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佑泉 ▏娄氏兄弟
作者 ▏钟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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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娄是娄氏兄弟中的哥哥,石渠县虾扎伙食团的炊事员。河南人,也是一九七一年夏天我们一到虾扎就认识的几个人之一,因为得到他那里解决吃饭问题。
伙食团是在区委大院的后院,由一条窄窄的通道与前院相连。依着前院墙修了数间土偏偏屋,是老娄和临时工人们的住房,隔着一片丫丫柴围起来的菜地和水井,便是伙房和牛粪房,再往后就是拴马的马厩了。伙房比一般厨房要大些,靠墙摆放一张很大的案板,足有两三寸厚,一头是和面擀面的地方,另一头砍骨头切肉。屋中安了两个钢炉,一个上面是一口大号藏锅,另一个上面是一把大号茶壶。围着钢炉有两张小小的四方桌,几把半高不矮的板凳,可以算作食堂或飡厅。只是作估正经在这吃饭的人不多,大多都是打了饭回各自房间吃。
我和先生同甫就是少数在那围炉吃饭的人。从成都出发,康定等车,沿途奔波,直至县上报到,落在虾扎,忽忽半月有余,没有这样正经吃过饭。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菜是滷牛肉,滷得软硬适中,十分入味,切成薄片,很是爽口。牛骨头炖的汤,只加了盐,又浓又香。除了大米饭有点夹生以外,其余的没有可挑剔的,太好吃了。同甫说成都皇城坝回民清真食堂也没有这么好吃。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老娄在一旁叼着烟卷,微笑着说:喜欢就多吃点。
老娄个子不高,背有点佝偻,四十多岁的样子,穿件自制手搓的土毛线织成的毛衣,外罩一件薄薄的蓝色棉背心。一双粗大的手,厚厚的嘴唇烏黑。
当天饭后回家路上同甫就说这老娄是个老慢支(慢性支气管炎),多半已经发展成肺心病,你看他那嘴唇缺氧发绀,双手指头是典型的杵状指。第二天去吃饭时仔细观察,果然,听他说话还有点微微喘息,除了手指头象个小棒槌以外,指甲也是匙状反甲。
当初也是年轻,受过一点点医学教育,便以拯救天下苍生之健康为己任。于是吃过饭,我便问老娄说了我们的看法,建议他一是戒烟,二是休息,最好是回老家海拔低的地方休息,不能再在这平均海拨四千二百多米的地方上班了。听了我的话,老娄低下头去,好半晌没有回答,只听见他带喘的呼吸声。然后抬起头来,望着我们说谢谢两位老台(当地对大学生的俗称)。
在虾扎短暂停留后我们被派往蒙沙。直到九月下旬被召回虾扎传达林彪九一三事件,又回到伙食团吃饭。
在伙食团吃饭的大多是单身汉,而且是工作性质要三两头下牛场的单身汉,比如电影放映队、兽医、邮递员这些,他们回到虾扎的时候才到伙食团临时解决几天,象公司、医院、小学、粮站这些单位的单身汉大多数也不吃伙食团,因为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房间里反正都要烤火,为什么不自己做饭?两口子在一起或者有娃娃的更是百分百的自已做饭。所以在伙食团吃饭的人并不多。但是刘书记唐区长的家属都不在身边,他们两位是伙食团的骨干成员,尤其是刘书记刘老当,资格内江人,一把年纪了,你喊他自己弄饭?!不仅如此,每顿饭还得饭是饭,菜是菜,要弄得有盐有味,不能马虎,有时晚上还要喝点小酒,加个飡什么的。唐区长虽是藏族,但是是丹巴过来的,也不习惯喝大茶下砣砣肉,他习惯酥油茶下馍馍,或者酸菜牛肉面皮子汤。因此,老娄主要是围绕两位领导安排伙食,其他人则跟着领导走,领导吃啥,大家吃啥,倒也官兵同乐,打成一片。
老娄做饭的手艺不错,尤其做面食,不愧是河南过来的,连刘老当都说愿意吃他做的馍,不愿吃他煮的饭,因为饭常常夹生。但是令老娄头疼的问题是菜。当时,公司牛肉两毛三一斤,羊肉两毛九,官方挂牌价。区上伙食团吃的肉是喊牛场上拉头牛来现杀,一头干巴子(指不能生崽)小母牛四十块钱,杀了以后牛皮卖给公司要卖八块,两百多斤嫩嫩的牛肉才三十多元钱!还外带牛杂头蹄。而那时粮店大米是一毛九一斤,所以当时的石渠,吃饭比吃肉贵。可是象汉族这样把牛羊肉加工出来做菜,只有点盐巴豆办干海椒,姜葱蒜都没有,任你老娄炸炒燉蒸卤,十八般武艺,天天吃,顿顿吃,要不了多久就吃出一股牛屎味!牛场娃自已都说,他们能把牛羊肉当主食,是因为他们吃得生,砣砣肉基本上是开水里过一下,切开还是血淋淋的。冬天更是喜欢用藏刀直接从冻硬了的牛腿或羊腿上一片一片削生肉下奶子茶,才吃得饱。"象你们汉人那样把肉弄得油不叽叽稀溜粑的,我们也不得行!"
