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忆剧本《出征》的写作

一、在县文化馆讨论剧本题材、接受任务。

1988年5月2日,正安二中叶校长接到县委宣传部通知:要我去县文化馆报到,参加剧本创作会议。当天早晨我有高二的两节语文课,叶校长说:“你去吧,我让教务处给你调课,开会回来补。”找车从安场赶到县文化馆,会议已经开始。在座的都认识:有刚从教育局调任文化局长的青树华、文化馆党支书周志群、馆长夏明安及馆里的其他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周支书让我先看遵义地区文化局下达的红头文件。文件上说:地区将于八月份举行文艺会演,各县参演的剧目必须是本县作者创作的;所写剧本务必于五月底送审。看过文件,青局长对我说:“客气话就不讲了,通知你来开会,就是给你交代任务:写剧本。现在是五月初,月底就要交本子,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任务紧得很,说说你的想法!”

“写哪样呢?”我问。“上面没具体规定,”青局长说,“就剧本的题材问题,刚才馆里的同志进行了讨论,有三个方面供你参考:一是写计划生育。这是既定国策,关系千家万户,经常都在宣传,资料也多。二是写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类似题材过去不敢碰,现在形势变了,可以写了。举个例吧:东门简承怀的大哥1949年参加青年军到台湾,上个月回到正安,一家人见面抱头痛哭,场面的确感人。三是写劳务输出。正安300娘子军南下番禺打工,为扶贫开发闯出了一条路子,省报都作了报道。当然,不限于上述三方面,如果你有好的题材也可以写。”过去我虽然写过剧本,但要写新的,现成的素材的确没有。权衡青局长所列举的题材,我倾向于写劳务输出,因为它是改革开放出现的新生事物,且是正安人首开先河,反响大。这样,剧本的题材走向就定下来了。

劳务输出是个大的题材范围,但能构成剧本的人物故事却一点影子也没有;本人所处的工作环境相对闭塞,有关劳务输出的情况亦知之甚少。因此,有必要到番禺去采访正安女工,收集写作剧本的素材。青局长写过小说,懂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当即表示支持。写剧本的事,县委副书记李国士非常重视。李副书记拨通了县劳务公司万经理的电话,万经理听说要写反映劳务输出的剧本,甚是高兴,主动提出去番禺采访的差旅费由劳务公司解决。去番禺的差旅费有了着落,接着就是请创作假的事。二中叶校长是瑞濠人;青树华解放初在瑞濠小学当过校长,叶是他的学生,所以,青局长在电话里提出给我请创作假(一个月)的事,叶校长答应得很爽快。

二、南下番禺采访,收集生活素材。

汽车坐了坐火车,于5月6日到达广州。番禺是广州市的一个郊区县,县所在地叫市桥镇。从广州火车站到市桥镇还要坐一段公交车。动身之前,劳务公司的万经理做过介绍:在番禺打工的有1000多名正安姑娘,大多在市桥镇的外资厂子上班;其中在工艺服装厂上班的人最多,有400余人。从正安派往番禺的三名管理干部都很尽责,他们是罗维珍、李长远、田景仙(3人皆认识,女老师田景仙和我是同行)。罗是主要负责人,为便于管理,罗和田就住在工艺服装厂。公交车上一位乘客告诉我:“去市桥镇要过河,过去靠船摆渡,现在修起了大桥,方便多了。大桥是香港的霍英东捐资修建的。”听了此君的话,不禁对港亨霍英东产生了几分敬意。

到了市桥镇,打听了工艺服装厂地址,转过一条街,工厂高楼在望。厂有厂规,工人进出须戴胸章。我向门卫出示了证明,说了要找的人。门卫摇电话找来了罗维珍。老罗看了县委宣传部的介绍信,说:“欢迎欢迎!”工艺服装厂规模大,楼上楼下都是车间。老罗住二楼转拐处,房间很窄,靠墙摆着一张高低床。老罗拍拍床沿,说:“上铺原来李长远住,长远分管有利玩具厂,上个月搬过去了;你来了,上铺下铺由你选,不用去住旅社了。”我说:“这样好,既节约,又方便摆谈;我就睡上铺吧!”老罗介绍道:“厂里有食堂,一日三餐,工人一律在食堂打饭吃。我和田老师自己开伙,烧电炉。番禺靠海,鱼便宜,我们常吃鱼也花不了几个钱。伙食由田老师管,你按我们的标准交伙食费就是了。”正说着,田老师进屋来了,老罗讲了我来番禺的目的,三人一起研究了采访日程。

