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219：青霞先生文集序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dǐ)宰执，宰执深疾(jí)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
1、青霞沈君:即沈炼，字纯甫，号青霞山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嘉靖进士，性情刚直，嫉恶如仇，曾上疏痛劾严嵩父子，后为严嵩所害； 2、锦衣经历:官名，在锦衣卫里职掌出纳文书；锦衣卫原为护卫皇帝的亲军，后来成为宦官控制的特务机构； 3、诋:指责；宰执:即宰相，此指严嵩； 4、疾:憎恨； 5、力构:尽力虚构捏造； 6、薄:使动用法，减轻；谴:罪过，罪行； 7、徙:迁徙，此指流放；塞上:边塞之外。
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léi)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shuò)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zì)敌之出没(mò)，不及飞一镞(zú)以相抗。
1、已而:不久；累:失意不得志的样子；妻子:妻子和孩子； 2、会:恰逢、正赶上；北敌:此指元亡之后逃到塞北的蒙古诸部；数:多次； 3、束手闭垒:谓关闭军营大门毫不抵抗； 4、恣:任凭； 5、不及:来不及；镞:本为箭头，此代指箭。
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mò)者与野行者之馘(guó)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yù)。
1、甚且:甚至；及敌之退:等到敌人撤退后； 2、中土:中国；战没者:战死的人；野行:在野外行走的人； 3、馘:古人在战争中杀敌而割下的左耳曰馘，以馘数论功行赏； 4、无所控吁:无处去控诉和呼吁。
君既上愤疆埸(yì)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jiān)刈(yì)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shuò)呜咽欷(xī)歔(xū)，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1、疆埸:国界，边界，此指边防守备；日弛:一天比一天松懈； 2、菅刈:原意为割草，此形容滥杀；蒙:蒙蔽欺骗；国家:此指朝廷； 3、呜咽:低声哭泣；欷歔:叹息； 4、集:即沈炼的作品集；诸什:诸篇。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mò)，而一时阃(kǔn)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
1、为重于时 :受到时人的推崇； 2、稍稍:渐渐； 3、出死力:下最大劲，犹言拼命；煽构:煽动捏造； 4、君之祸作矣:指沈炼被诬陷与白莲教沟通谋反，导致沈炼被杀；作:兴起，发生； 5、既没:死了之后； 6、阃寄:本意为委以军事重任，此代指身居边防要职的将领；相与:一同，一起； 7、寻:不久；坐罪:被治罪。
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jǐ)谏俞君，于是裒(póu)辑(jí)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1、未几:不久，时间不长； 2、宰执之仇君者:仇视沈炼的宰相，此指严嵩；报罢:指罢官撤职； 3、门人:弟子；给谏:即给事中，官名，职掌侍从规谏，并稽察各部官员之职守； 4、裒辑 :搜集编辑； 5、以敬:沈炼的儿子，名以敬；序之首简:在书的前面作序。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pán)》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duì)士之什(shí)，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shēng)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
1、茅子:茅坤自称； 2、遗:遗留； 3、诗: 即《诗经》，相传为孔子编辑删定； 4、小弁:《诗经》中的篇名；怨亲:怨恨其父听信谗言，此诗是被其父放逐后,抒写忧愤之作； 5、巷伯:《诗经》中的篇名，相传诗作者遭人谗毁，故写此诗发泄忧愤，诅咒谗者并规劝执政者不要听信谗言； 6、幽人:隐居的人；怼士:有怨恨的人；怼:怨恨； 7、什:《诗经》中的《雅》《领》部分多以十篇为一组，称之为什； 8、疏:陈，列； 9、中声:中正平和之声。
然孔子不遽(jù)遗之者，特悯其人，矜(jīn)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
1、遽:匆忙，急；遗:指删除； 2、特:只是；悯:同情；矜:崇尚； 3、发乎情，止乎礼义:诗歌是为抒发感情的，但又受到礼义的制约； 4、焉耳:罢了。
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fén)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póu)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1、按次:依次考察；春秋:历史时代名，基本上是东周的前半期，公元前770~公元前476年，结束时间说法不一； 2、骚:指屈原的代表作《离骚》；疑于:类似于； 3、伍胥:伍子胥，吴国大夫，因劝谏吴王夫差而被赐死，后夫差终被越国所灭；胁:胁迫；伍子胥劝谏时有“悔之不及、越必灭吴”等语，故曰； 4、贾谊:西汉文学家， 曾多次上疏评论时政，后被谪长沙，郁郁而死；激:激切； 5、叔夜:嵇康，字叔夜，魏晋时著名文学家，因不满司马氏的统治，被司马昭杀害； 6、刘蕡:字玄华，唐文宗时官应贤良对策，多次进言宦官之害，因此被黜落；亢:指言辞激切； 7、推:推论，推究； 8、裒次:搜集编排。
君既没(mò)，而海内之荐(jìn)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yuán)战士之马，而作之忾(kài)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zhì)之。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1、荐绅:通“搢绅”，古代有官职的人； 2、塞垣:边关，边塞； 3、作之忾:犹言激发他们的义愤； 4、固矣:那是一定的啊； 5、采风:古时为政者派人搜集民间歌谣以察风俗民情，谓之采风；览观:阅读； 6、识:记下，指本篇序文； 7、当:符合； 8大:大节； 9、著:著录，记载。
《青霞先生文集序》全文: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dǐ)宰执，宰执深疾(jí)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léi)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shuò)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zì)敌之出没(mò)，不及飞一镞(zú)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mò)者与野行者之馘(guó)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yù)。君既上愤疆埸(yì)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jiān)刈(yì)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shuò)呜咽欷(xī)歔(xū)，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mò)，而一时阃(kǔn)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jǐ)谏俞君，于是裒(póu)辑(jí)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pán)》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duì)士之什(shí)，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shēng)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jù)遗之者，特悯其人，矜(jīn)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fén)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póu)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mò)，而海内之荐(jìn)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yuán)战士之马，而作之忾(kài)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zhì)之。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评:
青霞先生以诋奸相而徙边，即以徙边而著作，因以著作而殒命。其志较然不欺者，不得以其诗文非温厚和平本旨而没之也。盛名既传，后人读其诗文犹可以为警戒、鼓舞之资，多少关系在内，断无不传之理矣。篇中步步写来，大有生色，而笔致亦浓至周匝，卓然名篇。
茅坤:1512~1601，明代著名散文家，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17年(1538)进士，历任知县，礼部仪制同主事，吏部稽勉司，受牵连于嘉靖25年(1546)谪迁为广平通判，后又迁广西兵备佥事、河南副使。文学主张师法唐宋古文，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复古主张，与归有光等人均为“唐宋派”代表人物，曾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著作有《白华楼藏稿》、《茅鹿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