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无非是例子

  “教材无非是个例子”,这是那篇呼吁教育部出台大学语文“部编本”文章开头第一句话。笔者自诩为“大学语文终身义工”,也一直为大学语文奔走呼号,然而上一篇推文却批评这篇文章,是不是有点奇怪?答案就在于如何理解叶圣陶先生的这一句话。

  这句话是叶老1978年在北京的一个座谈会上讲的,他说:“知识是教不尽的,工具拿在手里,必须不断地使用才能练成熟练技能的,语文教材无非是例子,凭这个例子要使学生能够举一而反三,练成阅读和作文的熟练技能”。其实早在1947年,叶老就说过同样的话,他在一篇序文中说:“语文教本只是些例子,从青年现在或将来需要读的同类的书中举出来的例子;其意是说你如果能够了解语文教本里的这些篇章,也就大概能阅读同类的书,不至于摸不着头脑。所以语文教本不是个终点。”另外我还记得叶老说过,课文无非是例子,譬如诗经,选这三篇和选那三篇,没有特别的不同。

  所谓“例子”,用在写文章中叫做“例证法”,假如还用了比喻的方法,就叫“喻证法”。比喻有喻体有本体,喻体只是举例,本体才是主旨所在,所以说“无非”是个例子。孰主孰次,孰轻孰重,叶老用“无非”一词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举个例子,毛泽东在讲人的认识论时,举了一个例子,他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假如有人不知道轻重主次,反而对这个例子大加研究,有的研究梨子的种植史,有的研究梨子的分类学,有的说梨子一般人都吃得起,主席这个例子具有人文性,有的说梨子不但好吃,还色泽淡雅,具有审美性……请问这样的研究与毛泽东论述的认识论又有何相干?然而我们的很多语文教材,尤其是大学语文教材,正是这样的“梨子种植史”和“梨子分类学”,虽然在喻体上做足了文章,却不知道他这些例子用来做什么。

  编教材而不知道教材是什么,举例子而不知道举例干什么,具体的表现就是编教材首先就是选课文,甚至编教材完全就是选课文,而不是先研究语文课的性质目的,语文教材的编写理念,这就不是编教材,成了编选本,编“例子集”,其实连选本也不如,因为选本也都是有自己的编写理念的。这种教材没有不失败的,哪怕你披上“部编”的虎皮也没用。那篇文章作者可能不知道,历史上是已经有过两种“部编”大学语文教材的,一种是1943年民国教育部的“部颁”教材,选了50篇文言文,是一种“经史子集”的“例子集”,这样的教材理所当然地遭到全国高校的抵制。第二种是重开大学语文课后的“高教司组编教材”,虽然发行量惊人,但从今天又提“部编本”来看,总还是有不满意吧?为什么不满意?文章作者没有讲,也许根本不知道已有这样两种“部编本”存在。那么,教育研究和其他学术研究一样,都应该是“接着讲”,而不是“从头讲”的,历史上的东西你可以不赞成,但是不能当它们不存在,建议今后再提“部编本”的人应该好好研究。

  不光要研究这两种“部编本”,大学语文的问题是和中国现代语文学科的问题连在一起的,真正的研究还应该从中国现代语文学科的源头做起。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中国现代语文学科的“初心”是什么呢?我们知道,中国传统教育是不分科的,整个就是一个“大语文”。“癸卯学制”开始引进西方现代学制,也就是分科教育,原来“大语文”中的内容一个一个全都分了出去,独立成科,最后“大语文”的内容全部独立出去,语文学科成了一个没有内容的形式训练学科。为什么不干脆取消呢?因为那些独立出去的学科最终还是离不开语言文字,语文就是训练“听说读写”的语言文字能力的学科。语文虽然没有了自己的内容,但是语文训练不能凭空进行,它要以其他学科的内容为“例子”,我们看语文课文是不是这样:这一篇是伦理,那一篇是历史,再一篇是文学,几乎找不出哪一篇课文就叫“语文”的。所以我给语文学科下过这样一个定义:

  “语文是一门形式训练学科,它没有自己的内容,它以其他所有学科的内容为内容,凭借这些内容做'例子’,进行听说读写的语言文字训练。”

  那么政治不要学吗?历史不要学吗?文学不要学吗?当然都要学,只是在现代学制分科教育中,各有其他学科担当。当然也不是和语文一点关系也没有,学会语文,正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学习政治、历史、文学,况且语文在借用政治、历史、文学这些“例子”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潜移默化地学习了这些内容,这是语文学习的附加值。所以,“教材无非是例子”,但是“例子”却不是可有可无,可以不加选择,所以编语文教材时课文选篇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譬如我们说:小明昨天种了两棵树,小明今天又种了一棵树,小明两天一共种了几棵树?而不会说:小明昨天杀了两个人,小明今天又杀了一个人,小明两天一共杀了几个人?这是编数学教材都知道的道理,我们语文教材岂能不懂?

  大学语文和中小学语文都是语文课,但又有些不同。中小学语文是基础教育第一大主课,所以教材一纲多本也好,教育部统编也好,哪怕把教材编成了“例子集”也好,都不会动摇其第一大课的地位,况且,基础教育时间长,几千个课时,再不对头,潜移默化也总能传授一点语文的东西。这就是中小学语文不会有真的危机,也不会有大的长进的原因。大学语文则不同,教学时数既少,没有潜移默化的条件,大学分科又细,加上开设几百上千门通识教育课,大学语文教材的每一单元甚至每一篇课文的内容,都能开出专门的通识教育选修课来,譬如论语诵读、诗经欣赏、唐诗宋词欣赏、明清小说欣赏,甚至《红楼梦》欣赏,莫言小说欣赏,都能开出专门的选修课,还比你大学语文更专业,这样大学语文的生存就有危机了,事实上,很多高校大学语文课的“必修改选修”,甚至被取消,都是这个原因。

  那么大学语文的出路在哪里?我认为就是要不忘初心,回到中国现代语文学科创建之初已经昭示的,变成一门形式训练的学科。教材内容尽可以选用政治的、历史的、文学的各种学科的“例子”,最终的教学目标还是要落在“听说读写”的语文训练(当然大学语文听说读写有比中学更高的标准,这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免除大学语文的危机,因为高校里有哪一门课可以不要听说读写的基础?高校里还有哪一门课程,能够承担起听说读写训练的任务?

  以上只是我的推论,下面设身处地从教育部方面讲,要确认大学语文是学习各专业其他课程的基础,就意味着要发文承认大学语文的必修课地位;要规定大学语文必须承担听说读写的语文训练任务,就意味着要规定小班化教学,民国教育部规定公共基础课上大课的同时,括号注明“大学国文课不超过40人”,这些都是今天的教育部不可能做到的。基本的大前提做不到,却在“无非是例子”的教材上动脑筋,想要弯道超越,一统天下,最终是不会成功的,这就是我不赞成那篇文章的原因。

  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大热的天,想必也把人看烦了,结尾来点轻松的,是我对歌德诗的戏拟——

  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

  那不完满的,在这里完成。

  不可言喻的,在这里实行。

  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歌德“神秘的和歌”

  一切的课文,不过是例子。

  例子的内容,或许会消失。

  只有那形式,锻炼成语文。

  举一而反三,统摄众学科。

   ——拟歌德“神秘的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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