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龙宫良和他的兄弟

【一】

龙宫良和祁川生是一对好兄弟,两个人一起进矿,一起下井,然后一起下岗。下岗之后,两个人却没有一起找活儿干。原因是龙宫良好面子,总觉得自己工人阶级的身价在哪儿摆着哩,打零工简直是丢人败兴,给工人阶级老大哥脸上抹黑,而祁川生则不一样,经常开导龙宫良:“给钱咱就干,不干才是王八蛋”。

那天天擦黑,龙宫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黯淡无光家里,家里冰锅冷灶的,一点热气都没有。他想喝杯水,就拿起了经常用的那个茶缸。这个搪瓷茶缸平常就放在窗台上,印着血红颜色的“奖”字,缸子里面已经被茶叶熬出了黑红的茶垢。

他拿起暖壶,感觉轻飘飘的,就有些火了,嘴里都囔着:“这婆娘,寻得挨打哩!”黑暗里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吼起来:“来来!今儿就把我打死!”

龙宫良当然不敢打,甚至连一句硬话都不敢跟媳妇说。一直以来,尽管这个家里所有的吃喝拉撒,都靠他一个人支撑,龙太太在家里啥都不干,他也不敢高声说话。

龙宫良心里很憋闷。他特别想发泄一下,但是苦于没有发泄的对象,甚至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除了黑漆漆的地下,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让他把满身的怨气发泄出去。

煤气灶早已经停了气了,勉强交了点电费,却连电灯都是在孩子回家之后写作业的时候才开一会儿,平时家里就黑着。

龙宫良不知道这情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从这年的三月开春,龙宫良跟他的弟兄们就没有多少活了,干一天歇十天是常事。不仅龙宫良家里出现了经济危机,几乎每一家都遭遇了生活上的拮据。包括这个关中道上曾经最知名的经济神话的城市,都笼罩在经济阴天的雾霾中。

龙宫良上午去县城给上高中的儿子送钱和干粮。临走的时候,龙晓宇跟他说:“爸,学校要开运动会哩,我得买一双运动鞋。”龙宫良笑着:“买!这个礼拜天就给你买回来了!你走时候带上。”晓宇高高兴兴地去了教室,而龙宫良却熬煎上了:怂上寻钱去!

安顿完儿子的事,就到了饭晌,这时候他在县城的人市上(人力市场,很多干力气活的人聚集在一起,等待主顾招走干活儿)遇到了川生。

川生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坐在市区的马路牙子上,胸腔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啥杂活都能干”惹得一堆人围观耍笑。

一个人说:“你啥杂活都能干?能生娃不?”川生笑说:“能生么!管吃管住一年,给你生一个……”众人笑了,那个耍笑的人却弄了个没脸。

另一个人说:“你们工人都是领导阶级,咋还跟我们农民阶级抢饭碗哩?”川生说:“我们能领导谁?谁听哩?在屋里连自己媳妇娃娃都领导不了,只能领导自个儿!”众人又笑了。

龙宫良叫了一声:“川生!”声音很大,明显带着火气。川生透过人群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定格在愁眉苦脸的龙宫良身上,川生开玩笑说:“龙王来了,你不在龙宫里蜷着,来人市干啥?可不敢下雨啊。一下雨我们这下苦熬活的人生意就黄了。”

龙宫良恼着:“球生意!跟我回矿上!在这儿丢人耷脸的,弄啥哩!”川生笑笑:“靠自己劳动吃饭,咋就丢人了?挖煤挣钱跟打零工挣钱都一样是钱嘛!”

龙宫良不说话了,他有个特点,对方说到有理的时候,他根本没办法反驳,就用黑着脸的沉默来应对。

这时候,围在川生周围的闲人们都散开了,打牌的打牌,等主家的等主家,龙宫良就坐在了川生旁边:“你干这事,你大(爸)知道不?”

川生蹲在地上,把头埋到了裤裆里,随后,并没有把头完全抬起来,抬起了一半,眼睛却朝上看着,抬头纹一下子就深了,眼睛也瞪得奇大,看得人瘆的慌。

川生说:“我大说,我的事情他怂管!”龙宫良叹了一口气:“你哥哩?”川生一下子就火了:“我哥?我哥在我跟前圪蹴(蹲)着哩!我不就是生了个女儿嘛!咋哩?世上生女儿没儿子的人有一层哩!都生儿子不生女儿,传一代就毕球了!”