下午,随老罗和田老师一道拜见了工艺服装厂的邵厂长。邵厂长是香港人,认识李国士副书记。他说:“你们的李书记在番禺挂职期间,分管工业,我们经常打交道。当时,服装厂刚起步,碰上了'用工荒’,是他写信回正安,调来了'娘子军’,帮助工厂摆脱了困境!”告别邵厂长,由田老师陪同下车间参观。田老师提醒:“参观时不要说话,以免分散女工的注意力,稍不留神弄出废品,那就麻烦了。”姑娘们坐在一台台电动缝纫机前,一个个神情专注,操作熟练,加工的西服款式新颖。我从她们身旁走过,脚步总放得轻轻的。晚上,田老师挑选了10个女工,请她们来休息室参加座谈。姑娘们见过世面,说话大大方方。先自由发言,然后由我提问,她们作答。各自谈了进厂的经历、遇到的困难和挫折、将来的打算和理想,等等。刚满18岁的吴萍慧是车间主任,谈了15分钟,经历蛮感人的。

7日上午,由老罗陪同参观人造花厂。走进花厂车间,晃眼一瞧:那么多各色各样的花,就像真的一样,实际呢,它们的质地是的确良丝绸。各种花的茎、叶、瓣,都是先行着色印染,然后用印模机挤压而成。女工们就坐在操作台边,飞快地舞动手指,给花朵穿叶、装瓣、添蕾……人造花厂的产品将远销西欧北美,真为心灵手巧的正安姑娘感到骄傲。下午去有利玩具厂,由李长远陪同参观。女工们正在制作“猪大姐”(一种儿童玩具),一人一台电动缝纫机,流水作业,谁也不敢怠慢。长远对我说:“格林区送来的打工妹,有几个不识字,反应迟钝,想打退堂鼓,早晚都得帮助她们!”我说:“你辛苦了!”长远笑笑,问:“你来广州,是不是坐的卧铺?”我说:“火车票不好买,从遵义站到怀化才有了位置!”长远说:“你都40大几了,回正安我去火车站给你买卧铺票。”

8日的采访仍由老罗陪同,目的地是旧水坑电子厂。10里村道,没有公交车,只能步行。村道两旁:木棉吐絮,金红的凤凰花开得正炽,田野一派浓绿。老罗说:旧水坑是市桥郊区的一个大队,大队支书叫陈柱彬,是广东省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全国农村推行生产责任制后,他仍然坚持搞“集体”;近几年,他大胆引进外资,与外商合作兴办了五个规模宏大的企业。如今,旧水坑的成年人几乎都当上了管理干部,管理着来自贵州等省的4000名劳工。管理人员不够用,陈柱彬就公开招聘。这样,就给来番的正安姑娘提供了展示才华的机会。经过考核,正安女工有14名高中毕业生被录用为管理人员。到电子厂见到了陈柱彬其人,果然精明干练;而参观之谓,只是隔着玻璃看看那些电子仪器而已。下午座谈,与14名荣升管理层的正安女工见了面,聆听了她们的多彩感言。出乎意料的是:她们之中竟有一位是正安二中毕业的陈兴霞。

三、回二中构思、写作剧本《出征》

回到正安二中,开始坐下来构思剧本。可一连两天,面对摊在书桌上的采访笔记,却不知从哪儿入手。直到第三天,脑海里突然闪出了“出征”两个字,才觉得思路一下打开了。因为:既然去番禺打工的正安姑娘被称做“娘子军”,那么,她们离开家乡南下番禺的经历就是出征。我决定把“出征”定为剧本的题目,围绕“出征”来设计人物、安排故事情节、组织矛盾冲突。剧本这种文学形式有其自身特点:它所提供的人物故事必须适合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因此,构思的时候,作者脑海里必须有个舞台。剧本里的故事情节、时间、地点,都要受到舞台的制约。我决定将娘子军的出征写成独幕话剧。

