生。
《八蜡庙》 王金璐 饰 褚彪
(摄影:高志坚,1999年)
2008年底,我同李麟童先生一道去北京,参加中国戏曲学院主办纪念宋德珠先生诞辰90周年的纪念活动。12月7日晚,在长安大戏院的专场演出前,主持人白燕升请出了鹤发童颜的王金璐先生,王老即席回忆了许多同师哥宋德珠先生艺术上合作的往事。接受采访后,王先生被安排坐在茶座看戏,可巧和我同在一张桌上,而且是紧挨着,我在他的右手边。这也使我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看到生活中真实的王老,生活中的怹,未语先笑,可也正襟危坐。可能是年龄和精力的原因,落座不久,王老就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瓶,从中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嚼服,事后我曾询问常东兄,才知道这是大夫专门给王老配制的水丸,目的是起到提神醒脑的作用,可见当时本已精力有限的老王,还是尽其所能地接受各界的邀请参与社会活动。另外,王老在看戏过程中不时自言自语地评论着台上演员的出色表现。当六十七岁的宋丹菊老师饰演《锔大缸》中的王大娘出场时,王老再次主动地向身边的看戏的人说:“不容易!快七十了……”当一位演员在舞台上连续“掉家伙”时,同在台下看戏的我,不经意说了一句——“这不成台上练功了嘛”,偏偏这句“损话”被王老听到了,怹忙转向我拿右手用力地拍着我的左腿,一边摇头、一边脸上浮现出长者诚恳的笑容,那一刻,王老的举止让我立时体味出,前辈对于同业、晚辈的爱护、帮衬和体谅,而不是袖手旁观的挑刺和摘毛儿,这也让我在事后颇感自责。
在次日上午的研讨会上,我再一次见到了王老,而且就坐在怹的身后,当日的王老着装一如往日之整洁,在发言中谈到了许多和师兄亲力亲为的往事,言谈中也表露出了师兄深深的怀念,不经意间怹也不无感慨地说到“我转过年就九十了”,看似离题的闲话,却让坐在怹身后的我,从心底掠过一丝“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感慨……由于当晚王老还要去央视参加“青京赛”的活动,老人想提前离会,回家略作休息,晚上再去现场观看“青京赛”。在发言后,家属立即起身准备搀扶老人离场,但这时下一位发言的孙毓敏老师已开始宣读论文,老人立即制止了家属,坚持听完孙老师发言,这才起身向大家说明情况,向研讨会告假提前离会。这一刻,我理解此前王老制止家人的举动,是为了不使自己中途退场而打断参会者的发言。值得一提的是,当王老走到门口时,怹又紧紧地握住了因堵车迟来而坐在门口位置的刘乃崇先生的手,俯下身贴近重听的刘先生的右耳说“等我去看您”,刘老也说了类似的话,两位八九十岁的长者,像小孩儿一样相互谦让了多次,王老这才由家人搀扶退场。在我看来,这些体现于一位年届九旬的老艺术家身上的种种细节,无不浸润着老人对他人的尊重,这给当时的我以极大的触动和教育,反映在王老身上的这些细节,表面看去固然是谦逊有礼、待人以诚,但实则却是一位老艺术家平日修养的真实体现。平心而论,我辈在年龄、资历、地位和身份上,有哪一条可以和王老相比,但我们在净口、修身方面又能否做到王老之万一?应该说,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王老,他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更是在怹不经意的言传身教中给我上的一堂人生的修养课。
另一次同王老的接触是在2009年5月中旬,我去北京开会,同时还肩负着一项会外的使命——奉我所在辽宁省艺术研究所所长罗怡春同志的指派,为单位编印的内部刊物《艺品》,向王金璐先生约稿。平心而论,我对这次约稿任务有一定顾虑。首先,王老是戏曲界知名的前辈艺术家、教育家,又是九十高龄的老人,怹能不能同意并且有精力撰写文章,我心里是没有底的。其次,单位的《艺品》是一份内部刊物,在影响上无法与公开刊物相比,王老又能否同意接受“内刊”的约稿,对此我也没有把握,只能是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