川生的情绪变化太快,从油嘴滑舌开玩笑到恼着脸骂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龙宫良说:“媳妇还是老样子?”川生叹了一口气:“越来越不行了,原先上半身还能活动,现时连手都不能动弹了。”龙宫良急了:“那你敢出来胡跑?没有人伺候还能行?万一有个啥事情……”

川生又笑了:“有个球事情。就我屋贼都不进去。电早都停了,煤气开到最大连苍蝇都熏不死,其他的啥都没有了。我小姨子在家里招呼着哩。”

龙宫良摸了摸放在胸口里面的那包香烟,他清楚地记得,里面还剩下三根。他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两根,跟川生分享一下。最终,他的手装着挠痒,垂下去了。

三月份以后,他们没有开过一分钱工资。而川生的父母在钼业公司上班,企业效益还可以,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加上也已经退休了,旱涝保收,所以用常人的思维理解,川生完全不会沦落到在人市上找活的尴尬。而相反,龙宫良才是最应该在人市上找活的人。

龙宫良从农村当兵到部队,然后又部队转业分到矿上,从临时工干起,随后升到合同工,因为干活舍得出力,又不挑肥拣瘦,终于熬成了正式工,十年光阴交给了黑乎乎的煤井。但是他感到很满足,一线矿工收入高,他还能每月寄回去一部分钱,弟兄姐妹们多,农村比矿上更苦。

矿上经营出现困境之后,龙宫良孤立无援,在每个月只能保证一半工资的情况下,寄给家里的钱就首先减免了。谁知道,刚停了两个月光景,龙宫良的父母打发四弟牛牛到矿上寻龙宫良来了。四弟见了他啥话不说先是一顿骂:“一家子把你供给的当了兵,你现在牛了忘了本了!你拍拍你的胸膛看你的狼心狗肺还动弹不……”

当牛牛看到龙宫良家里放粮食的缸里全都是粗玉米糁子而没有一点精粮之后,一句话都不说了,他双手抓着头发蹲在了地上,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抽:“哥!我不是人!我不知道你的光景可怜成这景况!”

第二天牛牛又来了,带来了二百斤白面,自此之后,家里就断了信儿了。再没有狗大一个人过问龙宫良。

川生的媳妇剖宫产生下来女儿小华的时候,川生父母扭着嘴就离开了医院。川生并不计较,依然非常兴奋。川生的兴奋期还没过,媳妇桂芳就出事了:麻药过敏,下半身瘫痪。

从那以后,川生就开始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而父母从来不闻不问。女儿七岁了,爷爷奶奶连一个生日都没参加过。

川生终于等到了一个活儿,给一家住户的新房子的卫生间贴瓷砖,这活路需要一个打下手的,川生就带上了龙宫良一起去了主家屋里干活。当然,刚才说着在人市上等活丢人耷脸的龙宫良,现时的脸面早就被一双雪白干净而又时尚的运动鞋替代了。

他咬了咬牙,把装在衣服最里面口袋的那三根烟拿出来,给川生一根,自己叼在了嘴上,却没有点燃,等川生给他递来火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想着,烟盒里还有一根,等川生抽完一根,正好给川生续上,到时候再跟川生一起抽。

川生完全是一个行家里手,看来这人市上蹲的时间不短了,他俨然一副行家的做派,包括验活儿,说价,要材料等等……完全不用龙宫良搭话。

这点活儿干了三天,川生拿了五百,龙宫良拿了三百,就算彻底交代了。

“还差四十!”龙宫良心里嘀咕着,再差四十元,儿子晓宇的运动鞋就落实到位了。

那天给钱的时候,龙宫良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川生笑着把钱给了他:“龙王,这下能松缓几天了。不吃一顿包子?”龙宫良笑笑,没有说话。

包子当然想吃,他每次从包子铺跟前过的时候,总是满嘴的口水了。他狠狠地吞咽着口水,然后憋着气从包子铺门口艰难地走过去,摸着胸口的三百元钱。

包子的味道淡了,龙宫良这才深深地呼吸一口,没料到包子铺的小伙计喊了一声:“刚出笼的包子!又香又软白又圆,吃来——”小伙计一副好嗓门,极具穿透力,把龙宫良刚刚强力压抑下去的食欲又一次招逗起来了。龙宫良的胃一阵抽搐,狠狠地朝着包子铺的方向吐了一口:“狗日的,王八羔子才吃包子哩!”

