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歌谣的雪月花 | 樱花纷纷北国春

文 | 莫敏妮

“春は夜桜,夏には星,秋に満月,冬には雪”(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日本地形狭长,四季分明,景色各异,定格了大和民族对大自然的传统审美旨趣。处于“海洋生存圈”的岛国,除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并无频繁的大战乱,人们生活相对稳定,文学上走上了唯美与艺术至上的道路。由此而来,便是纤细流丽的和歌世界。和歌情如风月,多咏唱炙热的恋情,缠绵的闺怨以及岛国四季缤纷于其中的“雪月花”自然景致。与此一脉相承的,便是岛国特有的歌谣,它们多运用五声音阶性质的琉球调式,也就是仅有do mi fa la si音。

献给樱花的歌谣:日本民谣《樱の花》

樱花(SAKURA)的日文本意为“谷物之神”的居所,春天(はる)樱花盛开,正是开春耕作之时,樱花绚丽预示着一年将有好收成。樱花之美,自古就有“花中樱树,人中武士”之说,也代表了大和民族的审美旨趣,历代皆有佳作。色调浓淡不一的樱花,覆遍了屏风画一样的诗歌世界。作为一个岛国,日本的樱花每年自南向北依次绽放,从1月的冲绳至5月的北海道形成一条由南向北推进的“樱前线”,人们偕老带幼出游,赏心乐事樱花下。

‍平安时代(794-1192)风雅优艳的歌风,我们从 紫式部的 《源氏物语》里能清楚感受到,里面的女人如花,她们很多以植物花卉寓意为名,拖着长可及地的黑发,缓缓地行走,静静地说话,婉转地吟唱。源氏公子就曾以樱花相喻他那年轻不谙世事的小紫姬:“ 山樱倩影萦魂梦,无限深情属此花”——第五回《紫儿》。大概那单瓣,柔弱,独自开在深山的樱花深深牵绕着源氏公子风流多情的心。多年后,紫姬已经成长为浓艳的和风八重樱,将平安优艳的风情聚集一身,甚至连比她小十五岁的继子夕雾,都对她产生了羡艳。“她那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犹似春风熏人,又像是春晨乱开在云霞之间的美丽山樱一般,真个艳光照人”第二十八回《野分》)平安末期与镰仓初期的西行法师便写有:散る花を惜しむ心やとどまりてまた来む春の誰になるべき(樱花凋落,惜花的心却留了下来,成为来春又一颗惜花之心的种子)。

江户时代(1603-1868)从德川家康在江户开创幕府开始,浮世绘兴起至风靡,此后整个世界为之瞩目。 葛饰北斋不仅有西方印象派为之赞赏的《神奈川沖浪里》,还有芳草鲜妍落英缤纷的山樱之作。葛饰北斋的三女儿葛饰应为也是画家,她的《春夜美人图》饶有意境,图中女子正籍着灯光吟和歌,此时她的背景,疑似高大的樱花树与繁星如夜夜流光相皎洁。

葛饰北斋《雪、月、花系列之吉野樱》

葛饰北斋《吉野河岸山樱花盛》

葛饰应为 《春夜美人图》

歌川广重 《京都名景系列之岚山花盛》

而 歌川广重也以一种完全柔和抒情的笔触描绘樱花之绚丽灿烂。正如那首流传已久的江户时代末期民谣《樱花》中唱的:“ 樱花呀樱花,三月的天空下,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那是霞,还是云?

中国近代很多爱国人士与革命者都放眼世界,谋求国家的发展与民族的振兴。光绪四年正月,即1878年,清政府向日本派遣以广东人何如璋为公使的30多人外交使团,这是中日关系史上的首次。清末大臣 黄遵宪(1848 -1905)其时也作为驻日第一任参赞随团出使。来到明治维新的日本,异国变革之中的一切人事让从晚清沉闷保守的中国人无比新鲜。赏樱时节,这位激情的“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大诗人写下《樱花歌》:“ 墨江泼绿水微波,万花掩映江之沱。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樱花歌。”其时明治政府(1868-1912)推行“新日本音乐运动”,引进西式教育体系,在中小学开设音乐课。传唱已久的筝曲《樱花歌》的旋律在1888年(昭和21年)才被正式记录在刚刚创办的东京音乐学校的《筝曲集》中,并被填上歌词,成为“日本童谣第一歌”。生长在民歌之乡梅州的黄遵宪想必也哼起这首民谣,陶醉在樱花绽放的异国风情中,因为他本就是收集整理民歌高手,有《山歌》九首及续作六首留存。在日本开展外交事务之余,他又以日本历史、政治、景物、风俗等为题材,写作大量日本杂事诗。我们无法做到黄老对日本的熟谙,但岛国这首《樱花歌》携抒情之调,阴柔婉转,清寂和敬,我们仿佛看到头戴簪花身穿和服的女子在樱花绚烂的晴空下,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望月怀古的《荒城の月》

