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45、46章

45、天国里的声音

双评一结束,年前最重要的就是那个奖惩大会了。说得确切一点,实际上一般都是奖励表现好的犯人,为的是弘扬正能量。而照犯人们的说法,应该叫减刑大会才更加名符其实。

那天的天气可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墙内,明亮的阳光下,聚到一起的黑压压两千落难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小马扎子上,一个个眼巴巴,耳朵竖起来,脖子伸得长长的,都在期待着谛听那仿佛来自天国里的福音……

犯人在改造中有突出的悔改、立功表现,依照法定程序,报请人民法院裁定后,可实施减刑或假释,并且要在全监狱犯人大会上进行公布,有的犯人在公布之后当场就可以释放回家。这种做法自然是出于褒扬正气,贬抑邪恶的目的。对所有的犯人来个现身说法,让他们看到光明尚存,希望犹在,只要好好地改造自己就能够提早回家。

黑压压的犯人整齐列队坐在大队操场上。主席台上则正襟危坐着一些主宰他们命运的人——监狱领导,以及中级法院和检察院派来的代表。

法定的程序是:先由法院代表宣读对罪犯的减刑、假释裁定书,然后由检察院的代表监督程序的合法化,并对法院宣读的裁定书当场问在坐的犯人们是否有异议。

当然是不可能有人有异议的。

那天要减刑假释的犯人中,就有林常平他们号房里的那个大块头牛哥。

照例,台上的领导要依照程序,当场提问大块头:

“牛X!你回家后是否有住房?请你回答!”

大块头喀嚓地来了个标准的立正,挺起胸脯,十分响亮地大吼一声“有——!”

“是否有生活来源?请你回答!”

大块头又响亮地大吼一声:“有——!”

“请你过来签字!”

大块头迈着受阅部队雄赳赳走过天安门广场那种正步,咔咔咔……走到主席台下面的一张小桌旁,当场唰唰唰签了字,放下笔,又是喀的一个立正。说不清大块头的这一连串的动作究竟是发自内心的呢,还是故意整景,或许还藏着点黑色幽默什么的?台子底下的犯人群里,忍不住漾过一阵低低的哄笑。监狱长朝台下扫视了一眼,全场立刻又鸦雀无声了……

监狱长庄严地宣布:“好!牛X!从现在起,你完全自由了。你可以马上离开监狱,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了!”

“感——谢——政——府——!”大块头最后这声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吼,完全是仿照受阅部队喊那句“为——人——民——服——务——”的。

大块头牛哥就是在这天回家去的。

林常平知道,大块头不但是个犯人,大块头还是“劳积会”的主任还兼着统计,靠平时分配月考评分和年终奖励,据说像这种角色,每年悄悄地捞个万八块钱是不成问题的。但这种事本来就放不到桌面上,又怎么好去跟大块头核实呢?大块头这家伙性格尤其独特,好像在娘肚子里便练就了一身太极神功,从来不显山露水的人,当然也就很少洒汤漏水了。

林常平心里说:别了,牛哥!别了,大块头!

犯人们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有的人满腹痛苦失落,有的人垂头丧气,默然无语,有的人傻傻地惊叹,有的人则垂下头悄然流泪……

林常平心事浩茫……

要不是那天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插曲。那坐在小马扎上,伙在犯人堆里的林常平,还真不知该如何打发那难熬的分分秒秒呢。

监狱里突然发生了火灾,起火了!

滚滚的烟雾是从竹器厂飘起来的。转眼间浓烟就翻卷着扑向晴朗的天空……

大操场上的犯人们起了一阵明显的骚动,主席台上的领导更是首先下意识地站起来的。他们紧张地交换着意见的时候,从竹器厂那面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干部,这更证明了起火的地点是林常平他们的竹器厂无疑了。主席台上的监狱长当即发布了紧急命令:

“竹器厂的犯人!立即由监管干部带队,跑步带回竹器厂去救火!其他犯人谁也不许动,保持肃静,减刑大会不受干扰,继续进行!”

救火的过程是谁都可以想象的,林常平自然是冲在最前头的一个。火海中,滚滚的浓烟呛得他出不上气来,窒息般的感觉,他心跳如擂鼓。那一刻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拚命地一趟趟往出抢救那些竹器产品,半成品,制作竹器的原料……就在他抱着一堆记账本跑出来的那一瞬间,燃烧的屋顶轰隆一声可怕地坍塌下来!林常平下意识地一个肩顶,将身边的老万一肩膀顶出了火海丈二远……

是犯人们把被砸在下面的林常平拖出来的,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成了个血人……

在监狱医院的抢救室里,从疼痛中苏醒过来的林常平,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减刑裁定书。由于林常平在改造中有突出优异的表现,他的刑期,由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破例地改判为有期徒刑20年。

