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员登记表(峻青)
一
暴风雪在飞扬着……
一九四三年的海莱山区,颤栗在凛冽的寒冬里。
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摇憾着古树的躯干,撞开了人家的门窗,把破屋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来向空中扬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进人家的屋子里,并且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怪声地怒吼着、咆哮着,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它的驯顺的奴隶,它可以任意地蹂躏他们,毁灭他们……
黄昏时分,黄淑英把最后烙完的一张油饼放在篮子里,上面又盖了些干草,就挎着篮子向门外走去。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在她那圆而微黑的面庞上,有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而又好奇的光芒,仿佛她是刚刚踏进这个世界似的。她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挑起,好象她老是在微笑着,即使在生气的时候,也掩盖不住她那美丽的影子。她是铁匠黄老吉的女儿,四年以前,当她的父亲被国民党的投敌军队赵保原部杀害了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呢,整天价跟着妈妈到山上割草打柴,到四乡里讨饭。现在,她已经长成为大姑娘了,而且,她也和她的死了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了。昨天夜里,区委书记老赵来到了皇家夼,藏在南山坡上黄文良老头子的场院屋里,因为这儿是敌占区,他不能在白天出来活动,所以整整一天没吃到饭。为了这,黄淑英特地央求妈妈出去借了一瓢白面,烙了两张油饼,煮了两个咸鸭蛋,趁着黄昏,去送给老赵。
一阵风雪迎面扑来,黄淑英打了个寒噤,她睁大眼睛向街上望了一下,大街上冷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她把篮子往腋下一挎,就扬着头迎着风,急急地向村外走去……
刚刚走到山脚,突然停听到山上响了一枪,她吃了一惊,抬头看时,白茫茫的风雪,像一团烟雾似的,遮住了半山坡,什么也看不清。紧接着,那烟雾深处,又接连响了几枪。
“不好!”黄淑英本能地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不由得停在路上发起愣来。“怎么办?”她自己问着自己。继续往山上走呢还是躲一躲?继续往上走一定很危险。可是,她没有犹豫很久,随即下了决心。她机警地把篮子里的饼和蛋埋进路旁的雪堆里,提着空篮子,继续向山上走去。走了一会,就听到前面响起一阵粗野的吆喝声,接着,就出现了十多个便衣,押着一个人从山坡上下来了。走近一看,那人正是老赵。只见他被绳子背捆着手,肩上流着血,脸上有着一块搏斗的伤痕。嘴角一抖一抖的,现 出非常激动的样子。一看见黄淑英,眼光突然放亮了,一个几乎是看不见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黄淑英赶快让开了路,站在路旁,假装漠然地望着他们。在大风雪中紧缩着脖子的匪徒们,似乎是没有注意她的样子。当老赵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看见老赵的两道浓眉陡地皱了一下,眼睛用力地睒了两睒,又忽地转回头去,向山上望了一眼,做了一个神秘的暗示。这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迅速,以致黄淑英还没有完全领悟过来,老赵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如烟似雾的暴风雪,立刻遮住了他们的影子……
