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昱是中唐前期一位不太著名的诗人,但也有一定名气。这样说的依据是,他身后十几年或二十来年,宪宗皇帝处理北方民族入侵时,遇到麻烦,宰相建议和亲,皇帝说有一位诗人,姓很冷僻,写诗反对和亲,问是谁作,宰相对:“恐是包子虚、冷朝阳。”皇帝说都不是,直接背诗吧:“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宰相倒也知道,马上说出作者是戎昱。诗的题目是《咏史》,更直接说是对汉唐以来和亲行为的激烈批判。国家主事者是皇帝,皇帝英明,国家强大,自然四夷来宾,天下太平。君臣无能,将国家安危寄托在和亲公主身上,希望公主的美貌可以为国家带来太平。诗人严厉斥责,这是“计拙”,这是无能,这是耻辱。汉代的君臣早已死亡,应该起诸臣枯骨于地下,痛斥一句:“你们就是这样辅佐君王的吗?”虽似咏汉事,现实意义显然明白,乃至宪宗君臣都知道这首诗,也据此知道和亲有失国家尊严。 戎昱有诗集一卷存世,他的家世生平仍有许多不太清楚的地方。《唐才子传》卷三说戎昱是荆南(今湖北江陵)人,傅璇琮先生《戎昱考》(收入《唐代诗人丛考》,中华书局,1980)认为大体可靠,根据是他的《长安秋夕》后四句云:“昨宵北窗梦,梦入荆南道。远客归去来,在家贫亦好。”是在长安思乡,至少他的寄家是在荆南。还有《云梦故城秋望》:“故国遗墟在,登临想旧游。一朝人事变,千载水空流。梦渚鸿声晩,荆门树色秋。片云凝不散,遥挂望乡愁。”故国乡愁,集中在荆门,举证确实很有力。不过笔者要补充一则不同的证据。南宋人章定著《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卷二,叙述戎姓来源后,即云:“扶风:虔州刺史戎昱,岐州人。”据考证,这是唐人林宝《元和姓纂》的逸文,是宪宗元和七年(812)为唐官员授勋授爵而编的实际望籍的工具书。戎非大姓,故岐州(又称扶风郡,今陕西宝鸡附近)非郡望,应是占籍所在。至于荆州,则是居家所在,唐人多因官迁徙,二者并不矛盾。戎昱的生卒年皆不得而知。其《八月十五日》:“忆昔千秋节,欢娱万国同。今来六亲远,此日一悲风。年少逢胡乱,时平似梦中。梨园几人在?应是涕无穷。”千秋节是玄宗的诞节,胡乱肯定指安史之乱。诗虽不知作于何年,估计总在世乱后十年以内。自称年少,可以是十五岁,也可能是二十岁,但对开元、天宝间千秋节盛况有如此清晰的记忆,对乱后六亲分离、时平似梦有如此强烈的感慨,推测他大约生于开元末年,乱起时已经接近成人。戎昱曾应进士试,很不顺利,始终没有及第。他有《下第留辞顾侍郎(席本作御)》:“绮陌彤彤花照尘,王门侯邸尽朱轮。城南旧有山村路,欲向云霞觅主人。”顾姓以侍郎知贡举者仅顾少连,已经是贞元九年(793)事,那时戎昱已经两任刺史,可能受诗者仅为顾侍御。诗有些怨气,但不算激烈,他似已经体会在豪门红尘中,自己机会并不太多。戎昱最早的一组诗作,是在代宗宝应间与诗人王季友在洛阳附近相遇,各自写了一组《苦哉行》,所咏是在唐表面平定安史大乱之际民间的痛苦生活。王季友是元结、杜甫的朋友,他的诗没有存世,戎诗存留五首。此组诗是可以与杜甫《三吏》《三别》并读的现实主义杰作。杜甫所写,是九节度兵溃邺下后从洛阳到潼关一路所见之民生艰难,戎昱所写,是唐借回纥兵平定内乱,在土地城池归大唐的表面胜利下,同意子女玉帛归蕃人,即在收复京城后允许胡军大掠数日,美女、财宝要什么拿什么。