风花雪月,不独中国古人倾心向往,所谓“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如此风雅日本人也极为推崇,但与中国人对月所展现的豁达不同,他们更多地赋予一层哀愁凄美的基调。月色朦胧,花气隐约,哀愁苍茫却无尽时。

《荒城之月》渗透着彻骨的哀愁,并不适合长久浸润。但它又是那么强烈地打动人心,或许人类的悲哀总引人心生怜悯,人生的各种痛楚,总让人心有戚戚焉!枯草绕残墙,松林听风雨,抚今追昔,惟有月照人更愁。作品呈现特有的宿命感,苍凉的旋律在歌词的一咏三叹之中往复,一幅“昔日华堂盛宴,今日四野荒凉”的荒败景象跃然其中。战争中并没有真正的胜利者,谁对谁错俱往矣,只是每个人的青春与热血都被时代的熔炉浇铸成了冰冷的历史。

“明治维新”把日本从一个沉寂千百年、积贫积弱的小国变成一个暴强暴富、觊觎全球的资本主义先进国家,维新从何而来?就像中国“五四”运动时期推行的“白话文运动”,他们也进行文化上的革新,开启了日本近代诗歌的新诗体,用的却是一种源自日本古老和歌的“七五调”,即七音节的上句,对上五音节的下句。而新歌曲,就当然要搭配采用新诗。《荒城之月》作为一个音乐标题,是著名新诗人 土井晚翠应东京音乐学校之邀而创作的学堂歌。土井晚翠当时在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读书,酷爱中国的《三国志》,他的名字源于中国宋代范质的古诗“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他的成名作《星落秋风五丈原》写的竟是诸葛亮。真让我们汗颜,异国他乡竟有如此的三国志迷,而我们很多今人未必读过《三国志》原著,还有,人家能谙熟写作汉诗,而我们很多时候对自己祖先留下的宝贵东西并不知晓。曲作者为泷廉太郎,他借用西式五线谱,使用日本音乐最典型的都节调式,寥寥数音就构成了一曲情怀悲怆、满目沧桑的歌调,与词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音乐描绘的背景是一场战争:明治维新动乱之时,会津藩幕府抗拒归顺维新新势力,战事惨烈,他们用冷兵器时代的武士刀或是长矛,与官军的近代大炮对抗,激战长达一个月,最后城池失陷。幸存的“白虎队”二十位小武士拼死一战,在战火中突围,据守在饭盛山中。无力挽回败局,为了武士的尊严,最后都以最壮烈的武士方式切腹自尽,只有一位被救回来。沉迷音乐之中,真的能想象大和民族那些武士最后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为这首歌烙上悲剧色彩的除了音乐本身,还有曲作者 泷廉太郎。才华横溢的太郎在1901年创作了《荒城之月》,两年后赴德国深造音乐。短短两个月即发现身患肺结核,被送回日本治疗,1903年6月去世,才短短的24岁人生。音乐的确能窥视人生的悲愁,或许这就是佛教所传递的一种生命无常观,而这种宿命论在日本思想中是普遍存在的。

醇厚温暖的《四季の歌》

绽放的樱花和如水的月色,世人所能观赏的,难道仅此二者?不论对阴雨而怀明月,还是垂帘幽居不问春归何处,都是极有情趣的事。含苞待放的树梢,落花遍地的庭院等等,可供观赏之处还多着呢,因为四季都有最美的风物:春天草青蔓延,夏天莲花濡染小溪水,秋天绝对是皎月,佳人会不会披着一身月色凌波微步而来?冬天则是雪落长河寂无声,醉在深处。

《四季の歌》丰盛而开阔,宽厚而温熙,其灵感源于感激之情。曲词作者 荒木丰尚,1943年生于中国大连,与指挥小泽征尔一样,战争年代生于异国他乡中国。我们究竟要留给孩子们怎样的歌呢?带他们去哪里看花开花落的四季?我们又该怎样向孩子讲诉这个动荡而复杂的世界?曲调之清新隽永,让人想起川端康成那些干净的文字。荒木丰尚一次滑雪受伤不得不住院,受到医护们的精心照顾,感激之余以歌曲相送,其中就有这首四季歌,正所谓大爱无声,音乐传情,日本文化并不都是呈现出世的“侘び”之美,那是一种对于“冷”境的追求,这种冷峭枯寂之美凝结成时雨、霜茅、古庙、病雁的趣味,还有入世的人间温暖。