也全亏老娄会想办法,院子里开了一片地种菜。石渠海拔4200米,没有绝对无霜期,当时全县没有一棵树。种番茄长苗开花不结果,莲花白不包心心,种土豆最大只有算盘珠子大小。因此主要种的芫根罗卜,秋天收了,除留些吃以外,腌了一大坛,剩下的晒成了罗卜干。罗卜叶子也拿盐腌了,挂在房簷下,晒干成酸菜,留作冬天下面煮汤。菜园子四周种些小白菜碗豆尖,勉强维持夏天的蔬菜。粮站去找胡聋子托驾驶员带点黄豆绿豆,案板边常年一只干净撮箕,搭了厚厚的麻尼布,用来发豆芽。又去县医院找王中医开了些草果八角桂皮茴香之类,缝个布口袋包了,加水加盐熬了,算是滷水,羊肉牛肉滷了吃总要少些腥膻。平素打探到粮站公司哪个的熟人驾驶员带了菜来,让刘老当唐区长出面去分点。如此,伙食团勉能维持每天早晚两顿,基本有饭有肉有菜有汤。
一天中午,政治学习结束后我们去后院吃饭,刚走到土屋门口,看见了丁姐。丁姐是跟我们一趟客车从康定坐进来的,路上晕车利害,彼此多有照顾。一见之下,甚是亲热,连连招呼我们去家里坐坐。
原来丁姐先生姓叶,也住在这后院,就在老娄家隔壁。于是我们去伙食团打了饭,端到了老叶家中,边吃边摆龙门阵。说到伙食团的饭菜,丁姐说虽然搭伙的人不算多,可是既要照顾刘书记,又要考虑唐区长,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老娄着实花了不少力气。他们家叶老师不是个多话的人,在旁插了一句:小娄不容易⋯,我们有些惊诧老叶的称呼,但不好直截了当地询问,老叶看出了我们的疑惑,慢慢告诉我们,老娄老家在河南,六零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在老家饿得遭不住了,只好跑出来,一路讨饭,步行走到这川青藏交界的高原,又冷又饿,倒在草坝子上,差点丢命。多亏被放牧的藏胞仁青拉姆发现,把他救回了她的帐篷,才捡回来了一条命。那时他才十六七岁,现在也不到三十岁,"你们说我该不该喊他小娄嘛?",老叶笑着问我们。他还不到三十岁?我有点惊讶,看起来他足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老叶说,牛场上风吹日晒,人是出老相些。加上他入赘给仁青拉姆当丈夫,一口气生了三个娃娃。
仁青拉姆是资格的牛场娃,虽说后来草原试验站招去当了牧工,可是仍旧一句汉话不会说,开头娃娃的吃穿完全照牛场娃的章法:奶娃娃时揣在妈妈扎巴皮袄的怀怀里,大一点了丢在帐篷火塘边任其爬来爬去,再大一点夏天光胴胴,冬天一件破皮祆,连鞋都不穿,到处乱跑。饿了刚挤的牛奶,生的牛羊肉,抓到什么吃什么。后来娃娃渐渐大了,老娄看这个样子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慢慢地他与草试站的领导也熟了,才求人介绍到中区伙食团来当炊事员。想着好歹在虾扎有落脚之处,娃娃也可以就近上学。"你说他咋个不累?伙食团要弄得来让老当们满意,三个娃娃的穿衣吃饭完全要他管,一个月俩口子加起来就几十块钱⋯,太过劳累了,人自然就显得出老。"老叶叹息着说。我看了看隔壁老娄的房子,没有人的样子,丁姐说夏天暖和,三个娃娃随妈去牛场了,让老娄得闲歇息一下。过几天天冷了,就该回来了。
果然,过了几天我们再去丁姐家的时候,见老娄的房子开着门,钢炉冒着烟。探头一看,三个猴头巴脑的男娃娃在屋里跳来跳去,大的可能七八岁,小的两三岁样子。三个都穿的是碎花布衣裳,象藏装一样没有衣领,可又象汉服一样胸前一排纽扣,衣长及膝,腰间拴了条布带,非藏非汉,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明显手工缝制。钢炉上烧着茶,旁边地上一个盆子装了大块砣砣肉,娃娃们手里各拿一块,边啃边耍,满手满脸的油腻。一个藏装妇女背朝着门在忙什么,听见有人招呼,转过身来,一见竟是满面皱纹,头发丝丝花白。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倒是最大的那个娃娃过来用汉话招呼我,并且介绍说这是他的阿妈。