这样无耻的胜利,带给国家的耻辱与人民之苦难,可以想见。就此层来说,戎诗意义更为重大。在此仅录第四首:“妾家清河边,七叶承貂蝉。身为最小女,偏得浑家怜。亲戚不相识,幽闺十五年。有时最远出,只到中门前。前年狂胡来,惧死翻生全。今秋官军至,岂意遭戈鋋。匈奴为先锋,长鼻黄发拳。弯弓猎生人,百步牛羊膻。脱身落虎口,不及归黄泉。苦哉难重陈,暗哭苍苍天。”以一位富家女子口气叙述,岁月静好时,独居深闺,从不出门。遭遇战乱,九死一生,总算活了下来。等到官军收复失地,以为和平可期,哪曾想到先锋为回纥军,长鼻黄发的胡人,专门劫掠妇女,如牛羊般驱赶到北方。女子哭诉,如此落入虎口,还不如早赴黄泉,苍天如此,真是生不如死。这是如何的惨痛。其他几首还写道:“冀雪大国耻,翻是大国辱。膻腥逼绮罗,砖瓦杂珠玉。”“生为名家女,死作塞垣鬼。乡国无还期,天津哭流水。”“生人为死别,有去无时还。汉月割妾心,胡风凋妾颜。去去断绝魂,叫天天不闻。”都写出和亲女子的痛苦。本文开始引到宪宗君臣皆知的《咏史》,正是这些直观的总结。二 戎昱到底有没有见过杜甫
同时的大诗人,戎昱拜谒过岑参,有《赠岑郎中》:“童年未解读书时,诵得郎中数首诗。四海烟尘犹隔阔,十年魂梦每相随。虽披云雾逢迎疾,已恨趋风拜德迟。天下无人鉴诗句,不寻诗伯重寻谁?”诗作于广德二年(764)岑参任库部郎中时。所谓“十年魂梦”相随,这年恰是乱后的第十个年头。诗写对岑诗之阅读崇敬,更希望岑对自己的诗歌给以品鉴。称岑为诗伯,彼此应有二十岁以上的年龄差吧!
宋元以来许多记载都说戎昱在江陵见过杜甫,但就目前所见二人的诗来说,实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一般读者肯定会说,《全唐诗》卷二七○有戎昱《耒阳溪夜行(注:为伤杜甫作)》:“乘夕棹归舟,缘源二转幽。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难道不是二人交往的铁证吗?其实,这首诗是开元间岭南诗人张九龄所作,诗见《张子寿文集》卷四,《文苑英华》卷一六六、卷二九一,《全唐诗》卷四八。张九龄是韶州(今广东韶关)人,诗述其经耒阳南行归乡之情。张集基本保存唐宋时的面貌,没有窜乱。戎昱诗来历不明,原注也出妄人所增,不足凭据。杜甫与戎昱在大历间的行踪,确实有高度的重合,几乎是亦步亦趋,然而彼此间就是没有任何交集,没有办法解释。以下逐次叙述。杜甫于广德二年入严武剑南幕为节度参谋,次年春夏间离开成都沿江东下。戎昱广德二年在长安赠岑参诗后不久,也入剑南,居成都,有《成都送严十五之江东》《成都暮雨秋》《成都元十八侍御》,后一首还提到杜甫居处附近的“浣花溪路”,肯定此时杜甫已经离去。杜甫于永泰元年(765)沿江东下,中途病发而滞留峡中,先居云安半年,次年春初迁居夔州。戎昱可能在稍后经停云安,有《云安阻雨》:“日长巴峡雨蒙蒙,又说归舟路未通。游人不及西江水,先得东流到渚宫。”他在云安暂停是因雨大雾重,峡中无法行舟,他的目的地则非常明确,直到渚宫,即江陵。也可能他并不知道杜甫在夔州。大历三年(768),杜甫离峡往江陵,戎昱已先期到达,且常出入卫伯玉幕中,有《观卫尚书九日对中使射破的》可证。杜甫与江陵幕府中人交往颇广,不知何故就是看不到戎昱的踪迹。