通过之前电话沟通,当日上午我先去中关园拜访了吴小如先生,后在“庆丰”匆匆吃了包子,便步行够奔王老居住的双榆树南里。去过王老家的朋友自然熟悉双榆树南里的方位,但对我这个只拿着地址,通过门牌号寻找地点的“异乡人”来说,就有些困难了。况且双榆树一带东里、北里和南里的分布情况又极为特殊,当时又没有可以导航的智能手机,于是,我一路跌跌撞撞,边找边打听,在走了无数冤枉路后,最终才汗流浃背地摸到了双榆树南里。这样一来,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就迟到了。进门落座后,我忙向王老解释路上反复折返的原因,王老却反而宽慰我说,很多人都反映我的住处不好找,别往心里去。见我满头大汗,王老又亲自在冰箱中拿出了冰镇饮料让我解暑解渴,我因正午一路步行,又急又累,当时的确有些脱水,便拿起饮料来喝,谁知喝光了一瓶350毫升的矿泉水竟还觉得口渴,可又不好意思再喝第二瓶。在后来的交谈中,这个细节很快被王老发现,怹又亲自给我启开了第二瓶和第三瓶,直至还要为我开启第四瓶酸梅汤时,才被我强行制止。
同王老的交谈很快切入正题,在了解到我所在单位的领导罗怡春同志曾是自己当年的学生时,王老显得很亲热,还向我打听了我们领导的近况。当谈及约稿的内容时,王老显然对我提出“京剧武生现状及未来发展”的话题有所顾虑,但也没一口回绝,而是经过反复思考,提出想谈谈自己在学习、演出和教学《战宛城》中的一些心得体会。对于我这个很容易被人视为“京剧保守主义者”的人来说,王老的这一想法也正和我的心思,同时也算完成单位交派的任务,我的心情无比轻松。期间,王老还非常愉快地同我合影留念。
王金璐先生与刘新阳(本文作者)合影
之后我又同王老拉了些家常,王老说过几天还要出席“纪念马连良先生从艺100周年”的座谈会……由于担心坐的太久影响老人休息,我便准备告辞。王老又热情地取出两本付梓不久画册《王金璐舞台人生》,让我把其中的一本转交给我们领导,另一本则送给我留念,还让我给领导“带好”!获此礼物,对我来说实属意外惊喜,我又提出请怹签名,王老二话不说,提笔就写,而且还分别题了上款,王老在赠我那一本扉页上题的是“新阳先生留念,王金璐敬赠”,当看到这样的题款,再次让我羞愧汗颜!再三诚惶诚恐地表示感谢后,我起身告辞。不料,已九十高龄的王老竟要亲自送我下楼!王老住在三楼,我坚持不同意,但王老却坚持一定要送,用怹的话说是“您不会开楼下的(对讲)门儿”,僵持了很久,我终究还是拗不过王老,无奈只得乖乖地跟随王老一同下楼,直到把我送出单元楼门,老先生这才与我挥手告别。
这一次同王老见面,同样使我的心情很难平静,个中感慨很多,然老人在待人接物中处处体现出的谦逊有礼和真诚尊重,再一次深深地触动着我。后来,我收到了王老的文章——《从群戏〈战宛城〉说到张绣的表演》,我有幸做了王老这篇文章的责任编辑,说是责编,实际我在王老的文章中却学到了很多知识。这篇文章最终由我撰写“编者按”,刊发在了2009年第2期的《艺品》上。文章刊出并寄出样刊后,我又同王老通了电话表示感谢,在电话中,王老十分热情、客气,因同期《艺品》上还刊发了由我才写的《常东印象》,王老还不忘嘱咐让我多评论弟子常东的演出,用老先生的话说是“这孩子挺用功的”。
记不起是哪位哲人说过,“尊重别人,是一种境界;一种修养;一种善良;一种美德;一种智慧;一种人格力量;一种最珍贵、最美好的感情。”我以为,这些话放在耄耋之年的王金璐先生身上都毫不过分,尽管我在七八年前,经历、看到的这些都是生活当中不能再小的小事,但它们却给我留下了无法忘却的记忆,不仅如此,这些从不曾忘却的记忆,还一直教导、激励着我规范自己的言行,我认为这是我有幸接触王老,并由王老身体力行、言传身教而偏得的人生财富。如今王老驾鹤西去,作为晚辈谨以如上的真实记录,再现生活中体现王老修养的几个剪影,藉此怀念、送别王金璐先生,愿后辈从艺者在提高专业技能的同时,也能从王老的身上学习怹在艺术之外的为人修养之道,做一名真正德艺双馨的文艺工作者。愿晚辈敬重的王老安息!
2016年6月5日写于沈水北畔无尘轩
(摘自 《艺品》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