黄淑英站在路旁的雪堆里,望着白茫茫的风雪,像呆了似的一动不动。她的情绪非常激动,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一挺身冲上去把老赵解救出来,铁匠黄老吉的勇猛强悍的血液,在她的周身沸腾起来了。这使她大大激奋,但是,很快地,她的脑海里又闪现出老赵的那个神秘的暗示。这暗示,像一团迷云,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扩大着,弥漫着,压住了她的幻想和激奋。凭着她一年多地下斗争的经验,她肯定地认为:老赵的皱眉、睒眼、回头是有用意的。可是,这用意是什么呢?她想,她尽力地想,紧皱着两道细而长的眉。晚来的风雪更加狂暴了,她的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像一团乱草,她的脸颊被冻得又青又紫,她的深插在雪坑里的两脚,冻得像猫咬似的疼痛,可是,这一切她似乎都没有觉得,她完全沉浸在聚精会神的苦苦思索中了。平时和邻居家的姑娘们一起玩的时候,在猜谜的游戏中,她很少被难住过,她的聪明颖悟在伙伴中是有名的,她们都说她是猜谜的专家。然而,现在的谜,却使她煞费苦心,难猜难解。最后,她决定到场院屋里去看一看。因为,它觉得老赵的回头一瞥可能是暗示在场院里还有什么没有办理完的事情。于是,她以慌乱的脚步,顺着他们刚才下来的山路,向着山坡上的场院屋跑去。
场院屋的大门大开着,屋里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儿,遍地是被践踏乱了的干草,草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几滴鲜血和几颗亮晶晶的手枪弹壳。看样子老赵是在突然被袭时作过短暂的抵抗后才受伤被捕的。炕下堆着一床蓝布被子(这是黄老妈妈昨夜送给老赵盖的)淑项敏感地拿起了被子,用力拌了一抖,这时,她发觉被角上撕却了一块布片,露出了破旧的棉花。她的收动了一下,仔细地把被子捻了一遍,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捻出来。于是,她又遍地找寻那块撕下的布片,没有,哪里都不见布片的影子。像门开开了一道缝儿,她的心突然亮堂起来了。她相信:这仓促间撕下的布儿,一定是老赵用它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然后又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而这东西,又一定是藏在这屋里的。一想到这里,她兴奋起来了。于是,她开始寻找这东西了。她把地上的乱草统统翻了起来,没有。她钻进了屋角上满是灰尘的囤子底下,还是没有。她又踏着锅台爬上了梁头,也没有。全屋都有翻遍了,什么都没有。最后,她颓然地倚在门框上,呆呆地凝视着大雪纷飞的铅色的天空,一时感到非常疲乏,对刚才的判断,她又怀疑起来了。但是,很快地她又振作起来,她自言自语地说:“不,不,一定有东西。不要急,慢慢找。”于是,她又用机警地眼光满屋搜索了。不久,她的眼光停留在锅台上的一撮草灰上面:奇怪!——她想。怎么炕洞里的草灰能到锅台上来呢?突然,她的心怦怦跳了两下,啊!就在这一刹那间,像戳破了一层封窗纸似的,她的心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似乎是看透了老赵的心:他在紧急的情况下,还是那沉着地把重要的东西包好放在炕洞里,他希望聪明的淑英能猜到他的秘密,如果万一淑英找不到,这重要的东西也决不会丢失,将来就会被屋主人烧炕时烧掉。这样想着,淑英迅速地蹲下身去,把手伸进炕洞里一阵摸索,在草灰里面,触着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手也颤抖着,把那东西掏出来一看,果然就是用棉被上撕下来的那块蓝布包着,用手捻一下,发出了沙沙的响声,似乎是包着一张纸。她来不及细看,就把布包揣在怀里,走出了场院屋,往村里奔去回到家里,已经是吃夜饭以后了。黄老妈妈怀着惊恐和焦躁的心情在等待着她。
“出了什么事啦?”老妈妈疑惧地问道。
淑英没有回答,用手推着妈妈说:“妈,你到门口望着风。”说罢,飞快地冲进里间屋,点着灯,掏出了布包,抽出了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许多人的名字,黄淑英认识几个字,她知道这是一张全区的党员登记的博,这些名字,有一些是她所熟悉的,而且,那中间也有她自己。啊!这是全区党员的性命根子,是黑暗重重的海莱山区的火种。她的心跳着,把登记表重又包好,放在炕席底下,准备有机会交给上级党的组织。布包放好以后,她机警地向院子外面望了一下,妈妈仍然站在门口,两脚踏在雪里,眼睛紧盯着街上,她那满头白发,在寒风中狂乱地飘动……
