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体馆——请别动她,那是我的城市记忆
位于漕溪北路中山南二路转弯角子上的上海体育馆正在整修。
那个地方,上海人一直叫“万体馆”。她的官名,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叫不惯。
一听到她要整修的消息,心里就是“嗒嗒动”的,动伊啥体。
现在的人手贱,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太多。西湖边有过老屋莫名翻新,石窟里有过佛像喜提彩色袈裟,复兴西路上也有过人造落叶,墙上还爬过骆驼。
前一阵,从太仓乘车回来,齐巧经过,看到万体馆已成工地,而且原来的四部很宽很有派头的露天大扶梯好像已被拆除,没了踪影。看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开心。
据说还要动屋顶?阿弥陀佛。
写万体馆的文章很多,那些基本资料,网上都查得到,我就不做“文抄公”了。我只想写写我对万体馆的点滴记忆。
当年造万体馆,自然是因为上海没有敦样的体育场馆。我们小辰光,“市体育馆”还在陕西南路淮海中路那里,是早年的一只回力球馆改造的。终于可以到宽敞的万体馆去看球了,作为球迷,我们当然是开心的。
去万体馆看球,第一桩事体就是寻位子。因为万体馆有24只看台,分上下两层。票子上只标几看台,不印上下层。假使你投五投六,寻错地方,就要吃查票的白眼;假使几个人一道去看球,你因为寻位子而晚到,朋友就要骂侬“洋盘”了。
哪能办?上海人最善于学习,没多久,便总结出了规律:看台数+1,如果除得尽3,那就是楼下好位子;除不尽,对不起,请爬山。坐在楼上顶排,上海人称之为黄山一景:“猴子观海”。
当年万体馆不管球赛还是表演,票子都很吃香的。好玩的是,不管去过没去过,人人都会背口诀的:万体馆的好票子,加一除三。这还不算,还要讲得出,哪几个看台从几号扶梯上去,那你才算懂经朋友。如果你还晓得2、5、8台最好,因为靠近司令台,如果司令台里嘉宾坐不满,你还可以翻下去,适适意意地看,那才是真正头子活络的朋友。
一开始,万体馆的前几排位子是可以伸出来的,篮球架也可以从地板里钻出来的。后来拆掉了,所以来得晚的朋友就不得而知了。
1979年,NBA的华盛顿子弹队首次访华,曾经与上海男篮在万体馆打过一场球,据说当年姚明的父亲姚志源还在上海男篮呢。那场球的球票根本不公开出售,都是内部票,我们这种刚刚回到上海的知青再欢喜篮球也无法弄到。
其他球赛,只要是窗口头卖票子的,我们都努力地去排队了。实在排不到就等退票,“翻跟头”一语就是那时传开来的。不过那时的黄牛还算温柔的。
我在万体馆看的印象最深的一场球,好像是排球国际邀请赛,就是袁伟民带领的那一届老女排对日本队,郎平、孙晋芳都在,还有漂亮的周晓兰和杨希。国家队先胜两局,再输两局,最后胜出。大家看得激动啊,久久不肯散去。不料女排也不退场,就地开始训练,扣球啊拦网啊鱼跃救球啊,足足练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从报纸上得知,那晚比赛结束后,袁伟民只扔下一句话:“早干嘛去了。”意思是,可以3:0赢的球,为什么要打五局?女排队员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袁指导这句话了,知道,一定是赛后罚加练,那就自觉开始吧。
而我们球迷更是赚着了,女排训练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看到的啊。
有必要讲一讲当年上海球迷看球的一个相当默契的规定动作,那就是“蹬地板”。因为万体馆的前排位子是木头地板,老早陕西路的“市体育馆”也是木头地板。比赛中,只要裁判漏吹“叫鞭”或乱吹“叫鞭”,大家就开始“蹬地板”,那“蹬地板”的声音响啊,大家开心啊。当年,将比赛直接“蹬停板”是常有的事。
后来,一进万体馆,喇叭头里就会广播看球注意事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请广大革命群众文明看球,不要蹬地板。”比赛中,还派出纠察巡逻,不过当年纠察也温柔,你蹬了,他用手一指;你再蹬,他也不过说,“好唻,蹬过么可以唻。”张牙舞爪、五斤哼六斤,像真的一样,都是近三十年才有的。
后来,上海的体育场馆都变成水泥地了,蹬不出声音,大家只好用嘴巴骂:“裁判,猪猡。”
万体馆后来转向,变成上海大舞台,专门演出。其实,万体馆开张后,一直是文体并重的。说起来,也是她的命。万体馆开张的第一个活动就不是体育比赛,而是在1975年9月20日下午2点开始的上海市幼儿体育表演大会,全市各区幼儿园来了5000多个小朋友。现在看来,主办者还是动过一点脑筋的,表演也是体育表演呢。
万体馆第一次最火爆的文艺演出,要算是1980年4月1日的朱逢博独唱音乐会,开票只有三个钟头,1.7万张票子就统统卖光。
