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美人为中国人写的一首诗

上卷 第五十二回 第七节：

【原文】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端木持易见解】

今天我们重点解读这首外国美人的诗。

注意，对我们中国来说，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外国。这个国，可没有什么国界，中国人到哪里，哪里就是中国，其他地方就可以称之为外国。比如那个南塘旧主李煜，当他被俘虏到北方以后，你说，他心中的“中国”在哪里呢？实际上还在南边，对不对？

我们今天的古今就从这里讲起——

（1）昨夜朱楼梦

昨夜朱楼梦，朱楼就是红楼。朱楼梦，就是红楼梦；红楼梦就是朱楼梦，朱楼就是朱家王朝，就是明朝的梦。但又不能停留在这里。如果停留在这里，那就狭隘了。因为这里不得不提一个一首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作者李煜，词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所以，你再看朱楼，也可以理解为红颜色的楼，表面说的是楼，其实说的是朱颜，是红颜，是人的颜色；表面是说人的颜色，实际上说的岁月。李煜是南唐的国主，亡国了，被赵匡胤俘虏到北宋去了。写下了这首思念故国的词。

红楼梦呢？实际上，他也是明朝旧臣，亡了国，但念念不忘。统治者嘛，他都是不甘心灭亡的，他都是怀古的，他都是要复辟的嘛，这是历史规律。但实际上一般的复辟都不太成功，成功了一般都搞不了多久，因为旧的东西，总要被新的东西取代嘛。

但他们这份衷心，倒是难得的。新朝一般为了鼓励老百姓效忠新朝，对旧朝老臣的衷心前朝，他们也不会特别打击，有时候还故意搞一两个典型，彪炳一下，以示对忠诚的嘉奖。这些都非常虚伪。

新朝是虚伪的，旧臣是不是虚伪呢？国家在的时候，你咋不忠诚呢？你要是真忠诚，为啥不力保旧朝，把它搞好，搞得繁荣昌盛呢？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我认为是不值得同情的。

当然，这是我的价值观。是人民的价值观。按照统治阶级的价值观，他们不管虚假不虚假，反正是鼓励绝对的忠诚。而从来不问，人应该忠诚什么？为什么忠诚于一个事物？

我是主张相对忠诚，反对虚假的绝对忠诚的。

回到诗上面来，“昨夜朱楼梦”，概况起来说的是：旧梦依稀就在昨天，岁月匆匆，但是旧国难忘，旧事难忘，旧人难忘，旧情难忘。

（2）今宵水国吟

“今宵水国吟”，水国，第一是实指那个外国美人所在的岛国；第二暗指红楼梦作者如今所在的大清国，北方为水，水国就是北方之国。南国人如今到北国，都可以说得上是“今宵水国吟”。北宋欧阳修写过一首词，叫《南乡子》，词曰：“翠密红繁。水国凉生未是寒。雨打荷花珠不定，轻翻。冷泼鸳鸯锦翅斑。尽日凭阑。弄蕊拈花仔细看。偷得袅蹄新铸样，无端。藏在红房艳粉间。”

你要是联系作者的处境，那就非常贴切了，“雨打荷花珠不定，轻翻”，这里的珠，就是朱明王朝，轻轻的就被雨打荷花般翻过去了。自己如今呢？“藏在红房艳粉间”。宝玉不是藏在红房艳粉间吗？怡红院不是“红房”吗？冬闺集艳不是“艳粉”吗？大约作者写着这一段的时候，也是如此处境吧。