二
这一夜,她们娘儿两个都没有睡着。
风似乎刮得更厉害了。院子里薄铁顶的小棚子被吹得哗啦啦地直响,门前老槐树上的枯枝,不时地喀嚓一声折落下来。黄老妈妈躺在土炕上,睁大了眼睛,从破窗棂里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心里在像麻一样的乱。唉!老赵完了,又损失了一个好同志!几年来,多少革命同志,一个个的流血牺牲了!每当看到这种情景的时候,黄老妈妈总是忍不住扯心般的疼痛。她是一个久经苦难的老人,悲痛在她身上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长久的沉默。四年以前,当她的丈夫黄老吉被万第据点的敌人杀害了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不掉,默默地埋葬了死人,回到家里,一头扑在炕上就病倒了。这一病,整整病了三个多月,在昏昏沉沉的大病中,她不断地说梦话。有一次,她把女儿叫到面前,说:“孩子,你爹刚才托梦给我,说他没有男孩子,叫你接着干他的事。”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不说了,沉思了半晌,决然地说:“不,不,孩子,你别听你爹的话,世界上我只有你这一个亲近人啦,我不能叫你也……不,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我……”可是,以后当她发觉了女儿当真走上了父亲的道路的时候,却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丝毫也没有拦阻,甚至还帮助女儿送信、联络人,而当情况紧急的时候,她就整夜地睡不着觉,替女儿担心,并且几次想劝告女儿再别干这冒险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这种话她始终没有说出口来。今天夜里,她又睡不着了,老赵的被捕,使她非常难过(他昨天夜里还在她家里吃过烧地瓜,亲热地叫她大娘),同时,也使她意识到一种危险正在一步步地向她逼来。她非常恐惧,十分不安。
这一夜,黄淑英也是翻来复去地睡不着。她为老赵的被捕而悲痛,又觉得这情况发生得太突然,太奇怪。她想:如果不是叛徒出卖的话,敌人怎么会知道老赵藏的地方呢?可是,叛徒又能是谁?黄家的党员,淑英所知道的只有黄文良一个人。他是她的伯伯,也是她入党的介绍人。她肯定地相信这个老头子决不会叛变的。再说,他早在三天以前到东乡帮短工去了。那么,还有谁呢?啊!她猛然想起来了,刚才她看见那登记处表上,还有前街上黄有才的名字。于是,她又记起刚才她从场院屋出来的时候,看见黄有才站在场院屋的后面。一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准是他叛变了!”她想,“糟了,他看见我到场院屋去了。不行,小布包藏在席底下不保险,也许敌人明天会来这里搜查的。”她忽地爬了起来,从席底下摸出了布包,想了一下,就摸索着在窗台上找着一只泥罐子,把布包装进罐子里,下了炕,走上了院子,用镢头在窗根下刨出了一个坑,把罐子里进了坑里,黄老妈妈默默地看着女儿在忙东忙西,她一句话不说。从丈夫在着的时候,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只要他在忙着这些秘密的事情的时候,她从来不问东问西地乱打听,而当他叫她帮忙的时候,她也是默默地认真地去做。不过,今天她的心确是很乱,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地压迫着她,她实在忍不住了。当女儿忙完了以后,她就轻轻地问道:“孩子,情况不好吗?”
“不好,妈妈。”女儿有些激动地回答,并不掩饰事实的真相,“村里出了坏人,事情也许会闹大。”说过以后,淑英倒有些反悔了,她想到妈妈受的苦太多了,她真不忍让妈妈知道也许还有更大的苦在等着她们呢!可是,黄老妈妈似乎什么都看透了。她一句话不说,定定地望着窗外,窗外是黑沉沉的夜,风暴的怒吼声更大了,那声音使人觉得天立刻就要塌下来。
“也许,我生来就是这样的苦命!”黄老妈妈自言自语地叹息了。那声音是凄楚的。停了一会,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女儿,果断地说:“好吧!是福盼不来,是祸也愁不去。该怎的就怎的吧。孩子,我不怕,不怕。你也别怕!”