我告诉他我是卫生院刚刚来的医生,现在在伙食团搭伙吃饭。小男孩马上望着我笑嘻嘻的说我阿爸做的饭好吃得很哟,晒得黑红的小脸酷似老娄,只是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不象他父亲那么灰暗。然后他转身过去把我的话翻给她阿妈听。仁青拉姆一听儿子说我是门巴(医生),马上放下手里正在搓的羊毛线,十分急迫地向我说起话来,边说边双手合十,朝着我连连点头卡错卡错(谢谢)。她说完以后,儿子翻译成结结巴巴的汉话,大概意思是孩子的爸爸最近生病了,晚上咳嗽很利害,要我给他开药吃。我也连连点头应承,她卡错不止,一直到我离开她家。
后来我在虾扎长住,便自家开伙,不再吃伙食团。可是老娄热心,教我种种生活上的技能,大到开荒种菜,小到煮饭切肉,都是我的师傅。他又懂藏话,时常老乡来卖牛粪,他觉得质量可以便推荐给我们。若区上杀了牛,多余的肉卖给干部,他也会留我一份。与老娄熟了之后,他才告诉我他父亲当年死在逃荒路上,现在老家还有个当农民的弟弟奉养老母亲。家里穷,弟弟婚也结不起,他隔段时间还得寄点钱回老家孝敬母亲。仁青拉姆要比他大十多岁。他们在一起有了娃娃以后,仁青拉姆才把自家的牛羊草场转给虾扎的草原试验站,自已当一个拿工资的牧工,这样他才能有当地的户口,也才能到中区食堂当这个不是临时工的临时工,"照我们汉族的说法,她是个贤惠的女人。"老娄说。我这下才明白当初劝他回老家休息,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也劝老娄尽量把烟戒了,起码不要抽那么凶,同时开了些药给他吃。我记得是土霉素、氨茶硷和甘草片,这已经是我们卫生院最好的药了。
老娄还告诉我,老叶原来也是内陆的文化人,五七年遭打成右派,发配到虾扎的草原试验站。早些年也很吃了些苦,这几年右派政策慢慢松活些,才当到草试站的会计,人很厚道,就是他给指的草试站的这条路。"不是右派,咋个会和我一样住这个土偏偏房嘛!"老娄一说,我才恍然大悟。老娄还说,老叶一当右派,就要跟丁姐离婚。丁姐不干,千万百计打听到他的下落,这几年年年来探亲,想给老叶留个娃娃。可能年龄大了,一直没怀上。本来丁姐想让老娄把他们家老三过继给她带回内陆去养,仁青拉姆坚决不干,说藏族是不兴卖娃娃的,况且我们藏族吃肉,你们汉族吃草,她舍不得让娃娃跑那么远去内陆吃草。老娄自已也犹豫,他说是看叶老师年纪大了,怕陪不到娃儿长大那一天。其实是他自已内心也舍不得。
这后来一段时间老娄好象稳定了一点,不大抽烟了,口唇照旧发烏,说话多了照旧有点喘息。但是每天忙碌依旧。除了经佑伙食团那两顿饭,他还去公司买布买羊毛,好一点的羊毛让仁青拉姆搓成毛线,他学着织成毛衣,剩下次一点的要么洗干净了给娃娃做棉衣,要么找老乡擀成氆氇作睡觉的被垫。他那双变了形的双手,煮饭,种地,搓毛线,织毛衣,缝衣服,似乎没见停止的时候。他那小小的屋内,充斥着娃娃的笑闹,砣砣肉的羶气,乱堆着些羊毛布头,温暖而又杂乱。
一天,老娄突然来找我要了一卷绷带。次日见他和几个娃娃左臂上都绑了白色布条,一问,原来是在河南的老母亲去世了。老娄摸着娃娃的头,神情悒悒地说也只能这样了,又回不去,在我们老家是要披麻带孝的⋯。
如此过了几年,一个秋天的早上,娄家大娃急匆匆跑来拍我的门,说是阿爸不好了,叶阿伯让他来找我们。待我和同甫赶到娄家,区委众人都挤在门口,老叶站在床旁,老娄佝偻着跪伏在床上,口鼻出血,呼吸早已停止。
主管区里行政事务的唐区长立刻托人捎信給仁清拉姆,同时叫了两个弹簧木工,将就区里现成的木料,改了出来,连夜赶做了一副棺材。
次日凌晨,我们踩着寒霜,将老娄送上了山,葬在虾扎背后半山上。浅浅的坟丘,将就做棺材剩的木板写了"河南娄继业之墓"七个大字,立在坟前。
大约半个月以后,老娄的兄弟赶到虾扎。这完全是一个翻版的老娄,除了皮肤没那么黑以外,兄弟二人身材象貌说话走路几无二致。他一到家即跪倒在嫂子面前,连连瞌头行大礼,并且放声大哭,仁青拉姆不知所措,也随着哭了起来,加上三个娃娃,一家人哭作一团。好不容易劝了下来,小娄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了白布蔴衣,逐个给娃娃把白布缠在头上,穿上苎蔴衣服,带了纸钱香烛,一家人来到老娄坟前。小娄点了香烛,喊娃娃和他一起跪在坟前,边烧纸钱边哭着说哥你放心,我一定把三个娃娃带大,一定让他们上学⋯!
