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我扎根的地方

都市浸淫既久,就想回老家待一阵儿。大概想沾沾泥土气吧?土里生养的孩子,恋着那点子土气实在理所应当。这么想着时,我已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了。挨着黄土,就有甩掉鞋子,光脚丫撒欢儿的冲动;一任土面面溜过趾缝,酥酥痒痒;被摩挲抚慰的那点子温存,从脚底板升起,顷刻心都化了;一些失意也就不必计较。我该是一颗洋芋蛋儿的吧?唯埋进土里,才有生命得以滋养的踏实;而精魂却是骚动的,攀着枝叶,把心情开成一朵紫花、又长成一枚洋芋铃;歪着脑袋听听、看看,便听到一株麦子拔节向上的声音;便看见一只屎壳郎拥有怎样的落寞;然而须臾之间,又盯住一只蝴蝶,扑闪扑闪地,向远空去了。

远空狺狺犬吠,墟里啼啼鸡鸣,头顶红日微煦,脚下溪水潺湲,一切似灵魂的召唤,空明澄澈,悠远疏朗,瞬间,便知来路、归处。

我终究是土地的孩子,这辈子再脱不掉一身土气了。

这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以前总未细细思量,待到中年,却渐渐明晰起来。大概正因知道一茬麦子怎样种下,又如何长起,终而生成人的筋骨血脉,才如理解了麦子的黄与皮肤的黄一样,理解了这黄土地;她是人的根。那时,不知为何,总爱闻一泡喧腾腾的驴粪蛋蛋的味道,这于我难言的心事,曾以为是不为人道的怪癖,今天,却恍然大悟:当我闻着那驴粪蛋蛋的味道时,可不是恋着那里头的青草的芬芳么?当驴子在草地上打滚儿时,不也正如我躺在草丛里看朵云儿么?人与驴的眷恋,并无本质不同,不过都是天性罢了。当我开始理解一头驴子时,便理解了一泡驴粪蛋蛋,也理解了我自己。

使我理解了自己的,还有许多。比如一阵风、一场雨,抑或风雨中一扇老朽的木门。我在想,为何时至今日,都市中生活几十年,却依然未改旧时脾气。大概是那些风雨、以及那风雨中老去的门扇,赋予了我某种生命底色的缘故。乡村的风雨来时无遮无拦,先是把塬上的一个放羊老汉撵回来了,又把麦垛上的一顶旧草帽抛向远处打着旋儿了,终于搡开那扇衰朽的门扇,都不商量一声就登堂入室了。我静静看着,却并不知道,我的那些率直与倔强、天真又苍凉,早经由风雨而涵养;而那扇老朽的木门,那“哐当”一声给人的惊心,便使我要跌入一种莫以名状的惆怅里了。从此一生都是奔放的,又是沉静的。经由那样一扇门,让我开始幻想那样一场风雨,不久前曾经过谁家的小小院落,又将奔向一个怎样无垠的天地。

但那无垠天地于我,终是遥不可及的幻想。我所以为的天空,便只有头顶寥廓恬静的天空罢了;我所以为的土地,便只是脚下这一方荒蛮瘦瘠的土地罢了。当我开始向往,向往这方天地之外,世界将有怎样的模样时,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远离了;曾以为唯有远离,是给予自我的救赎。直到后来某天,见惯灰蒙蒙的天空,走遍钢筋混凝土的丛林,才又想念。想念那一朵一朵的云与一闪一闪的星子;想念漫山遍野的狗娃花儿与山丹丹;她们是天的眉眼,她们是地的衣裳与裙边。

我的好奇心终究使我受害了,以至于如今总要后悔当初的懵懂,于是终于开始想念,想念我那个曾发了愿要离开的故乡了。

使我想念的,是黄土大塬上,忽然吼起来的一嗓子秦腔。若说有哪种音韵能一下直入心底的话,便唯有秦腔了。秦腔的苦情、秦腔的慷慨、秦腔的悲壮,唯有西北黄土大塬的厚重与苍凉才托得起、配得上。听!当那秦腔吼起来!第一嗓子,便带了血丝,便把人的精神抖擞起来了;根本不必酝酿,乍地而起,心尖尖儿都在震颤呐!在那颤动里,还未及把戏文听真切,一曲板胡就把噙了千年的一汪泪,给惹下来了。

惹下的泪,拥着眷恋,钻进黄土地的褶皱里;那褶皱,犹如老母亲干瘪的肚皮,而那连绵起伏的一个一个土包包,是老母亲萎垂的乳房。黄土地上的人,向来靠天吃饭,有时旱得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淌,便唯有把不为人道的苦吼在一嗓子秦腔里了,便唯有把对母亲的爱,化为拥抱那土地的一颗一颗泪蛋蛋了;那是予母亲最深情的反哺。

天下所有的戏,都是唱出来的,唯有秦腔要吼出来;吼着吼着,把苦情吼成了欢实。当吼出的调子,送走天边凄清的冷月,迎来一轮火红的太阳;当昂扬的鼓点,敲醒酣睡万年的大地,腾起滚滚烟尘,一腔愁怨也就寻不见了。