他几乎每一回成功战胜自己的欲望都要对着包子铺吐一口,然后骂一句,转身走远。谁料到他这回不走运,被包子铺的小伙计听见了。

小伙计一下子追上他,抓住他的胳膊不让走:“狗日的煤黑子,你骂谁?谁是王八羔子,你老怂今儿不说清白,嫑想走!”下井的工人从脸色上很容易能看出来,皱纹间夹杂着的一些煤屑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县城或者市区的人搭眼一看就能认出来。

龙宫良啥身板力气?小伙计根本不在他眼里。他只抓住小伙计的胳膊轻轻一甩,就把对方甩出去老远,摔了个“狗吃屎”。小伙计想挣扎着起来,龙宫良怒目相对:“你给我悄着!再嘴长小心捶你!”

龙宫良出了一口“包子气”,转身朝着南山矿区走了。川生在山峪口等着他,看见龙宫良,川生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本色:“我都想着我大队长肯定要坐车回矿上,谁能想到为了省十六块钱,硬往山上走哩!”龙宫良也笑了:“你也不是11路公交?”

两个人就搭伴朝着矿区走。川生说:“一百二十里,咱脚底下得麻利些,要不然天黑把咱俩就撇到半山里喂了狼了。”龙宫良笑说:“喂了啥都不要紧,只要狗日的管饭给钱!”两人都笑了。

二】

龙宫良从门外面的柴垛子上抽出了一大把干柴,这山沟里的平房一排又一排,都是给这些矿工们准备的。家里断了煤气有些日子了,龙宫良就从山上砍柴烧火,家家户户都在门口堆起了不小的柴垛子。

龙宫良终于烧好了水,媳妇酸草根本不搭理他,为了缓和气氛,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把三百元拿出来,果然引起了酸草的关注,龙宫良说:“你给咱保管好,下个礼拜晓宇要开运动会,得一双运动鞋,我问了,三百四,还差四十。我再想办法。”

酸草的表情总算活泛了些,在这个初冬的傍晚,在照进屋里的有限的光亮映照下,隐约能看见一个圆脸上有了些柔和的表情:“我当你这三天都死了!”龙宫良叹了一口气:“也快了!”酸草才不管那些事:“要死你就死到矿坑里,公家多少还能赔些钱!”

龙宫良没有说话。有啥说的?原本这媳妇就不满意这桩婚姻,要不是自身条件差,才不会嫁到这山沟里当“煤婆(煤黑子的婆姨)”。龙宫良娶上人家,原本就有些自惭形秽,自从有了儿子晓宇,龙宫良更是把酸草当神敬哩。

而不断地示弱,让这媳妇更加飞扬跋扈,几乎不把龙宫良当人。每次出矿洞回来歇班的几天,家里的大小事务,包括生火做饭洗衣服都是龙宫良的营生,酸草坐在炕上,尻子(屁股)就跟生了根一样,都懒得挪动一下。龙宫良做好饭还得给人端到跟前……

就这,龙宫良仍然得不到媳妇一句软和话,更别说一个好脸色了。自从龙宫良拿不回来原先那么多的工资,酸草对龙宫良说话,就再也离不了个“死”字了。她每每说出这个字,甚至当面诅咒龙宫良去死,龙宫良都是一副迎合她的口吻。这让她很没有脾气。

而龙宫良无疑对“死”是很忌讳的,特别是从自己的媳妇嘴里说出来。他想,这肯定是酸草的真实想法,酸草巴不得他死哩。他死了,酸草就能领取一大笔抚恤金,改嫁或者在市区买房都有着落了。