此年秋杜甫离开江陵在公安暂停数月,大历四年初溯湘江而上,先依韦之晋,韦卒后居长沙。大历五年四月因长沙兵变,观察使崔瓘被杀而被迫南行。戎昱《别公安贾明府》:“叶县门前江水深,浅于羁客报恩心。把君诗卷西归去,一度相思一度吟。”似乎自公安西行,是另一次行程。杜甫客居长沙期间,戎昱肯定也在湖南幕中。《上湖南崔中丞》:“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世路尽嫌良马瘦,唯君不弃卧龙贫。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诺从来许杀身。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这位湖南崔中丞肯定是崔瓘,从诗意说,干谒、谢恩两层意思都有。自称“良马”“卧龙”,崔显然对他曾刮目相看,委以重任,所以他扔下一诺杀身的重话,表达感激报恩之情。这首诗还引出一段意外的故事。《云溪友议》借宪宗之口,将“千金”一句改为“千金未必能移姓”,并说“京兆尹李銮拟以女嫁昱,令改其姓,昱固辞焉”。然而唐时并无担任过京兆尹的李銮啊!元辛文房撰《唐才子传》时发现破绽,自作聪明地改写为:“崔中丞亦在湖南,爱之,有女国色,欲以妻昱,而不喜其戎姓,能改则订议。昱闻之,以诗谢曰:'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诺从来许杀身。’”真是一字偏旁之异,好事者因此改编描绘出一段有些情色的动人故事,唐诗流传如此,学者可不慎欤!长沙兵变,崔瓘被杀,杜甫南奔,估计戎昱也在不久后离开。杜甫在长沙一年,公私来往很广,而一直期待有大名家品鉴自己诗作的戎昱,从道理上说不会得不到杜甫的消息,但两人间就是不见交集,无法解释,只好存疑。崔瓘对戎昱的提携,是否给他安排官职,目前不太清楚。此后他的行踪也不太清晰。他有《哭黔中薛大夫》诗:“亚相何年镇百蛮?生涯万事瘴云间。夜郎城外谁人哭?昨日空馀旌节还。”薛大夫是薛舒,《全唐文》卷三七五韦建《黔州刺史薛舒神道碑》载,薛从宝应初,拜黔州刺史,一直到大历十年卒于溪州公馆,名义上朝职一直升到御史大夫,因而有亚相之称,其时是在唐最偏僻的地方守境安民超过十三年。戎昱是否曾在他麾下供职,目前还无确证。可以确证的是,戎昱离开湖南不久,就到了桂林。他有《桂州西山登高上陆大夫》:“登高上山上,高处更堪愁。野菊他乡酒,芦花满眼秋。风烟连楚郡,兄弟客荆州。早晩朝天去,亲随定远侯。”这位陆大夫不知名,也不知何时领桂管。因为李昌巙的后任是卢岳,任职时间直到贞元三年,陆应是李的前任,或再前任。从诗意看,他已在陆的幕下,但并不愉快。最后两句是希望陆尽快归朝高就,自己也愿意追随而行。不过陆某以后,戎昱并没有离开,桂管观察使李昌巙开幕,他留幕时间很长,且留下较多诗作,也确实得到了官资。《旧唐书》代、德二帝本纪载,大历八年九月,李昌巙自辰锦观察使为桂管观察使。建中二年(781)二月,自桂管迁荆南节度使。桂管为今广西东北的方 镇,治桂林,李昌巙在镇达八年,且得改荆南大镇,知其经营有方,也应能用人。戎昱在桂州时间很长,似乎中途离开,且二次入幕,这些都在他诗中留下记录。也有传闻,有待澄清。《桂州腊夜》:“坐到三更尽,归仍万里赊。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晓角分残漏,孤灯落碎花。