三
她们两个的预料没有错,第二天,便衣就来搜查了她们的小屋子,并把她们娘儿两个带到了大据点里。
敌人已经得到了叛徒告密,怀疑黄淑英在场院屋的炕洞里拿去了什么,因为炕洞的灰上,留下了她的手指的印痕。于是,残酷的审讯开始了。他们想逼她说出炕洞里的秘密来。
“快说,你在炕洞里拿了什么?”
“什么也没拿来。”黄淑黄断然地回答。
“那你上场院屋去干啥?”
“找鸡。”
“找鸡?为什么掏炕洞?”
“因为鸡钻在炕洞里。”
“胡说,不打你是不说实话的!打,狠打!”
敌人是狠的,也是愚蠢的,他们总是迷信他们的残暴。在虎狼的巢穴里,度过了十多个难熬的白天和黑夜之后,这个年轻的健壮而美丽的姑娘,就被折磨得不像人样了。可以想象,母亲的遭遇,也决不会比女儿好多少。可是不管敌人使用什么毒刑,她们两却总是顽强地缄默,什么也不说。
这实在是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的。对于老赵,敌人从捕他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存多大的希望,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要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口里逼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那比登天还难。果然,在第一次审问的时候,老赵就把自己的舌头嚼碎了,把鲜血喷到敌人的脸上。第二天,敌人就把他杀害了。在牺牲前的一刹那,老赵还用含糊不清的话音,痛骂敌人。对于这个,敌人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与此相同的情况他们看到的太多了;可是,这两个妇人却实在是他们所想不到的。十多天过去了,一切办法都用过了,他们仍然是什么都得不到。他们的信心动摇了。在最后的一次审问中,敌人告诉黄淑英:允许她和妈妈见一次面,共同商量一下,说出实话来,第二天就放她们:如果不说,那么,这就是她和妈妈最后的一次见面了。
黄昏以后,淑英被带进了妈妈的牢房。在昏暗的灯光下,淑英看见了妈妈,她几乎不认识妈妈了。妈妈是那样的可怕:全身的衣服都碎成了一片片破条条,沾满着变黑了的血迹。多皱的脸上,浮肿得像皮球似的,又青又亮,两只失神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她尖叫一声,立刻要扑过去,抱住妈妈。但是,她用力地抑制着;沸腾的情感,收住了脚步,望着妈妈惨然一笑,她想用笑来宽慰妈妈的心,表示她并没有受过什么苦楚。
黄老妈妈一见女儿,也惊得呆了,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那个微黑的面孔上总是泛着红晕的美丽的姑娘,现在变得多么可怕啊!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苍白的脸,一双深陷的更大了的眼睛,从头发里面,一霎一霎地望着妈妈。突然,嘴一咧,惨然地笑一下,这一笑,竟像刀子一样地刺痛了老妈妈的心。黄老妈妈一头扑过去抱住了女儿,长嚎一声,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黄老妈妈觉得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摩着她,她睁开眼睛,只见一缕月光从小小的窗口射进来,照见了紧紧搂抱着女儿的面孔。
“啊?淑英。”她惊愕地叫了一声。
“妈妈,你醒了吗?”女儿把脸贴到她脸上。黄老妈妈定定地看着女儿,问:
“孩子,这是做梦吗?”