座谈会上,姑娘们述及出来打工时几乎都遇到过阻力。阻力主要来自于家庭和父母,准确一点,是来自于父母头脑里的保守观念和落后意识。改革开放之前,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只能抡起锄头地里刨食,要离开土地到城里打工挣钱连想也不敢想。老一辈的农民习惯了旧有的思维和生活;突然之间搞起劳务输出,农村姑娘可以去广州进厂了,他们咋也不相信,有的还以为是拐卖人口呢。因此,必然会加以阻拦。劳务输出是新生事物,新生事物的出现必然伴随着斗争。《出征》里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也就是改革开放的新思想新观念和封闭落后的旧思想旧观念的碰撞。

出于剧情需要,我设计了5个人物:丁梅、山杏 、春英、丁妈、吴书记。前三位都是农村姑娘,但三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丁梅17岁,两年前初中毕业,因家庭困难,没能上高中;家里按当地风俗,在丁梅三岁时给她订了娃娃亲,丁梅报名参加劳务输出的目的,就是要摆脱这桩父母包办的婚事。山杏16岁,只念过小学,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读书,父亲生病住院,欠了大笔医疗费。山杏急切希望出去打工,是为了分担家庭的困难。春英18岁,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思想苦闷。她想借南下务工的机会,逛逛大城市,看看大海。丁婶42岁,思想守旧,反对女儿出去打工;得知丁梅要走的消息,她把丁梅锁进了房间。吴书记35岁,积极倡导县里组织劳务输出。

对于正安这样的贫困县,劳务输出的好处是多方面的。它不仅解决了一部分青年的就业问题,还给国家培养了人才,这也是我在番禺采访时的真切感受。如何把这一感受写进剧本里呢?斟酌再三,我决定采取倒叙写法,在前面加个序幕——

前台上方置一幅横标,上书“纪念正安300娘子军南下番禺一周年文艺晚会!”演出开始,身着工装的丁梅和山杏走上前台,分别面向观众宣布:(丁梅)“报告各位,吴书记率领的慰问团到了番禺,一会儿也要来观看我们的演出!”(山杏)“丁梅的妈妈也来了!”丁梅喊:“春英!”“呃!”春英答应着上台。丁梅(对观众):“听说慰问团到了,我们呀,高兴得妆也忘了化!(对山杏、春英)山杏、春英,走!赶快去化妆!”(三人下)吴书记偕丁妈走上前台。丁妈:“吴书记,趁幕布没拉开,赶紧向观众讲几句吧!”吴书记(对观众):“同志们!我和慰问团全体成员,受正安县委、县政府委托,专程来看望大家!我身边这位大婶(指丁妈),也是代表团成员,她就是你们车间主任丁梅的妈妈!一会儿,她也要参加演出呢!”丁妈(对观众):“我这是被拉了跨门书!(对吴)吴书记,我们也去化化妆!”“好!”(二人下)。

幕启,剧情正式展开,简述如下:

1987年春,黎明。三个农村姑娘来到安镇车站,她们将从这里出发,乘车去千里之外的番禺打工。山杏和春英先到,见天色尚早,便放下行李,聊起“为啥出来打工”这个话题。山杏的话本色现实,春英的话傲气浪漫,各执一端,互不认可。正较劲,丁梅跌跌撞撞奔至两人面前,一下摔倒。两人扶起丁梅,问:“咋了?”丁梅说:“渴!”山杏忙取出矿泉水让她喝。丁梅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春英忙去车站小店给她买来包子。丁梅说了她的遭遇。原来,丁妈不同意女儿去番禺打工,知道女儿要走,狠心把她推进房间锁了起来。丁梅是半夜跳窗跑出来的,跑了十多里路。正说着,丁妈气咻咻地追来了。三人见状,丁梅跑进小店躲藏,山杏春英拦住丁妈。丁妈推开二人,冲进小店把丁梅揪了出来。丁妈死活要揪女儿回去。山杏春英轮番劝说,丁妈就是不松手。