二年随骠骑,辛苦向天涯。”南方岁末,有些寒意,离家万里,难免引起思乡之情。骠骑指军镇主将,入幕已经两年,辛苦天涯,尚非全无意义。“晓角分残漏,孤灯落碎花”二句,写岁暮眼前之景,衬托自己怀乡之情,很传神。《上桂州李大夫》:“今日辞门馆,情将众别殊。感深翻有泪,仁过曲怜愚。晚镜伤秋鬓,晴寒切病躯。烟霞万里阔,宇宙一身孤。倚马才宁有,登龙意岂无。唯于方寸内,暗贮报恩珠。”因为下引有《再赴》一首,知他曾两度入桂幕。此诗不知是初离之作,还是最终离开之作。傅璇琮先生认为《再赴》诗中“过因谗后重,恩合死前酬”二句,是他首度辞幕是为谗言所中,引过离开,大约合理。那么此诗更可能是因谗离幕时所作。诗说告辞门馆,与他人有所不同,“感深”而落泪,思“报恩”而存于心中,感谢李对自己之照拂,但此诗的基调是孤寂伤感,又觉受恩难报,是说自己有疏失,承李宽宏对待,终得解脱,虽有失落,但存感铭。《再赴桂州先寄李大夫》:“玷玉甘长弃,朱门喜再游。过因谗后重,恩合死前酬。养骥须怜瘦,栽松莫厌秋。今朝两行泪,一半血和流。”仔细体味,“玷玉”是说自己行为有瑕疵,所幸李加宽谅,得以再度入幕。前引“过因”两句,是说自己有失,但遭谗言,罪名更重,所幸主事者李大夫不计较,仍愿意对自己信任,如此大恩大德,他以“恩合死前酬”的重誓,表达怀恩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诗中无法推测。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衢本卷一八载:“初,李夔廉察桂林,月夜闻邻居吟咏之音清畅,迟明访之,乃昱也。即延为幕宾。后因饮席,调其侍儿,夔微知其意,即赠之。昱感怍赋诗,有'恩合死前酬’之句。”这里李夔为李昌巙之误。说李在桂林因月夜闻吟咏之声而礼聘戎昱,迹近传奇,不太可能。唐代大镇开幕,幕宾人数众多,大多在赴幕前即聘定,且要报朝廷允准。侍儿即侍妾,唐时高官多蓄家姬,名分不一,有时宴请亲宾,让侍儿侑酒,其间有些意外,也可想见。晁书的依据不知为何,可能来自今已失传之唐人笔记。戎昱既承认自己有疏失,再加同人间倾轧,情况更严重,似乎都有可能。好在李昌巙心胸开阔,不计较小节,戎昱得以渡过难关。再录两首桂林诗吧!《桂城早秋》:“远客惊秋早,江天夜露新。满庭惟有月,空馆更何人。卜命知身贱,伤寒舞剑频。猿啼曾下泪,可是为忧贫。”基调是失落凄苦,说自己“身贱”“忧贫”,在秋风衰瑟中,更感到了寒意。《桂州岁暮》:“岁暮天涯客,寒窗欲晓时。君恩空自感,乡思梦先知。重谊人愁别,惊栖鹊恋枝。不堪楼上角,南向海风吹。”岁暮天涯,寒窗将晓,他也有乡思愁绪,又似乎感到了君恩,感到了重谊。建中初,戎昱曾短暂在朝为官,供职御史台,很可能是李昌巙离开桂林时的安排。在京期间,存诗不多。戎昱在京,恰好遇到诗人韩翃多年困顿后,因新即位的德宗皇帝赏识其《寒食》诗,敕授其中书舍人。戎昱有《韩舍人书窗残雪》:“风卷寒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檐前数片无人扫,又得书窗一夜明。”大约在一场大雪以后曾造访韩家,大风席卷寒云,临江一带明媚如画,雪中柳条挂满冰雪,风起扫落缠挂,柳枝又得在风中轻扬。唯有书斋旁无人清扫,大约是风刮过的死角,因而多留残雪,与书窗内的灯光映照,显得格外明亮。估计是韩先有作,戎昱加以唱和,诗也特意模仿韩诗之流畅蕴藉。