“不是,妈妈。”淑英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这不是做梦,妈妈。”
妈妈挣扎着坐起来,默默地看了看那阴森森的黑屋子,听了听门外的哨兵在雪地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就紧紧地抱住了女儿,痛哭起来……
“妈妈,别哭泣。”淑英轻轻地摇着妈妈的肩膀,用力地忍住了那即将涌出来的眼泪。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安慰安慰妈妈,可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在这种时候,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能够表达出她那种复杂的情感来。而且,实际上也不需要说什么,她们默默无言地相抱着,一直坐了很久。最后,淑英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看着妈妈说:
“妈妈,我实在是不愿说那些叫你难受的话,可是,没有法子。要是你以后能出去的话,千万想法把那个东西交给咱们的人。并且告诉他们:淑英对得起同志们,对得起我死了的爹爹。妈妈,我也对得起你。”
“快别说了,孩子。”妈妈哭得更厉害了,“要是你真有那么一天,我还活着做什么?我就跟了你去。”
“不,妈妈,你千万别这样。我求求你,千万别这样!”说着,淑英就把嘴贴到妈妈的耳边上,小声地问道:“妈妈,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
妈妈摇摇头。
“现在我该告诉你了,妈妈。那是张党员登记表,全区三十多个党员的名字都在那上面。要是这表叫敌人得去,这三十多个人立刻就完了,咱们这区的党组织就会断了根;要是这表交不到上级那儿,这些党员也就失掉了联系。妈妈,你就把爱你女儿的心,去爱他们大家吧。他们都是你的儿女,他们不久就会给咱娘儿俩报仇的!妈妈,你千万别寻短见,你死不得!死不得!”
老妈妈没有说话,默默地望着阴森的房间。她的心里很乱,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还有,妈妈。你知道是谁把老赵和咱娘儿俩出卖的吗?”
“不知道,是谁呀?”黄老妈妈惊疑地问道。
“黄有才。”淑英气狠狠地说。
“啊!”黄老妈妈惊讶地瞪大了眼。
“妈妈,你好好地记着吧。黄有才这个坏蛋向敌人密告了老赵,又密告了咱娘儿俩。这叛徒多活一天,咱们的人就要多受一天损失。要是你能出去的话的,千万想法把这情况告诉咱们的人,除了这一害。妈妈,你死不得,死不得。”
黄老妈妈紧咬着下唇,愤怒地望着窗外的空间,她的心气得紧缩起来了。
“好吧,孩子。”她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决不能让这个叛徒漏网。这个坏蛋,没良心的黄有才!”
夜已经很深了。
月亮渐渐地转到了西厢的屋顶,女儿躺在妈妈的怀里,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睡了,她睡得那样的甜蜜、坦然。冷冷的月光从小窗口射进来,照在这个少女的脸上,这脸虽然布满了血污和伤痕,却掩盖不住她那青春的美丽,正如敌人的一切淫威和毒刑都摧毁不了她的顽强的意志一样。黄老妈妈轻轻地轻轻地给女儿撩开覆在额上的乱发,于是,她那一动不动的眼光,就久久地停留在女儿的美丽而庄严的脸上……
四
鸡叫的时候,屋外响起了粗野的吆蝎声,门上的铁锁丁丁当当一阵响,匪徒们进来了。
一生中最后的时刻来到了。
天还不亮,夜色还没有完全退去。街道在月光雪影下朦朦胧胧的像罩上了一层烟雾。四面山头上的炮楼子里,还闪烁着红红的灯光。鸡在一声一声地长鸣。大雪封住了街道,他们走在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地上拖着一列淡淡的影子……
他们踏着积雪的街道,出了西门。黎明前的山野,在淑英娘儿俩的面前展开。山野是一片雪白,真像个粉妆世界。大地一片寂静。淑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冷气鲜空气,抬起头来仰望了一下天空,天空是乌蓝乌蓝的。寥寥的几颗晨星在闪烁着将熄的光芒。
“啊!妈妈,天晴啦!”
是的,天晴了,江山是无限美好,可是这一切,对于她只是最后的一瞥了。几分钟之后,她将与这无限美好的祖国山河,亲爱的妈妈,忠诚的同志,连同她那十九岁的青春都要永远地诀别了。
在一条沟沿上,他们停住了。
这条沟,正是大据点的杀人场,多少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在这沟里流出了他们的鲜血。就是大雪,也掩盖不住国民党匪徒们的罪恶的痕迹,一具具缺腿少头的尸体,仍然披着厚雪露出了它们的轮廓,饱吸了鲜血的土地,把一层层的白雪染成了红色。
“跪下!”粗野的喊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激荡着回音。“要想活,现在还不算晚,想一想吧。”敌人还没有放弃他们最后的幻想。
沉默,寂静。
听得见寒风掠过雪地扬起的烟雾般的雪粒的沙沙声,听得见沟底下水在冰下流动的丁冬声,听得见不远的地方狗子们为争吃死尸的咆哮声,也听得见四面村落里雄鸡报晓的喔喔声……
“想好了没有?”敌人等得不耐烦了。
“早想好了,杀吧!”