酸草诅咒了大半年,龙宫良硬朗了大半年。因为缺少下井机会,酸草的诅咒实现的几率越来越小。这种局面不禁让人想起一张照片:非洲某地,一个小女孩一头栽到地上,艰难地朝着救济所爬去,后面不远处落着一只秃鹫,等待着随时可能死掉的小女孩,而对于龙宫良来说,酸草就是等候在他身后眼巴巴看着他的秃鹫。

龙宫良说了两句话,就没话了。他从桌子底下翻出来去年压好的烟叶,拿出来一片,卷了卷,点燃了,屋里顿时充满了烟草的味道。

龙宫良想着从哪儿再抠上几十元钱,把晓宇的运动鞋的事情先打发了再说,其他的都是闲事。他抽着烟,屋里屋外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他蹲在门口,一明一暗的红点暴露了他在黑暗中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川生就过来招呼他出去寻活。他想都没想就跟川生下山了。两个人搭了一个从矿上往下运煤的顺路车,倒是很快就到了县城。

因为到得早,所以活路也比较容易到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今天的活儿很简单,到河滩里跟车装沙,一车沙八块钱。没有比这活路更合适的了。龙宫良和川生都是劳模,挖煤装车凭的是力气,这点活路根本不在话下。

川生今天心不在焉的,也没有兴致开玩笑。龙宫良觉得奇怪,歇息的时候就问了一句,川生黑着脸:“回去的时候路上说。”好容易装完了最后一车,两个人一人四十,龙宫良倒是很高兴,毕竟儿子的运动鞋钱够了!

天色还早,两个人立即上路。半路上,川生悄声说:“莲生到我姐家住了一晚上,我姐夫把我妹子……”龙宫良的脑袋“嗡”一声,差点炸开,他停下脚步,川生也痛苦地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龙宫良攥紧了拳头……

两个老男人彻底停下了脚步,坐在马路边上,谁都没说话。良久,川生说:“莲生还没嫁人哩,这一辈子都叫狗日的毁了。”龙宫良:“告他狗日的!当官的咋哩!”川生说:“告?你说得容易,告了他,莲生咋办?我姐咋办?这一家子都毁了!”

川生的姐夫胡德长是矿上出了名的恶棍混混,而且手里还有些小权力,家里条件还可以。川生大姐在煤矿不景气之后,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就又生了个女娃,刚出了满月。计划生育政策原本落实地非常严格的矿区,如今也在大环境下显得有些松动了。

川生的父母对于女孩子向来没啥好感,更别说嫁出去的女子了。所以就打发妹妹莲生去伺候月子,川生妈省得舟车劳顿,也不用受那伺候月子的活罪了。

莲生刚去没几天,胡德长就开始毛手毛脚的,莲生吓得跑回家去了,父母说:“那有啥?小姨子有姐夫半个尻子,正常!他还能把你吃了?再嫑胡想!”就又把莲生打发走了。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川生跟莲生关系最好,最心疼这个妹妹。当天夜里两点多,莲生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进了川生家门了。川生见她脸上有伤,就问她伤咋来的?莲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最后川生问得紧了,莲生才“哇”一声哭出来:“胡德长不是人!是畜生!大畜生!”川生当时就明白了,他的嗓子已经被胸口涌上来的血气顶得发疼了,甚至于不能呼吸,他的脸憋得通红,一条条青筋在火红的脑门上显得更加粗壮。

川生强忍住眼泪,却根本忍不住,眼泪还是滑落下来,他突然坐起来,从前院柴垛上摸出一把斧头,骑上车子就要冲出去。莲生赶紧赶出门,拉住自行车的后架,甚至坐在了地上,硬硬把川生拉住了,要不依着川生的脾气,肯定把胡德长日塌(弄死)了!