建中二年,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叛于襄阳,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进讨,血战方得收复襄阳。戎昱作《收襄阳城二首》:“悲风惨惨雨修修,岘北山低草木愁。暗发前军连夜战,平明旌旆入襄州。”“五营飞将拥霜戈,百里僵尸满浕河。日暮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恨杀人多。”这是德宗奉天之难的前奏,诗人已经感受到战争之残酷。岘山一带曾是孟浩然的高隐之地,入唐久无战事,此时却百里尸横,血流成河。诗人既歌颂收复襄阳的胜利,也遗憾战争之残酷。戎昱还有一首《闻颜尚书陷贼中》:“闻说征南没,那堪故吏闻。能持苏武节,不受马超勋。国破无家信,天秋有雁群。同荣不同辱,今日负将军。”这时的叛贼居然就是前次收复襄阳的淮西李希烈。颜尚书是颜真卿,素负直节,朝中秉事宰相不顾其年老,命其出使叛镇。戎昱写诗时,已经南贬辰州,颜真卿则身陷敌营,生死未卜。戎昱自称故吏,乃因代宗初年颜真卿曾除荆南节度使,有意礼聘戎昱入幕,后因故未成行,对此恩德戎昱未能忽忘。他表彰颜真卿如同奉使匈奴的苏武,不辱使命,不惜以身相殉。“国破无家信,天秋有雁群”两句,写他虽在南方,感受到国家再度面临危亡的局面,而他与家人音信隔绝,看着南飞的雁群,操心国事、家事,当然更关心颜真卿的命运。他很遗憾自己远在天边,不能与故主同荣辱——他在许多诗中都写到愿意杀身酬恩,何况颜真卿这样于己有恩的大名家。辰州在沅水上游,其地即今湖南怀化,在唐是很荒凉的远州,民族杂居,文化落后,但这片区域,又是那一带的中心州。戎昱此前曾两次送人往辰州,知道那里的景况。《送郑炼师贬辰州》:“辰州万里外,想得逐臣心。谪去刑名枉,人间痛惜深。误将瑕指玉,遂使谩消金。计日西归在,休为泽畔吟。”炼师就是道士,不知何故得罪,被贬远方,戎昱知道那里太遥远,只能给以安慰:你受到冤屈,人间寄以同情,不久可以西归,不要过分愁苦。末句是用屈原故事,行吟泽畔是诗人雅事,但也很伤身,想开些吧,不要为难自己。《送辰州郑使君》:“谁人不谴谪?君去独堪伤。长子家无弟,慈亲老在堂。惊魂随驿吏,冒暑向炎方。未到猿啼处,参差已断肠。”诗题,《文苑英华》卷二七三作新州,在今广东境内,从称“炎方”说,《戎昱诗集》或有误。唐代官员贬谪是常事,戎昱寄以同情,更说郑家仅有一子,父母仍在,如此家累而欲往南方,确实值得同情。戎昱写以上二诗时,没有想到自己也有同样命运。《谪官辰州冬至日怀》:“去年长至在长安,策杖曾簪獬豸冠。此岁长安逢至日,下阶遥想雪霜寒。梦随行伍朝天去,身寄穷荒报国难。北望南郊消息断,江头唯有泪阑干。”这一年可能是德宗建中三年,贬官原因不明,可能是人事牵累,即与他有关的人得罪,他被牵连贬官。虽贬谪而仍任辰州刺史来说,可知不是大罪。他想到去年冬至在长安,他的身份是头戴“獬豸冠”的御史台官员,得缘遥瞻龙颜。现在远在辰州,只能遥想仍如去年那样隆重庄严之朝班。“梦随行伍朝天去,身寄穷荒报国难”两句写他的两难,梦中跟随朝班,现实则远处穷荒,报国无门。“南郊”指朝廷例行的祭祀大典,一般会颁赦宽免有罪官员,但始终没有消息。另一首《辰州建中四年多怀》:“荒徼辰阳远,穷秋瘴雨深。主恩堪洒血,边宦更何心。