过了几天,小娄要转回河南,并且要把大的两个娃带回去上学。仁青拉姆自是不舍,牵了老么哭着一直跟到车边。也不知道小娄是怎么说通了嫂子的,仁青拉姆泪眼汪汪,望着两个孩子兴高采烈的跟着叔叔上了车,只是哭,也没有强行阻拦。
大的两个娃娃刚走,最小的这个老么便生病了,整天病恹恹的,不下地玩,也不咋吃东西。仁青拉姆请了假把他从牛场上带回来找我看,我一眼见那孩子双颊泛红,眼窝凹陷,神情萎顿的样子,就心里一沉:莫不是得了结核?
结核在牧区相当常见,一是当时整个康区没有预防接种卡介苗,整个人群对结核菌都缺乏抵抗力,二是结核是一种人畜共患疾病,患了结核的牛可以通过消毒不彻底的牛奶传染给人,尤其是娃娃最容易被传染,一旦染上又很容易发展成难治的结核性脑膜炎。
我立即让她带娃娃去县上照张胸片。果不其然照出来是原发性结核,好在发现及时,还没有脑膜炎的症候。可这结核是个慢性病,治疗起来打针吃药起码须得半年到一年甚至更久,仁青拉姆一个人,又要放牧,哪里弄得过来!
年底之前,出乎意料的,小娄带着两个娃娃回到了虾扎。两个娃娃脸上褪去了高原红,瘦了好多,满脸满头的痱子瘡疤。一下车便抱着仁青拉姆不肯松手,连声叫着阿妈阿妈。原来两娃去了河南农村以后很不适应,一是虽然天气转凉,可是两个娃还是全身长痱子热瘡。二是听不懂当地汉话,进了学校老跟同学打架,不大听老师的话。最要命的是天天吵着要吃砣砣肉,不愿吃面条米饭,更不用说玉米杂粮了。小娄说这些都是次要的,时间长了自会习惯。关键他一听老叶写信告诉他老三得病的事,他就晓得光靠仁青拉姆是不行的,才下了决心带着两个娃娃回到虾扎。
"我要跟我嫂子结婚。"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但是仔细想想,他的这个决定恐怕也是他反复考虑过的唯一能够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案。他要帮嫂子把三个娃娃带大,只有到石渠来共同生活。若不与嫂子结婚,如何在石渠落户?他这样做,牧区藏族风俗是行得通的,就是在汉族观念,也不有碍人伦。就像见闻广博的刘老当说的,弟祧兄家,谓之兼祧,自古皇帝也有这传统,何况寻常百姓家。只是委屈了小娄,才二十四五年纪,而且要做三个娃娃的爸。
众皆默然,无话可说。
若干年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已调回成都市当一名儿科医生。一日老叶带了个四五岁的娃娃来找我。原来丁姐终于为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叶丁。"最简单的名字,希望他一辈子也简简单单地过吧。"老叶说。
老叶还说他已经正式平反,补发了工资,退休回了老家金堂,小康生活,平静安宁。
临别时我问到娄家,老叶说刘老当退休回了内陆,新来的区委书记开销了小娄,安了自家亲戚。小娄无法,只有去邓柯青山上伐木。大的那个娃娃小学毕了业,也跟着一起去了,听说收入还可以。"逃不过当弹簧的命!"老叶叹了口气最后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