祁川生对这个妹妹最上心,尽管这个多子女的家庭对于川生一直以来缺少关爱,而川生和莲生的亲情却非常深厚。

对于多子的家庭来说,父母对孩子们的关爱是不可能那么平均的,总是会有偏向。所以,关中道上有一句俗话“宁当头,宁当稍,千万不能当中腰。”父母对于最大的孩子和最小的孩子偏爱最多,而中间的孩子,倘若性别与头和腰有重合,那么就成为了最不受关注的“中腰”。

祁川生家四个孩子,父母尽管重男轻女,但是对大姐仍然上心,剩下最溺爱的要数小弟了,其次,对川生的哥哥关生这个第一个儿子,也非常在意,所以也不难解释在经济如此困难的境况下,父母的“经济扶持”政策只针对关生,而对于生活更加困难的川生不闻不问了。一方面固然是川生没有生下儿子的缘故,另一方面与一直以来川生在家中的位置属于“中腰”不无关系。

而小妹莲生在家里处于倒数第二个排行的位置,与大姐争宠几乎不可能,所以也不受关注。这次受了欺负不受家人支持就是明证。

祁川生到底没有动手,他没有那个胆子。但是祁川生并不善罢甘休,他在等待机会。因为龙宫良给他出过一个主意,趁没人的时候,截住胡德长,黑踏一顿,专门往下三路招呼,叫狗日的再骚情。

然而祁川生要收拾胡德长的事情不知道咋让胡德长知道了,胡德长专门跑到祁川生家门口,趾高气昂地扯了公鸭一样的嗓子骂,祁家就没有咬狼的狗,一个个“蹦起来没头高,站直了没球高”,还想跟他憋火,猪娃子跑到蒜地里了——寻得挨打哩!

祁川生没有应声,却把床上不能动弹的媳妇气得唉声叹气的。莲生过了两天来了一下,怯生生地看着川生,川生不敢看莲生,低了头看着脚底下自己露出脚趾头的鞋。莲生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了。

矿上早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莲生走在路上,不时有人指指点点。川生知道,莲生能够来找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气?莲生走后,川生不停地用拳头砸墙,最后砸得墙皮掉了一层,上面的白灰变成了灰的,最后变成血红,血印子顺着破裂的墙皮往下流……

川生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懦弱几乎酿成了一个巨大的悲剧,莲生一个人躲在矿坑里,准备跳下去寻死,幸亏被一个检修线路的电工发现,才及时救了下来。

虽然人是救下来了,莲生已经没有地方去了,川生把妹妹接回自家照看着。莲生不吃不喝,跟一截木头一样,川生还得出去熬活,只好让还能说话的妻子和每天放学的小华给莲生做思想工作。

【三】

川生家里暂时安顿好了,龙宫良跟川生回到了县城,又开始了撅着尻子熬活的日子。那天后晌,他俩正遇到一户主家,让他俩第二天去一个养鸡场,用水泥把一千多平米的地面抹平,工价每平方米17元钱。俩人实在很兴奋,这么大的活路还是第一次遇到。

俩人二话没说,赶紧上山回矿上拿些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因为这要好多天才能完工,他们就不想每天来回耽误工夫了。

龙宫良回到家里,媳妇当然不在家。等到他收拾完一切用品,媳妇酸草才从外面回来,扭着肥壮的身材看着忙前忙后的龙宫良:“咋哩?不准备过了?这是要收拾东西滚呀?”龙宫良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山底下有一个活儿,比较紧,我干活期间就暂时不回来了。给你的那些钱是给晓宇买运动鞋的,可能就这两天要用,娃回来了你给娃拿上。”

媳妇满不在乎地说:“你这都出去挣大钱呀,那几个小钱还能看上?那钱我打麻将早都输光了!”龙宫良的怒火一下子直冲脑门,他恨不得拿起手里的瓦刀或者啥家具把这又肥又懒又不顾家的烂婆娘日塌(毁了)咧!

但是龙宫良没有发作,因为他知道,儿子比什么都重要,运动鞋的钱,他可以去借,直接送到孩子手里,等这个活儿做完了,他就有一笔钱了,这笔钱必须给娃存一部分,至于酸草,给她一部分就行了。他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一份。

他收拾完毕了,一切也都打算停当了,这时候却感觉右下腹部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严重,一会儿工夫就满头大汗地瘫坐在椅子上。酸草砍了他一眼,没事儿人一样一手拿着小手机飞快地发信息,另一个手则从兜里掏出来瓜子儿扔到嘴里,然后胖胖的头脸稍稍朝着龙宫良坐着的方向微微一偏,就优美地吐出一个瓜子壳……