海上红旗满,生前白发侵。竹寒宁改节,隼静早因禽。务退门多掩,愁来酒独斟。无涯忧国泪,无日不沾襟。”建中四年因泾原军变,德宗远避奉天,中原再度大乱。戎昱标出时间,抒写自己对国事的殷忧。说自己虽然远处荒徼,气候不好,更关心的是皇家安危。他感怀君恩,说自己随时愿意牺牲生命,然而闭门饮酒,独自洒泪,为自己不能为国效力而感到遗憾。以上二首,其实很得杜甫诗的精神。戎昱虽贬居南方,但毕竟是一州刺史,与以前的狼狈奔走境况不同。其间,他对辰州民风民谣抱有很大兴趣,且试图在诗中加以表现。《采莲曲二首》:“虽听采莲曲,讵识采莲心。漾楫爱花远,回船愁浪深。烟生极浦色,日落半江阴。同侣怜波静,看妆堕玉簪。”“涔阳女儿花满头,毵毵同泛木兰舟。秋风日暮南湖里,争唱菱歌不肯休。”前一首写采莲女,唱着民歌,心事别人未必理解。其下几句写景,风物如画,这是沅江莲女的生活。最后两句写一个细节,同侣相望着迷,不觉玉簪落下,其实隐喻男女之交往。后一首,涔阳即指辰州一带,女子头上插满鲜花,纷纷泛舟湖上,黄昏时分,仍然此起彼伏地歌唱不休。此诗大约是写湘西民间对歌传情的最早作品,诗意很美好,如画景色中之民风如此纯朴,刺史戎昱满怀喜悦,对此认真观察加以记录。类似作品还有见于《舆地纪胜》卷七○的一首残诗:“寒食涔阳诸小儿,齐歌齐舞带花枝。郡从兵乱年荒后,人似开元天宝时。□□□□□□□,□□□□□□□。行春更欲游何处?东郭门前竹马期。”诗缺了两句,意思还明白,时间在春间寒食前后,载歌载舞的年轻男子,是民间举行春祭活动的场景。末联“行春”,说自己作为刺史,行走民间,考察民风。竹马似指民间歌舞的道具,用竹片、纸或布扎成马形,随队表演。戎昱感慨,此地也曾经历兵荒马乱的艰困岁月,民间仍然如此有活力,恰如开元、天宝全盛时期一样,充满生气。他作为刺史,当然乐于与民共欢。戎昱最后官至虔州刺史,其地即今江西赣州,很可惜没有留下其时其地的诗作。戎昱有《送吉州阎使君入道二首》:“闻道桃源去,尘心忽自悲。余当从宦日,君是弃官时。金汞封仙骨,灵津咽玉池。受传三箓备,起坐五云随。洞里花常发,人间鬓易衰。他年会相访,莫作烂柯棋。”“庐陵太守近隳官,霞帔初朝五帝坛。风过鬼神延受箓,夜深龙虎卫烧丹。冰容入镜纤埃静,玉液添瓶漱齿寒。莫遣桃花迷客路,千山万水访君难。”这位阎使君是阎寀,《唐会要》卷五○载,他在贞元七年四月,于吉州刺史任上自请辞官度为道士,皇帝不仅同意,还为他赐名遗荣,当时以为盛事,朝野能诗者纷纷写诗宠行。《唐国史补》说所有赠诗中,最有名的是戎昱的两句:“庐陵太守近隳官,霞帔初朝五帝坛。”这是唐朝的风气,觉得做官总难免涉及钱谷,处理俗务,而辞官入道则是高尚清脱的行为,更著名的则是贺知章之辞官归道。笔者以小人之心揣度,官员信道,当生命垂危时,更愿弃官从道,贺知章、阎寀都是在归道当年去世,就可证明。傅璇琮先生认为吉州与虔州地理相邻,戎昱是在虔州任上赠诗,虽无确证,当也相去不远。这是戎昱今知最晚的诗作。《云溪友议》卷上《襄阳杰》载:“初,有客自零陵来,称戎昱使君席上有善歌者,襄阳公遽命召焉。戎使君岂敢违命,逾月而至。及至,令唱歌,乃戎使君《送妓》之什也。公曰:“丈夫不能立功立业,为异代之所称,岂有夺人爱姬,为己之嬉娱。以此观之,诚可窜身于无人之地。”遂多以缯帛赆行,手书逊谢于零陵之守焉。”襄阳公是于頔,贞元十四年任山南东道节度使。零陵即永州,在湖南,其地并不归襄阳管辖。戎昱任永州刺史既不见他书记载,似乎也不会隔道畏威而将爱姬相赠。