就在这个时候,黄老妈妈看见女儿转过头来,向她微笑了一下,笑得那样自然、舒坦。老人突然觉得有什么话要和女儿说,可是还没有等到她张嘴,就看见刀光在女儿的头上打一个弧形的闪电,她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当黄老妈妈苏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脸上呼哧呼哧地直嗅,她睁开眼睛,一只黄毛大狗,蓦地从她身旁惊跑了。她爬起身来,一眼就看见身子半垂在沟沿上的女儿。白皑皑的雪地上,汪着一滩鲜红的血水。她一头扑过去,抱着女儿的已经僵冷了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 ……
哭了一会,她默默地给女儿擦干了脸上的血迹,长久地看着那没有了血色的苍白的面孔,突然俯下头去,用嘴唇吻着女儿冰冷的脸腮。最后,轻轻地轻轻地把女儿放在地上。走到离沟远一点的地方,用她那干枯的手指,挖掘着冻得钢硬的泥土,一会儿,指甲挖掉了,指顶磨破了,十个手指都在流着鲜血,但是,她不觉得疼痛,她终于挖了一个土坑,把女儿埋葬下去,又在上面用大石头压上一丛棘子,然后,就呆呆地坐在女儿的坟边,沉思默想起来……
太阳已经转到西山顶去了。惨淡的光芒,照射着雪地上的血迹,也照射着茫茫的山野,山野间是一片雪白,看不见一点路的痕迹。她仓惶四顾,忍不住扯心般的悲痛。她几次爬到沟沿上,想一头碰下去,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可是,每一次当她的头向深沟里一探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响出了女儿的声音:“妈妈,你死不得,死不得!”
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又在女儿的坟上加了一把土,就把牙一咬,转回头去,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向着黄家的方向爬去。在她身后,皎洁的白雪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的痕迹……
五
两天以后,她爬回了黄家。离村老远,她就望见了她那座被烟熏黑了的山墙。啊!家没有了,房子烧得只剩下了一堆破砖碎瓦。可是,她没有再流眼泪,虽然这房子是她和老伴像燕子筑巢似的一把泥一把草盖起来的。
夜里,当村里的人都睡下了的时候,她悄悄地爬到窗下,用手摸了一摸,大火后的泥地,烧得更结实了,泥罐一丝没动,党员登记表好好地藏在那里。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纹,带着这惬意的微笑,她躺在屋角的灰尘里,很快地就睡过去了。半夜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悄地给她送来了一包烧饼和一卷钞票,轻轻地推了推她附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她也没有醒过来。第二天,当她发现了这些东西的时候,惊异得怔了半天。她怎么也想不清夜间的情景,但又模模糊糊的记得几句话;“党感谢你,老妈妈。好好地活下去吧,咱们很快就胜利了!……你有什么困难,就到石磊沟南山上庵子里去找看庵的老五……”她努力要想起那个人的样子,却又想不起来,一切如在梦中一样……
三天以后,她就一跛一颠地上了石磊沟南山,在僻静的山谷间的松林深处,她找到了“梦里”指点给她的那个人。他是一个瘦干牙的老头儿,嘴上有一部大胡须。黄老吉在世的时候,他曾经到她家里去过两次。一见面,黄老妈妈就认出了他。当她把蓝布交给他的时候,老头儿的手得得地颤抖起来,大胡子一动一动地,显得十分激动。
“好,好!”老头子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全家人都是好样的!”他把大拇指一竖,“你有什么困难?说吧,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也不要!”黄老妈妈把头一摇说,“我只要和我老头子一样,和我女儿一样。 ”
从石磊沟回来以后,黄老妈妈就重又过起了讨饭生涯,她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拄着拐棍,从这家到那家,从这村到那村,不停脚地流浪。只有在夜间,她才回到她那被烧毁了的破屋子里去。