最妙的是这首词的词牌名《南乡子》，可真是大有意蕴啊！南乡人生活在水国，又在如火的房子中，这不是水深火热，又是什么呢？

很多人说，你李煜做了俘虏，天天妻妾成群，照样花天酒地，你悲伤个锤子啊？

说这话的人，我只能说，他啥也不是。做人要是只有交配，那你和那些专门配种的公鸡种猪，有啥区别？

真是要多水，有多水。啥也不说了。

（3）岛云蒸大海

岛云蒸大海，表面说的是岛国之上的云蒸腾在大海上，好像这个岛就是还剩蒸起来的云一样。这里有啥典故没？还真有。

这个岛云，就是一个人名。他就是唐代有名的诗僧，叫岛云。他有一天听说安徽黄山有个僧人，叫掷钵僧，这个掷钵僧有非常传奇的故事，所以岛云就来到黄山探访其事，这就叫慕名而来。来了一看，非常可惜，可惜什么呢？掷钵僧居住过的洞还在，寺庙已经不在了，一片废墟，于是便题诗一首，诗曰：“先朝曾有曰东僧，向此乘龙忽上升。石径已迷红树密，萝龛犹在紫云凝。缽盂峰下留丹灶，锡杖泉边隐圣灯。从此旧庵遗跡畔，月楼霜殿一层层”。

那个掷钵僧传为日本僧人，于南朝宋时（420～470）来黟（yī）山仙都峰下建了个新罗庵，枯坐寒山三十余年，后神异渐著，掷钵空中，久而始下，石上卓锡（用锡杖敲击石头），泉随锡涌，一日仙乐来迎，乘龙仙去。又传说他常在附近的山洞洞口夜悬灯盏，朗若星月，乡人称为“圣灯”，山洞后来也被成为称“仙灯洞”。

作者这里，他要表达啥意思呢？我想大约是希望自己能像掷钵僧一样，留下丹灶，传下圣灯。“从此旧庵遗跡畔，月楼霜殿一层层”。就是守着我的旧梦，永不改变。“月楼霜殿一层层”——意思就是：明月年年如建楼，寒霜年年似盖殿，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

我就一直在这里。。。

掷钵僧的这种坚定不移，你看，打动了谁？打动了岛云。也打动了谁？打动了红楼梦的作者。

再来理解“岛云蒸大海”，就不是先前那样的理解了。

这句话的新解就是，作者要把大海变成云，给他蒸发干了，你不是水国吗？水国我怕你个球啊，有掷钵僧的定力，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不信蒸不干你。

你看，牛不牛？“岛云蒸海”，是不是可以比肩“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了？

理解到这个层级，这就理解到位了。

（4）岚气接丛林

岚气接丛林，岚气，是指 山中蒸发的雾气，理解为山风，更为浪漫。

谢灵运写过一篇五言古诗，《晚出西射堂》，其中有说“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而整首诗讲的是什么呢？我把译文弄出来，方便大家理解：

“苍茫暮色中，独自步出西门，远眺连峰叠障，青葱秀丽的山景色。往日里青翠的崇山都被广漠无边的暮色笼罩着，变得深不可测。曾经慰目的染霜红枫，已不复见，唯有斜阳无言，在厚重阴沉的岚气中，恹恹降沉。随着时间的推迁引起了无限的愁绪，感到思念越来越深。被拘系的鸟儿依恋昔日的伴侣，迷途的鸟儿思念住惯了的树林。鸟的感情尚且如此忧愁热烈，我又怎么离得开知心朋友。从镜子中看到发髻由黑变花白，人瘦则衣带显得宽松。听从大自然的安排是空话，唯有靠抚弄琴弦来安慰自己的一颗孤寂苦闷之心。”

这个谢灵运，大家也许不了解，他曾经写过另一首诗《登池上楼》：“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毛主席说，这就是造反的檄文。子房就是张良，鲁连就是齐国人，坚持不做亡国奴，奋力抗击秦国。谢灵运是东晋旧人，东晋灭亡后，南朝的刘宋政权让他做大官，他不愿意，终日寓情于山水。所以他是我国第一位全力创作山水诗的诗人。最后他被刘宋政权杀害了，但他矢志不移，死得其所。

理解了这些旧事，再来理解“岚气接丛林”，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作者希望自己的精气神，能像谢灵运那样，永远是山林里的风，山林里的雾，在丛林里遨游，也比受着水国大海束缚的好。

综合理解“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就是作者希望不要呆在这水国里面，希望蒸云直上，到哪里呢？到丛林里。像谢灵运那样，潇洒自由；像绿林里的好汉那样，反他娘的。

嗨，是不是挺有意思？是不是挺有那自由不屈的味儿？

你们闻到丛林里山风云雾的自由气息了吗？我已经闻到了。

（5）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有人说，这句话来自《金刚经》，里面有“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之句。我没有考证过。但我读过南怀瑾的金刚经解读，这个意境倒的确是有的。这个意境是什么意境呢？