拉扯有倾,丁妈说出隐情:丁梅订过娃娃亲,并收了男方彩礼。男方知道丁梅要去打工,就提出结婚,如若不然,就退还彩礼钱。丁妈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去找彩礼钱呀?”“的的!”喇叭声传来,车子到了。吴书记下车走了过来。山杏春英招呼:“吴书记!”吴书记挥手:“上车吧!”丁梅急了,哭着说:“妈,放手吧!男方的彩礼钱,我去打工挣来还!”丁妈说:“钱是柵叶子吗,我信不过你!”吴书记说:“丁梅是你的女儿,亲女儿都不相信,你相信谁呢?”丁妈说:“我要你这当书记的担保!”“好!”吴书记说,“我担保!”丁妈松了手。山杏春英扛起行李,拉着丁梅朝车子走去(《红色娘子军连歌》骤然响起,落幕)。

四、县委副书记李国士的意见及结果。

5月23日,剧本《出征》经反复修改定稿,计11000字。又花一天时间,复写了四份。24日,我带着四份《出征》到了县城,一份去文化馆交给了夏明安馆长(县里过去搞会演,我和夏曾数度合作,我负责编剧,夏负责导演);另三份去文化局交给了青树华局长。青局长见剧本写出来了,很是高兴。我说:“剧本是写出来了,要得要不得,你们阅后定夺吧!”青局长说:“你今天就不要回安场了,找个地方住下来。下午我把剧本送到李书记那里去。李书记白天忙,只能晚上看。明天早晨,我叫上明安,带你去见李书记,听听李书记对剧本是什么意见。”

25日早晨,我和明安跟着青局长去见李副书记。我问:“去李书记的办公室还是去他家里?”青局长说:“去他家里。”李国士副书记家住在凤仪一小后面的苹果园,是座青砖平房。我们进屋的时候,李副书记正在洗头。李副书记一边擦头发一边招呼我们坐。他很快收拾停当,泡了茶,坐到方桌边来和我们谈话。李副书记说:“剧本昨晚上我已经看了,写得不错。《出征》这题目,有创意。我们县的劳务输出虽然搞起来了,但还需大力宣传,戏剧演出即是一种宣传的途径。剧本有了,下一步就是演出的事了。”青局长说:“演出的事,明安拟个计划,文化馆具体抓。”明安问:“不是说,剧本要交上面审查吗?”李副书记说:“时间不等人,现在可以抓紧筹备嘛!”

剧本定下来了,三人正要告辞,李副书记说:“别忙,我的话还没说完。”还要说什么呢?“刘老师,”李副书记对我说,“组织上想让你换换环境,以便发挥你写作方面的长处,文化局、文化馆、宣传部,这三个单位,任你选,你想去哪个单位?”不等我回答,青局长抢着说:“文化局编制满了,不差人,去文化馆吧!”仍然没等我回答,夏馆长抢着说:“文化馆现在超编,更不差人,而且创作有明鸿管!”李副书记说:“那就去宣传部!”青局长说:“老刘,要得,去宣传部!”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笑了笑。李副书记见我没说话,以为我默许同意去宣传部了,说:“刘老师,改行去宣传部,对你的写作有好处。暑假一到,你就抓紧办好手续!”我的回答仍然只是笑笑。

暑假到了,我没去县城办理调动手续。17岁走上教育工作岗位的我,已经画了30年的粉笔,习惯了教师这个职业的清贫寒暑;48岁改行从政,反而会不自然的。是的,我的年龄、我的性格,都不适宜去官场混了。我没去办理调动手续,不知李国士同志会怎么想;自那次在苹果园谈过话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至于县里后来是怎么处置《出征》这个剧本的,我也一无所知,也从没去文化馆或文化局打听过。我在许多事情上存在着惰性;而对于写作剧本,也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不是么?

2017、7、13

本栏责编:书带草

刘礼贵,笔名文杰,祖籍重庆铜梁,1940年11月出生于贵州省正安县安场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中国现当代文学学会会员,2008年10月出版散文集《蜜路》、2010年4月出版诗集《浅草》、2010年8月出版长篇小说《风云恋歌》、2013年6月出版散文集《旅筑随笔》、2014年5月出版(主编)散文集《桃李芬芳》,即将出版散文集《大地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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