从此以后,她更加沉默了,往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一双深沉的眼睛,老是威严地望着一切。有的人说她是吓痴了,有的人说她是气迷了,也有人说她心里的比谁都明亮。可是,她到底是真痴假痴,真迷假迷,只有她自己和我们党的地下组织的负责同志知道。在讨饭当中,在秘密的联络中,她认识了党员登记表上的一些人。对于她来说,这些人,已经不是以前她从纸上感觉到的一些抽象的名字了,而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有生命有欢笑的活人。她有时看见宋昌魁抱着他的大胖孩子在街头上和邻人们意味深长地聊天,她有时看见宋淑花和她的女伴们嘻嘻哈哈地坐在门口树荫下做花边,也有时看见高文山和他新娶的媳妇一起在田里锄草……每当看见他们的时候,她的心里就禁不住强烈的激动。一种母性的热爱,在她的身上泛滥着,就像看见了她自己哺育起来的儿女一样。她真想猛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们,吻着他们,大声地说:
“孩子,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 !”
然而,她不能这样做。她必须尽量压抑自己,才能忍住涌上眼圈的热泪。克制激动的感情是十分痛苦的,她用力地咬着嘴唇,站在他们的身边,用激动的爱抚的眼光,默默地看他们一会,然后,一横心,狠狠地走开,连头也敢回。
虽然宋昌魁他们都同情和尊敬这个孤苦的老人,每逢老妈妈来到他们家门口的时候,都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送给老人吃,可是,他们都不知道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更不知道这个似乎是疯疯癫癫的老妈妈,竟是他们最忠实的保护人。
保守这感情上的秘密,是非常痛苦的,然而,她却严密地把它保守下去,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春天,当地全部解放以后。
六
春天,来到了五龙河两岸。南风吹皱了温柔的河水,山野间一片嫩绿。
在曾经是投敌的国民党匪徒们盘踞的大,区委会召开了第一次全区党员大会。壮烈牺牲了的同志,受到了隆重的悼念。活着继续斗争的人们,都涌出了悲痛的泪水,表示了钢铁般的复仇决心。这时候区委书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蓝布包,高高地擎着,严肃地望着会场,大声地说:
“同志们,你们看。”
人们全都惊异地望着这蓝色的布包,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秘密的宣布。
区委书记的手颤抖着,解开了布包,展开了一张表格,大声地念道:
“宋昌魁!”
“有!”一声响亮的回答。
“宋淑花!”
“有!”
“高文山!”
……
“黄淑英!”
沉默,寂静。在区委书记的身旁,传出了黄老妈妈的啜泣声。
“同志样!”区委书记说,“这张全区党员登记表上的三十四个人,除去老赵和黄淑英同志以外,除去叛徒黄有才以外,其余的都在这里。在残酷的敌人统治区里面,我们的党,保存了自己的组织,绝大部分的同志,都安全地度过了困难重重的黑暗时期,看到了胜利的今天。可是,同志们,这是不容易的,很不容易。你们知道这张党员登记表的历史吗?”
人们都在紧张地瞪大眼睛,听着区委书记的讲述。会场上一片寂静,静得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同志们,这张党员登记表的历史就是这样。”区委书记结束了他的讲述,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地说:“同志们,你们知道吗?那个黄老妈妈,现在就在我们的面前。——唔!老妈妈,请站起来,让大家看看你!”
黄老妈妈擦了擦泪,用手拢了拢那散乱的白发,微笑着站了起来。会场上立刻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人们哄的一声,拥到老妈妈身前,把她抱了起来 ,大喊着:
“老妈妈,老妈妈,你是我们的亲妈妈!”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七日夜 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