清新自然的《北国之春》

《北国之春》创作的年代离我们并不远,上世纪70年代末创作,甫出街便以携雪乡的清新气息风靡一时。这是一首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歌谣,描写地处日本东北的岩手县初春景象。那儿盛开着春天最早开花的白玉兰,还有披着雪衣的山麓,雪地上长着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据说那里的白桦树有100万株之多,是“亚洲最美的白桦林”。从歌词第一句“白桦青空,南风……”我们就看到了甚具色彩之美的北国春天景象。人们为什么会在一个日语词上容易感知到美?那是因为在日语中,有很多词虽然它只是由简单的几个单字和假名构成,但传达、描述的却是一种场景、状态。人们一看到这个词,脑海中即能马上勾勒出别致的画面。比如“翠雨”,意为打落在绿叶上的雨水;“桜吹雪”意味着樱花纷纷飘落,如下雪一般的景象。“風落ち”指果实随风飘落,也指掉下来的东西。从这些词汇可以看出,日文中很多很美的词汇都与自然现象、自然景观有关系。日本并没有广袤的地域,却在幽居一隅的清净生活中,以最细腻的眼光寻找到了精致之美。日本汉诗就体现这种特性,看“春风扬白花,吹江江水碧” 文字之美让人舒爽无比。

春总与情相连,情与意相牵,《北国之春》的歌词版本很多,一首邓丽君演唱的《我和你》也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只因一首旋律,我们便喜欢所有奉献给它的诗句。正如和歌唱道:“只因那一株紫草,我深怜这原野上所有的野草。 ”

羁旅天涯与长亭送别

民国热血志士,抒写“亘古不磨,片石苍茫立天地;一峦停休,群山奔赴若波涛”;民国文人亦自有其风雅,“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李叔同一首《送别》名誉天下。那是1907年春天流行于日本的旋律,叫《旅愁》。若从和歌歌风去推日本民族的审美,大体会知道,和歌多描绘天涯羁旅的愁苦与抒发对恋情与无常的幽怨。《旅愁》歌词为“ 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独自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正是这一写照。它是日本诗人 犬童球溪依据美国作曲家J. P.Ordway的曲调改填的,犬童球溪从东京音乐学校毕业,被派到新泻高等女校当音乐老师,他一生都致力于编写学堂歌。其时李叔同在日本,正和他的日籍妻子福基新婚燕尔,我们推断,那时的俩人耳鬓厮磨时一定也常吭唱这首歌曲。曾经,她献身为他做模特,他的笔下永远保留住了她美丽的酮体。那些撩动心弦的音乐,色彩浓烈的艺术,生离与死别,都是生命之歌的一部分。

李叔同《半裸女像》

时间一晃而过,待到李叔同成为云山一衲僧时,他与妻子决断成为一代高僧,却始终是我们难以释怀的谜,难道是命运的呼唤?我们惟有在他的词曲里体会他艺术之中隐藏的萧疏、清淡意境。风雨飘摇的年代,与好友许幻园的离别,也使得李叔同对离别有了更深的理解,于是多年前旅居日本时吟唱的《旅愁》便成了《送别》横空出世的灵感,一经推出,便成千秋绝调之作。

第四代导演吴贻弓把林海音的小说《城南旧事》改编为电影,以一个小女孩清亮的眼睛所见描写民国之动荡,岁月之凋零,但贯穿其中的是永不枯竭的人间温情。然而有人说,很怕见到英子,谁遇上她都倒霉。这话让人寻思,但时代的悲剧,岂是个人能摆脱的!而吴贻弓在电影中借用了李叔同的《送别》,使得这首音乐成了这部电影和小说的标签。每当听到《送别》就会浮现李叔同清瘦微笑的面孔,会想起“故山隐约苍漫漫,呢喃呢喃,不知归去归故山”的诗句。看他的艺术作品,一片浮云,一带青山,深情处都有无限的悲悯。长亭更短亭,离人远去,半生已过,沧海桑田更与何人说。从今后,在孤寂的境遇里,一壶浊酒籍余生。

(去年七月初,李叔同与日本妻子春山淑子的女儿春山油子走完了她102岁的漫长人生。油子死在日本最南端的冲绳岛,死在母亲的老屋里,死在挂满裸女油画的中式院落里。而淑子比女儿还要长寿。24年前,也是在冲绳老屋享年106岁去世。)

艺术之为道,不分国界,道阻且长。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文化交流源远流长,虽然我们曾被伤害至深,但当历史烟云远去,我们仍愿意和睦世代,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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