诗云:“宝钿香蛾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各书引此诗,皆题作《送零陵妓》,就是源自上述传说。诗之前两句说女子欲行,襄王则绝不是指襄阳公,而是咏宋玉《高唐赋》派生出的故事。使君当然指刺史,很怀疑原文遭到改写,原诗未必如此。《戎昱考》据此诗推测贞元十四年戎昱还在世,目前来说还不能确定。类似的故事还有一则,见于《本事诗·情感》:“韩晋公镇浙西,戎昱为部内刺史(失州名)。郡有酒妓,善歌,色亦烂妙,昱情属甚厚。浙西乐将闻其能,白晋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饯于湖上,为歌词以赠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词。’既至,韩为开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词。曲既终,韩问曰:'戎使君于汝寄情耶?’悚然起立曰:'然。’泪下随言。韩令更衣待命,席上为之忧危。韩召乐将责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过?’乃十笞之。命妓与百缣,即时归之。其词曰:'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韩晋公为韩滉,中唐前期名臣,现代更有名的是他的画迹《五牛图》。韩滉镇浙西(驻润州,今江苏镇江),起于大历十四年,至贞元三年卒于任。其间戎昱的经历大体清楚,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他曾在浙西治下任刺史。《戎昱诗集》收此诗,题作《移家别湖上亭》,《文苑英华》卷三一六所收,题作《题湖亭》。从诗意来说,似乎仅是某次搬家时的惜别之作,无论柳条、藤蔓或黄莺,都可以是湖亭中的流连之物,未必有别的寄意。笔者很怀疑,戎昱诗有些名气,也成为当时民间流传故事中不断遭到风情传说编派的重要人物,但编者水平有限,故事破绽百出,甄别并不困难。戎昱工书,北宋末宣和内府藏有他所书《早梅》诗,《宣和书谱》卷四著录,说他“作字有楷法”,但“筋骨太刚,而殊乏婉媚”,又说“字特奇崛”“挟胜气以作之耳”。书作不传,从此处评价,字如其人之过于崛直,缺乏妩媚之姿态。这首诗今可见:“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写梅之凌寒独开,孤独地开在村路边,溪桥畔,姿态骄傲,恰是孤寒士人之人生写照。后两句照应早梅之早,用了两层假设,既做解释,早开也许是近水得到滋养而得先期绽放,又可能是雪后感受到春意,所以凌寒先放吧。在戎昱存诗中,是难得的风姿绰约之作。戎昱起自寒微,科场无成,奔走南北,以入幕取得官资,曾立朝,做过两任刺史,人生还不算太失意。他的诗足以名家,但距离一流诗人仍有差距。他有社会责任感,关心民生,如《苦哉行》等诗,自有价值。他认识一些名家,但圈子不大。各体诗皆有佳什,包括一些风情旖旎的小诗,也许因此而带来许多无妄的风流情债。还原他的真实人生,阅读他的存世诗作,恰是唐代许多二线诗人人生境况的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