龙宫良和祁川生两个人一大早就赶到了工作现场,主家稍稍安顿了几句,扔下一个暖壶、两个茶杯、一包劣质茶叶、一条最便宜的烟,上了一辆面包车就离开了。

两个人带着兴奋劲儿在这里痛快地卖着力气,川生先抹灰,龙宫良打下手,一会儿川生累了,就换龙宫良抹灰……金钱的力量和吸引力是无穷的,特别是对于龙宫良和祁川生这样困苦的人来说。

两个人一口气干到了下午四点,抹了近五十平米!而且活路做得相当扎实。要知道,一方面要在地基上铺设混凝土,另一个人还要收面,最熟练的技术工人两个人每天能干三十平米就不错了。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原本预计得一个半月的工程,两个人一个月内肯定就能干完。

当主家来到施工现场的时候,对这两个人的工作量惊呆了:茶壶里的水一点都没动,茶叶包原封不动,烟倒是少了两包,但是这么大面积,而且质量绝对扎实,一下子就对这俩黑黑的中年汉子刮目相看:“走!俩老哥!干得不错!吃饭走!我请你们吃饭。”

一说到吃饭,这俩人才感到饿得拾不起来腰了。主雇三人到了一家面馆,龙宫良和祁川生一人吃了四大碗面,一桌子的蒜皮让饭店里的食客们目瞪口呆,甚至一些外面的人都来这里围观,当然不能白围观,都少要一碗面作为摆设,其实真的是看“西洋景”哩!

川生一边瞪着眼睛扫着周围看热闹的食客,一边飞快地往嘴里划拉面条,腮帮子鼓得老高,刚咽下去一口,却被噎得翻白眼,另一口就又划拉进去了,龙宫良的吃相也好不到哪儿去。

川生吃碗面,缓缓地喝着汤:“奇了怪了,现时这城里人咋啥热闹都看,人吃个饭嘛,也至于围得满满当当的?”龙宫良笑笑不说话,主家也笑了:“城里人见识少,你俩嫑计较。”

到结账的时候,面馆老板死活不收钱:“这俩兄弟吃这么好,说明咱这面味道还成,这不?招来了这么多生意!我再收你钱,就不成人了!”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主家走了之后,这俩人却犯了难:光想着干活,没想着在哪儿住呀!这厂子四面光墙,冷倒是不冷,这天气也冷不到哪儿去,就是这半夜万一落雨,俩人可就麻达了。

工地所在的地方处于县城外围,比较偏僻,两个人围着这个场子转了一圈,总算是看到不远处两根粗大的水泥管子废弃着,不多不少,正好两根挨着,俩人相视一笑:这个地方最合适不过了。

他们用砖头把一头堵住,另一头用木板挡着,防止老鼠或者其他动物骚扰,这就成了两个很简易的房屋。

两个人累坏了,收拾完没多久,就从水泥管子里传出来了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一只野狗跑过来,听见鼾声响,疑惑地朝水泥管里嗅了嗅,对着其中一个水泥管子尿了一泡,转身跑远了。

工程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主家结了一部分工程款,这可真是天旱逢甘雨,龙宫良带着钱赶着夜色就去了儿子的学校,他满身泥浆灰点的进了儿子宿舍楼,遭遇的却都是学生们鄙夷的目光。

龙宫良很在意这些,他很懊恼,要不是着急给孩子送钱,应该穿一件体面的衣服。他在随处可见的鄙夷的目光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进了儿子的宿舍,脚步很轻,与在路上的那股劲儿完全不同,好像害怕踩脏了原本就脏乱不堪的水泥地一样。

门开着,儿子晓宇在宿舍看书,几个同学也都坐在床上忙着自己的事情。龙宫良怯生生地敲了敲门,儿子晓宇转头看过来,眼里满是兴奋,正站起来准备叫他,他抢先一步:“请问谁是龙晓宇?”晓宇顿时明白了,尴尬地低下了头。

一个同学对晓宇说:“晓宇,找你的。”龙宫良这才进了宿舍,从兜里拿出一沓钱塞到儿子手里:“你爸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了,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要想家。”晓宇眼睛里有了泪花,他看着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龙宫良说:“那我走了,你们先忙,有啥话让我带给你爸不?”