说起来,万体馆是当年许多明星登陆上海滩的第一站。马季、姜昆,还有当年一众男女歌星,上海首演都在万体馆。当年,那些明星是众口一词,称赞上海观众素质高。很多明星对上海报社记者说,第一句唱出去,上海人的掌声像轻轻漫过沙滩的海浪一样,“沙——”很暖的。
那是上海人一种发自内心的肯定:“是伊,是灵光嗰。”那年头,大呼小叫,什么“哇哦”,什么“有”,什么拼命拍手,都是不得体的。
这样的看戏风气也早已随风而去了。
1980年代万体馆的演唱会,大多是拼盘的,1988年上海电台经济台成立一周年,就包了两场那样的拼盘,一台是演唱会,一台是综艺。我是总负责。手里的票子整排整排的,多到发不光,后来浪费了好几排。我一直是有社交恐惧症的,不懂招呼人,所以,司令台也基本是空的,有一场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司令台第一排。
说起来也好玩。那台演唱会,陈汝佳是solo的,刘德华只唱串烧,压台的是孙国庆。那年,小女才5岁,我让她坐在第一排,刘德华绕场扔花时,她总算握过他的手了。老父亲很欣慰。
那场综艺,我们请了沪剧越剧名家,也请了姚慕双和周柏春两位老先生。我至今记得,那时没有什么明星单独的化妆间,大家都在一间大屋子里候场,化妆的镜子全部靠墙一排头。
七点一刻的演出,姚周二位是最早到的,六点半刚过。工作人员也没到,我只好拿杯子从保温桶里倒两杯开水给他们。他们连不开灯,就这样静坐默备。实在无聊,姚老先生就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他最喜欢的唧蛉子,放在耳边听。于是,我就过去跟他聊几句。初次相见,他也很随和。问他贵庚,他说自己70岁了。问身体好否啊,说有糖尿病呀,“夜里睏觉醒转来,嘴巴里一眼馋唾水也没。”吓得我从此以后,半夜醒转来,先咽一口馋唾水。
要说有关万体馆演唱会的最美丽的传说,那就是1988年传出的邓丽君要来万体馆开个人演唱会的消息了。当年真的传得有鼻子有眼。我有一位朋友在对外文协,是当年海外演出的归口单位,他也说,确实有人在实际操盘了,但审批难度不小。
那些日子,我们电台办公室里议论最多的也是这件事。大家都说,真来了,一定去看。借债也要去看。那么,黄牛票翻到啥程度可以接受?有人说八千也要上,有的说一万。这位说一万的老兄,现在是相当一级的官员呢。
后来传出什么“劳军”的照片,这一动议便歇搁了。第二年逢九,就更不谈了。
事实上,万体馆除了比赛,演出,还有一个重要用场,就是开大会。特别是市里的大会。我就单说一件事,就是关于1980年代物价频频调整的事。老百姓的讲法就是“又涨价了。”
我记得很清楚,上海改开后第一次涨价是在1981年11月,正好女排得了第一个世界冠军,大家兴高采烈连夜到解放日报去送喜讯,一直狂欢到第二天早晨。一摸,袋袋里香烟吃光了,就到附近汉口路的烟纸店买,一问,价钿上去了。时机也是真会挑,一开心嘛,就忘记发牢骚了呀。
其实,老百姓有所不知,每次涨价,市里都要开会统一口径的。这会就在万体馆开,总归是下午三点,这样开完会正好工厂下班商店打烊,工厂四点半就下班了,商店最晚六点也打烊了。这样,消息最不易扩散。与会干部则必须严守纪律,不得向亲朋好友通风报信。所有商店必须准时打烊,然后关门改写价格牌,做好各种准备,明天一早实行新价钿。
能够参加万体馆这种会的,都是高级干部。当年虽然比较廉洁,局级干部也不单独配小车,而是三四人合用。不过,到万体馆来开会,还是要坐小汽车来的。所以,一开会,万体馆里就停满了小汽车。可以讲,当年上海最好的小汽车都在万体馆集中了。
要讲上海人毕竟聪明,住在万体馆对过九幢大楼里的老太太不上班,没事体就在窗口头望望野眼。望法望法,慢慢就发现,哪能头一天万体馆里停满车子,第二天总归涨价啦。摸出规律来了。于是,再看到万体馆里停满车子,就直接豁上了。
“隔壁李家阿婆啊,豪稍去买物事,明朝肯定又要涨价唻!”
不过,开会是给你看见了,明朝啥物事涨价还是不晓得的呀。
没关系,上海人懂经来兮的。很多人还经历过1940年代末的物价飞涨,有数有目。喏,讲畀侬听,一斤肉两斤蛋三斤鱼,相互都有比价的呀。上趟肉涨过了么,这趟肯定涨蛋,快点去买蛋。上趟自来火涨过了么,这趟肯定是肥皂草纸。自来火么要潮忒,肥皂么要豁忒,草纸又摆不坏的啰,走,先去买十刀草纸,不会错的。
这样的爱恨交织的万体馆,真的不要去动她。你一动,我的记忆就全没了。人老了,全靠“片片记忆活下去”的啊。
就算是开头说到的那四部很宽很有派头的露天大扶梯,也不要去动她。
现在三四十岁的80后90后都已经在各行各业挑大梁了,我想,负责或参与整修万体馆的,也该是这批人吧。请听好:
30多年前,有多少上海以及外埠的青年男女就是在这露天大扶梯上约会碰头,然后在万体馆里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的啊。说句老上海的俗话,他们不咪哩嘛啦,倷是啥地方养出来的啊。
难道真的是垃圾桶里拾转来的?那我倒要问一声了:侬是啥个垃圾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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