正因体味过鼓点的激越与调子的苍凉,使我后来面对人世繁华,有了一份共情;目睹众生疾苦,便不会是审视与打量,而有设身处地的理解与悲悯;并使我每遇困厄时,能有绝地重生的力量。但倘若生命唯有这样一种姿态,未免过于荒凉;于是,便有了花儿。那是另一种直抵心灵的乐声。花儿虽也常常如泣如诉,却于泣诉中带了俏皮与浪漫的味道。无论是一双绣花鞋垫儿,还是窗台上一豆灯盏,不管阿哥的情深还是阿妹的意长,总是针扎了手还笑笑的、灯窝窝里没了油还巴巴儿望着;阿哥看上张家川的瓜牡丹了还切切地不撒手、阿妹被上磨里人拐走了,还把情歌唱了一背篼。花儿的天真烂漫,便是老家人的天真烂漫。天真烂漫的花儿,给予人身心最温润的滋养。再复杂的社会,只要还有人漫着花儿,心田就不荒芜;再务麻的心事,只要花儿出口,就还觉得星星是星星、月亮是月亮。后来出走家乡,于纷繁芜杂的人世,只要心中响起花儿,就莫名感动,就拥有蓬勃的力量。那份老家人独有的纯粹与质朴使尘埃荡涤了,把滚滚红尘给隔开了,让人眼明心亮,让人坦坦荡荡。然而无论秦腔抑或花儿,你以为听过它们,便知道我家乡的模样么?让我对你说吧,那还是见识短浅,还远远不够。我家乡的模样,她不单在塬顶、在野屲上、在埂塄下、在沟畔畔,还在张龙二镇的街道上,在高高的圆树梁峁;是那样亲切,又那么触目。放眼望去,满街各色的盖头与白帽帽,明媚似霰、灿若云霞。十字街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联络成一种声气儿、一个身段儿;来了来了,都来了,就在凉粉碗碗或麻籽摊摊前,被招呼住了;被一声连一声的“他丫丫”或“她爸爸”给扽住了,没防住就热热烈烈谝上了、咋咋呼呼闹开了。于是,这市声,这烟火,瞬间成为一个深不可测的江湖。划锅盔的刀子,呲啦划出一条横平竖直的道理;称豆腐的秤杆,须臾权衡了人心世道,一碗比圆树梁还高耸的炒面片,埋伏下关山月明,担起丝路风霜;一坨牛板筋,于摇摇晃晃的品咂里,悟出一番人世哲学。每当此时此刻,我便要沉醉于勇猛刚烈的老家话里了。老家话砸在地上一个坑,唾在脸上一根钉。我再未见过如老家话一样硬扎的方言,倘没听惯的人,猛听之下定要硌得慌,那都是些啥样的话啊——

那话——

是如磨盘一样的锅盔,似煎爨可闻的羊肉泡,若一闻即醉的酒醅子,像五大三粗的酥麻糖;冷不丁,就一齐大喇喇粗粝粝地来了,简直招架不住、就要抱头鼠窜了,却于转身之际大喜,然后莞尔。原来世上再无如此掏心窝子的话——

老家人,向来是把最熨帖的心事说得像吵架,把最疼人的情话吼出高八度。但那还只是起个范儿,等正式开腔,则响遏行云,便青衣水袖,正如一个温润可心的油饦,捧在手心娇憨无比,轻咬下去,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回味绵长……

当我站在这黄土地上——

许久未有的满足与幸福,仿若顺着咯琅琅的清水河,流向黄土大塬上的沟沟畔畔、墚墚峁峁。

我将要醉倒于这片高天厚土了。

而当终要离去,心中带着恬恬的喜悦与淡淡的惆怅;可是,当初那个烂漫天真的自己又回来了,一些熟知的脾性又回到了身上。

是黄土大塬的宏阔给了我包容的胸襟;是秦腔与花儿为我生命濡染出苍凉与多情;是勇猛刚烈的老家腔调,赋予我一份率真;是咯琅琅的清水河,浸润我一腔柔肠,于是,便总要把阿阳思念,把关山回望……

每当想念至此,便要感恩生我养我的那片黄土地,她让我生有皈依、死得安放。

正是这样一片黄土,给我以根基,予我以喂养,才使我拥有更丰富与广阔的生命,在与都市的彼此观照中触及更深刻与细腻的人生领悟。当我不再如当初、为自己卑微的出身而羞赧,当我见识了世界的切切嘈杂与蜚短流长,便愈加觉得家乡的可贵,便愈深深眷恋着我的黄土地了。

当我想到我眷恋着的家乡时,我仿佛看到一串洋芋铃的摇曳,听见一株麦子的拔节向上,感到身下青草的温柔,闻到泥土气的芬芳、以及一个驴粪蛋蛋的味道……

作于2020年4月17日

注释:

洋芋铃:洋芋即土豆;洋芋铃,是土豆开花后结的像小番茄一样的果,因状如铃铛而得名。

喧腾腾:谓物品热而虚貌。例如刚出锅喧腾腾的馒头。

狗娃花:学名狼毒花,此为我老家方言的叫法。

板胡:类似二胡的乐器。

背篼:竹编的背篓。

漫花儿:唱花儿。

务麻:心烦。

他丫丫:他姨姨。

她爸爸:她叔叔。

上磨:老家地名。

张龙二镇:老家张川镇与龙山镇。

硬扎:硬而尖锐。

牛板筋:老家牛肉制品,有嚼劲。

扽:拉拽。

谝:侃、说。

煎爨:味道热火而浓郁。

酒醅:甜醅。

麻糖:麻花。

瓜牡丹:一个已逝女子的名字。

阿阳:老家张家川古称。

油饦:糖油糕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今年后半年将有散文集(2)红楼梦评论集、小说集出版,敬请期待。
本人微信号:1391900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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