龙晓宇咬着嘴唇,终于“哇”一声哭出来了。他不顾父亲满身的泥浆灰点,就扑上来抱住父亲,大声地叫了一声“爸!”宿舍的同学们都惊呆了,但是很快就明白了咋回事。其中一个同学把宿舍门闭上,对龙晓宇说:“晓宇,不要这样,你爸也是怕你难堪!”

龙宫良心里暖暖的,儿子总算还是不错,虽然媳妇不是个好媳妇,但是给自己生了个好儿子,也算是对得起他龙宫良了。这样想着,原本对妻子满腹意见的龙宫良,此时此刻也就完全放下了。

工程仍然在继续,龙宫良显得心情很好,而祁川生虽然也干得很得力,但是在龙宫良看来,祁川生更多的是在发泄情绪。龙宫良知道,莲生的事情一直压着他,甚至让川生有些抬不起头。川生有一回歇晌的时候说:“实在不行豁出去把狗日的弄死,同归于尽算逑!”龙宫良当然是好言相劝:“这光景不敢胡惹事。屋里头的还在床上贴着哩!还有个娃娃哩!”祁川生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闷着头抽烟。

工程终于接近尾声了,主家看到工程这样的进度,非常高兴:“龙相、祁相(相:相公的简称,当地人习惯把在家熬活的长工或者短工成为相公),工程完工了,请你们喝大酒!”

到了那一天,两个人拿到了工钱,多少驱散了心里长久的阴霾。因为工程完工早,给主家节省了很多时间,主家一高兴,多给了二人几百元的奖金。

完工的那天,龙宫良和祁川生熬了一个通宵,在第二十天早上,就把所有的工作完成了。那天中午,祁川生和龙宫良喝得酩酊大醉,喝完酒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多。两个人坚决拒接了主家开车送他们回去的提议,摇摇摆摆地朝着南山矿区走去了。

龙宫良快到家的时候,和祁川生分了手,山上的冷风吹着,他的酒很快就醒了。这时候,来自肝部那股熟悉的隐痛有些加剧,老毛病了,他就没有太在意。

龙宫良站在熟悉的家门口,里面一片黑暗,却传出来悉悉索索的说话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喘息声。龙宫良再熟悉不过,这是老婆酸草的声音。他知道,一直以来他怀疑的一件事情,现在坐实了。

【四】

一直以来,龙宫良在妻子面前扮演着一个十足的窝囊废的形象,他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个月把挣来的钱交给酸草,或者在酸草心情不好对他破口大骂的时候而忍辱负重,一句话不说。他从来没有跟酸草说过一句硬话,更别说咒骂和殴打。

龙宫良的妻子酸草从一开始就对这桩婚姻极不满意,她有自己的相好的,但是很无奈的是,自己的相好的是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货色,没有挣钱的能力。权衡之下,酸草就嫁给了下井的龙宫良。而酸草的相好的也支持酸草嫁给龙宫良,这样一个从农村出来转成正式工的工人,是最好打发的。两个人底下恋情不断,酸草的相好的说了:“这些煤黑子有今儿没明儿的,保不住那天就死球了,只要他一死,你就能拿一大笔钱,咱们”

煤炭景气的时候,龙宫良的收入很可观,酸草偶尔还会给龙宫良一般个好脸,但是持续时间最多一个礼拜,也就是发了工资之后的一个礼拜,过了这个时期,龙宫良就一点好处都没有了。酸草整天耷拉个脸,好像谁欠她债似的数落祁川生的不是。

煤炭这二年不景气了,矿上的基本工资都保证不了,酸草对龙宫良的态度就又大有不同了。

她跟相好的说:“这狗日的命大,在矿坑里干了那么多年,一点事都没有。这下要把我耗死了。我天天骂他死,盼他死,狗日的就是死不了!”相好的说:“你现时盼他死,他死了你一分钱拿不到!”酸草说:“那你说咋办?”相好的说:“慢慢混着,等这段时间过去,矿上又开工了,你寻个机会……”

龙宫良早都听到关于酸草的一些风流传闻,他不是不生气,其实是一切都看淡了。在矿坑里出生入死的人,把命都别在裤腰带上,谁还在乎这点事儿?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龙晓宇这孩子还算争气,念书念得好。

龙宫良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龙晓宇。尽管很多人说,龙晓宇跟龙宫良长得一点都不像,以酸草的作风,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就不是他龙宫良的。但这并不阻碍龙宫良对这个孩子的爱。他太爱这个儿子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但是自己从一尺长养到一人高的,总是姓龙嘛!