那就是世间万物，“无论花开花谢、云卷云飞，还是潮起潮落、月盈月亏，无非是草自枯荣，物是人非，细想之下，永远是山河依旧，古今同月，白云千载，一念万年！面对亘古不变的风花雪月，我们的览物之情却各不相同，在念天地之悠悠的同时，总不免感怀身事，触景生情，因此风月虽然一样，但是情怀有深浅，如佛法所说，都是个人自己唯心所造！”

究竟是不是这样呢？

我的看法是，表面看是这样。实际上呢？并不是这样。

古代讲“月本无古今”说的最好的，是王昌龄的《出塞》，诗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不相信作者是信佛的，谢灵运信佛，但那是假的，不得不信。可在袈裟背后，是一个颗不屈的心，是一颗遨游的心，是一颗杀敌的心。

山河依旧在，不是重点，重点在哪里呢？在我们每一代人怎么面对山河，怎么处之的问题。

汉朝有飞将军，难道当代就没有飞将军？

我想，关键还是看大家对大汉的情意深不深。够深的话，就有飞将军，不够深，说什么也没有用。对不对？

作者想强调的就是，我们用情要深。

当然，这是作者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用情深固然重要，但也要看时势，时势就是客观条件，客观规律。条件不具备，规律昭示的趋势不明显，那就要忍。

一个人的情感深有什么用呢？

马克思说，一个哲学家的进步不代表整个希腊。也即是说，部分不能代表整体啊。所以，谋社会改变和发展，必须是绝大多数人用情如一，用情很深才行。一个人用情深是不抵用的。请记住这一点。

（6）汉南春历历

汉南春历历，说的是汉族，在南边，春天正好呢。而我在北方的水国里，同学们，这是说作者其实很痛苦的。

这句话，让人天然的想到什么呢？想到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是写黄鹤楼排名第一的诗，连李白都自愧不如，写不出更好的了。诗表达的核心意境就是思念故土，思念家乡的强烈之情。

作者此时，就是这样的情感。他多么希望有一只白鹤，来带他回家啊！

此时红楼梦里面是什么季节呢？寒冬腊月啊，同学们。寒冬腊月里，是不是更加盼望汉南的历历之春，芳草晴川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有矛盾，就没有艺术；没有冲突，就没有情感；但愿你们能懂这一点儿。

（7）焉得不关心

焉得不关心，这句话好像是句废话。

然而，他也是大有文章的。“焉得不”有个典故：

两汉无名之人，写了古诗十九首，其中有《回车驾言迈》，诗曰：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其中“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流落异乡，被迫生活在水国中的人，闻者岂有不落泪的呢？

当然，还有一种同样的苦难人，他们就是被迫流落到外国的中国人。不是一样的“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你们看南洋那些华人，他们就是这样的体会，特别是第一代下南洋的人，一定是这个体会。

这首诗，对最后的“荣名”二字，向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人生易尽，还是珍惜声名为要；另一宗则是：人生苦短，不如早取荣禄声名为要。

细读整首诗，这个作者应该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怎么取功名利禄？那些取第二种解读，理解为“功名利禄”的人，该是多么的迷恋“功名”二字啊！

我们作者的角度来看，应该是第一种解读，珍惜名声为要。

名声大于天，这才是气节。

气节大于命，焉得不关心？

（8）总述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昨天还在朱楼里做梦，今天已经被迫生活在水国；希望早日摆脱孤岛般的生活，希望如海的水国早蒸干，飞起的云雾能到丛林里，和谢灵运那样的山水情况接上，自由遨游于丛林之间。风月无今古，我却有深情。天地虽变化，我却不改心。白鹤啊，你什么时候带我回汉南？这个“所遇无故物”的鬼地方，让我怎么能不迅速的老下去呢？我心中的江南，我心中的故国啊。我对你始终如一，我绝不改我的衷心，直到永远，永远！

一个流落在外面的外国人，生了个外国美人，都有这般衷心，是不是“难为她！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汗颜不？

说给谁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