林常平蘸着自己的鲜血,在那减刑裁定书上按下了一个血红的手印之后,随即又昏了过去……

大梦初醒的黎明,那个阳光四射的早晨。围绕在他身边的死亡之神的气息已似乎渐渐离他远去了。从现在起,划一道线,过去,确定无疑地是属于死神了,而未来则似乎属于林常平自己了。

然而,未来人生路还很长很长,很远很远……

46、把酒问青天

生命的秋天已如期而至,像飞雪一样的白发过早地积满了他的头顶,若要寻找他,在这几千个犯人中发现他是极其容易的,发虽白,人未老,他的脸色呈健康的红润,他的心尤其年轻,甚至带有几分像这样年龄的人所不该有的固执、天真,他的眼睛并不很大,但却时时透射出热情,善意,诚恳和执着,当然也难免一缕忧郁,但更多闪现的却是信念的光芒,他对着脸盆里的清水照照自己那一头白发,很自然地想起了苏东坡“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诗句。

他在监狱里的这几年里,仅仅为了得到一句“表现还可以”,不得不委屈自己的笑容,不得不戴上面具,掺合在那帮异类里,过梦中游魂似的生活。他不止一次地联想到那个在苟活于吴王夫差的鼻子底下,天天像一条狗似的睡卧在柴禾堆上,天天舔着苦胆警誓自己的越王勾践。

电视机又被犯人砸坏了。

监狱里的电视机坏得最快,每次放电视,上百个犯人就像一群苍蝇围着一块臭肉,你要看这个,我要看那个,争争抢抢,摇控板总是被夺来抢去,谁也不依谁,抢不到就动手调频道,你把我推开,我把你推开,于是便斗鸡一般吵起来,甚至索性砸坏电视机,谁也别想看!

今夜是八月十五,可是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淅淅沥沥的绵绵秋雨,但对家的思念却更浓了,耳听窗外风声雨声,耳边萦绕着妻子的呢喃,他恍惚间仿佛听到妻子匆匆而轻盈的脚步声一路向他走来,他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向她奔去……然而却只是一个梦,惊喜坐起的他又颓丧地躺下,怀着无边的寂寞,孤凄地睡去,但愿再能梦见她。每天睡前他都是这么祈祷的。有时候,别的犯人都去看电视了,他会一个人跪在蚊帐里,望着窗外繁星点点,拿出桂玉的相片,给她无数个吻,向她诉说心中的思念之情,望着皎洁的月亮默默地为她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长夜难眠,外面电视机里的笑声更增加了他心里的荒凉感,有时候就把枕头当作桂玉,紧紧地抱在怀里。真是“枕边泪如阶下雨,隔着铁窗滴不停”。他就干脆坐起来拿出日记本来写日记,那一字字都从心里流出来的,像血,他不是在写日记,而是杜鹃鸟在啼血,一直写到手指发麻,心绪才能渐渐平定下来。但到了提笔给妻子写信的时候,那就另当别论了,为了不加重妻子的精神负担,为了不扰乱桂玉的心绪,为了不至于影响桂玉在学校里的工作,林常平心中的苦水永远都不会向自己妻子诉说,每次写信都是安慰,鼓励……

白发不等于衰老,正如青丝不一定等于青春。他依旧还是一腔热血,仍旧还是固有的那般男子汉的气质,那股浩然真气无日不在他体内运行着,他眼里看到的这个世界,虽然远没有小学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那样美好,但事实上也不像有些人讲的那样糟糕,他没有理由不去热爱这个世界,热爱生活,事业是他的生命,为此他曾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但却至今不悔,热爱生命的人怎能不重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呢?他林常平不是一只完美的苍蝇,他是一只飞低了的雄鹰,即使身上一无所有,他还有一颗热血滚滚的心昼夜怦然不息。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是谁的两句诗?陆游?杜牧?反正不会是杜甫。杜甫只会“忽闻官军收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基本上是个看客,就像现在那些每天必看新闻联播来支撑精神的主儿。杜甫不但人比黄花瘦,连胯下骑的驴也羸弱得很,如何能想到铁马冰河?他林常平不要做杜甫,他要呼唤自己心中的铁马冰河,去长天大野之下疯狂地奔驰,驰骋纵横,去建功立业,去缔造辉煌;哪怕这辉煌只有一瞬的闪现,那便也是他人生的灵光了!

眼下,他必须先得卧薪尝胆,秣马厉兵。

自古至今,投身变法维新力求富国富民的英杰不知有多少,从大秦帝国的商鞅,赵宋王朝的王安石,到大清帝国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他们顺乎潮流,推波助澜,忧国忧民,誓图中兴,可到头来一切皆都付之东流,可惜一个个雄才大略无奈地陨落于黑暗的铁幕之中,而历史发展到今天,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华民族的又一次振兴的机会似乎真的要到来了。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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