所以,龙宫良有时候也郁闷,这不是自己的种,将来可咋办呢?酸草这种女人算是把他龙家坑苦了,把他龙宫良坑苦了,辛辛苦苦一辈子,连一个种都没在世上留下,反而是给别人养了娃了。

再一想到娃,龙宫良就不想了,那是自己看大的孩子,一口一个爸叫得亲着哩!

月亮已经出来了,山上的风硬,龙宫良在门口蹲着,等着屋里的人办完事出来。他想跟这人见一面,至少见一面嘛。总不能这么长时间连个照面都没打过。

里面的人大概办完事了,两个人黏黏糊糊地说着话,只听酸草说:“我现在连看他一眼的心思都没有的。”那男人说:“再忍忍,等矿上开工,再想办法除了他。还能拿一笔赔。”龙宫良心里一沉:这女人比潘金莲也差不多了!狗日的恁歹毒!

龙宫良憋屈了很久的火气噌就窜上来了,他紧紧地握着拳头,从门前靠墙处摸了一把铁锹,这是他一直放在这里的,一直都没人动。刚把铁锨拿到手里,他看到了晾在窗台上的一双暂新的运动鞋,这肯定是晓宇的。这婆娘还没有没谱到连娃娃的事情都不操心。

他把铁锨放下了,转而走到了祁川生家里。

祁川生家里亮着灯,莲生见来了生人,就避到屋里去了。龙宫良心里憋着火,脸色就很难看,川生问:“哥,你脸色咋这难看?”

龙宫良说:“长时间不喝酒,喝了酒就是这球色。睡一觉就没球事了咯。”

川生说:“我正准备寻你去哩。听说了吧?矿上让明日上工哩。说是有一笔大单子,得干好几个月!”

龙宫良问:“消息靠实了没有?矿上屯的煤都处理不了,还要挖?”

川生说:“靠实了。工队牛队长刚走,可能这阵寻你去了。”

龙宫良说:“那我就不坐了,赶紧回去,要不然屋里没人。”说完立即就起身出门,川生起身去送,龙宫良到门口又转身说:“给妹子说,她的事我记着哩。我要是有个啥事,把晓宇招呼好!”

川生皱了皱眉:“你这阵说这话弄啥!”

龙宫良到底在半路把牛队长撵上了,接了通知之后,牛队长打着哈欠告辞了:“那就是这,明天早上五点,嫑迟了!”龙宫良说:“迟不了,我从来没迟过。”

第二天上午十点的时候,井下工人们乱哄哄地升了井了。他们抬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龙宫良。祁川生背着龙宫良一路上不停地叫:“哥!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卫生队马上来了!救护车马上来了!我叫莲生把救护车的钱都付了!你要是毕了,我问谁要钱去呀!哥!你不敢……”

龙宫良到底还是没有救过来。与此同时,龙宫良家里的命案也被邻居们发现了。龙宫良的老婆酸草和矿上的一个二流子闻鑫达两个人光着身子死在了炕上。另一方面,胡德长的尸首也在自家屋里被发现了,据邻居说,当天晚上胡德长打麻将打到三点多,这才熄灯走人。胡德长的老婆在娘家坐月子,家里就他一个,啥时候出的事,邻居说没有听到动静。

案子很快就了结了,凶手就是龙宫良。警察在整理龙宫良的遗物的时候,在他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化验单,上面显示龙宫良肝癌晚期,预计存活时间是半年。而化验单的日期是一年前,这说明龙宫良硬是多熬了半年时间。

龙宫良在井下是被冒顶砸死的,尽管动机成疑,但是证据显示龙宫良确实是意外事故死亡。究竟是啥情况,祁川生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对着龙宫良矮小乌黑的尸体哭着喊着,眼珠充血,最后连声音都没有了。

莲生说:“哥,你有个好哥!”川生拉着晓宇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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