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爷(上)

我们村西沟头有一块果园,那里的苹果又大又红,我们惦记那里的苹果一年又一年,但没人敢去偷,因为那是狼爷看守的。

我们小的时候很怕狼爷,那种怕就像小时候闹脾气,爹娘口中突然蹦出的夜猫子、夜猴子,惊得我们一颤一颤的,这种怕让我们相信狼爷像鬼魂一样可以飘进家门,在篱笆边躲着,在窗户口瞪着,在树头诡笑着,是要吃我们小孩的。于是有关他的各种想象频繁地出现在我们梦中,逐渐成了我们的噩梦。

“狼爷是狼变的。”二狗哥幽幽地说。他是唯一见过狼爷的人,我们的孩子头。

有一年夏天,苹果长成了个,青团团的,挂在枝上招摇人。二狗子套了个坎肩光着屁股蛋就潜过去了。玉米地紧挨着苹果园,二狗哥猫腰贴到树下,猴子似地往上爬,到树杈停下,刚想伸手去摘苹果,几条棉线忽然粘住胳膊,铃铛响了起来。一阵低沉的叫声从苹果园深处的小屋传来,叫得二狗哥头皮发麻。他缓缓转身一瞧,只见阴暗的深入蹿出一只狼一样的灰褐色东西,那东西睁着一对幽绿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妈哇!”扑腾一声,二狗子从树上掉下来,一屁股坐地上,屎尿横流,哭嚎声惊天动地。那东西嗅着他的脖子,龇出又长又尖的獠牙……二狗子眼前一团乌黑,昏了过去。

第二天,二狗子他娘领着他指着老村长骂了一圈又一圈,直骂得口舌生烟,声音沙哑,太阳西沉。老村长去她家赔罪,将半头猪,一头羊羔,三口袋苹果,外加五包安神草药给了二狗家。

我们像崇拜老师一样崇拜二狗子,当他绘声绘色讲着遭遇狼爷的时候,我们一时哑口无言屏住呼吸;当他说狼爷如何像狼一样伏在他身旁被他一脚蹬开时,我们立即为他的勇敢喝彩。可是狼爷真是狼变的吗?我一直不敢相信。

“狼爷怎么会是狼变的!”阿爹嘬一口酒,怔怔地看我,“他可是英雄,戴大红花的!”

“说什么狼爷!”阿娘拿筷子敲了下阿爹,“灌多了?不怕娃做噩梦!”

那一晚我没做噩梦。第二天破晓,起来撒完尿,我就看到大槐树下蹲着抽烟的老村长。按辈分我赶上去叫了声姥爷,忙给他磕烟斗,装烟草,让他讲狼爷的事。

他摇摇头,点着烟,吧嗒吧嗒,抽的一团呛人的浓雾。我忍住咳嗽,抱他胳膊姥爷来姥爷去地要他讲。他笑了,额头上的旧伤疤与皱纹绽成一团,露出久违的慈祥。

据老村长说,有一年秋末,外乡的讨饭大军路过我们村,走落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就是后来的狼爷。他当时躺在麦垛里,大概是饿昏了。老村长他爹救活了狼爷,号召乡亲们都出一份口粮,可是捐粮者了了无几,那个年头谁也没多少吃的。老村长他爹忍着媳妇一夜的骂拉着小男孩住进了牛棚,像养狗崽子一样,每天给他几碗井水和几口窝窝头,愣是养成了他。狼爷十六七岁,干瘦得像只野猴,可是力气却大得惊人,能拽起牛尾拉着耕牛倒着走。

后来,狼爷跟着老村长当了兵,因为身巧脑子好使,很快就成了营里最出色的侦查兵,随队伍到了边疆,不想第二年就打了仗。老村长一上装甲车就哭了,狼爷的脸却僵得像死尸,眼里冒着瘆人的光。

一次执行任务,狼爷率队深入密林侦察敌军指挥所,在准确报告方位坐标之后,狼爷命令迅速撤退,以进行炮火覆盖。在路过一处村庄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桥头喂奶。他们戴上敌军的帽子,背起枪,压低头,按照越军的队列一个跟一个走近桥头。“现在想想,那座小桥像没有尽头一样,七个人一个接一个从那娘们身旁过去……”老村长咳了咳,咽下唾沫,“像老人说的小鬼过奈何桥,那娘们就是那孟婆吧!”

老村长小心翼翼地跟在狼爷身后,心里不觉得直打颤,回头想看看战友,余光瞥见那妇女解开了领口,孩子拼哭起来。老村长以为女人要给孩子喂奶,正要低头,忽然就被狼爷摁在地上。一颗手雷在妇女胸口爆炸,老村长只觉得眼前乌黑,耳朵轰鸣,很快就昏死过去,朦胧中听见隆隆的炮响……

一觉醒来,老村长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床上,几个穿白大褂的漂亮姑娘正在忙碌。他躺在了战地病床上,狼爷还在抢救,再问其他的战友,全光荣了。

抢救狼爷花了三天三夜,手术一完,大夫累倒了。狼爷醒了,断了一条腿,折了一只胳膊,精神恍惚,很快就被部队送回村子。回村那天,全村敲锣打鼓欢迎战斗英雄。狼爷被安置在卡车最显眼处,戴上大红花,半边空空的袖子和裤腿在热烈的空气中招摇,欢迎道上村里人以无比的热情欢呼鼓掌。村里的迎接鞭炮刚点着,狼爷忽然跳下车,扑到人群里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孩子摔倒在地哇哇大哭。妇女的男人赶过来要揍他被乡亲们拉住,人群乱作一团。狼爷被军队的人拉开,妇女的手腕肿成了馒头,庆幸孩子被磕着,只是不停地大嚎。

疯了的狼爷被村里人撵到了西沟头,那里曾是一片乱葬岗。

“狼爷不是狼,那二狗哥看到的狼是怎么回事呢?”我问。

老村长看看日头,挺起身,叹了口气走了。这时候阿娘走到大槐树下叫醒发呆的我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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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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