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与牛头山永枫庵的那些事
佛屋为家归必登
——陈洪绶与永枫庵
作者:弘虫
陈洪绶生前曾留下了众多写枫桥的诗文。这些诗文如果按地域来分,宝纶堂所在的陈氏宅园无疑是最多的,因为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其次,则当数牛头山永枫庵了。据不完全统计,陈洪绶《宝纶堂集》中有永枫庵的铭文一篇,游记一篇,诗九首。
陈洪绶为什么对永枫庵情有独钟?这有多方面原因,既有祖先倡议在牛头山筑庵建塔的家世渊源,也有自己静心学佛的内在需求,还有与永枫庵大先和尚密切交往的客观因素。可以这么说,在枫桥生活期间,永枫庵实际成为陈洪绶的第二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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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永枫庵山主无穷师塔铭》,有七百余字,细说了永枫庵及永枫塔(无穷师塔)的由来。永枫庵所在的牛头山,原本是枫桥地面上的无名小山,陈洪绶曾祖陈性学看中了这方前临枫江、后瞻泌湖的风水宝地,与两个儿子一起“谋建塔”,并专程邀请在杨侯庙出家、姓骆的无穷师,来牛头山“主其事”,无穷师由此成为牛头山第一任主持僧。陈性学还捐出自己的俸禄,协助无穷师在一年内迅速地建成了永枫庵。无穷法师圆寂后,弟子如鸿和尚成为第二任主持僧,他继续“广辟土地,崇建殿堂”。再后来,如鸿和尚的儿子于明万历癸卯(1603年),在牛头山山顶筑七层之塔,这就是枫桥人耳熟能详的永枫塔,也就是陈洪绶作铭文的“无穷师塔”。
当初,陈性学与无穷师,一位退居在家,一位修炼于野,两人一拍即合,让佛光普照牛头山,是因为这原本就是“双赢”之举。就陈性学而言,筑庵建塔为的是祈求子孙富贵;就无穷师而言,筑庵建塔为的是弘扬佛法广大。所以无穷法师当初便敢于顶着流言,来替陈性学撑腰,无穷师针对当时的闲言碎语说过这样一番高瞻远瞩的话:“佛法必藉国王、大臣、富室、长者而兴,塔建则其地永不绝富贵,佛日永不堕,吾何惜方便入俗作佛事。”
喝水不忘掘井人。因为陈性学是永枫庵的创始人,故永枫庵实际上带有陈氏家庙的色彩。尽管世事更替,物是人非,但陈氏与永枫庵的亲密关系世代沿袭。陈洪绶父亲信佛,陈洪绶也信佛,除个体兴趣使然,很大程度上跟陈性学当初倡议并捐建永枫庵有必然的联系。
到陈洪绶这一代,永枫庵的主持僧是大先和尚,此时,陈氏家族对于永枫庵的施与和捐赠肯定没有了,因为陈氏家道中落,但永枫庵报效陈氏的初心始终不变,故陈洪绶在永枫庵可以来去自由,且在永枫庵始终得到施主和佳宾般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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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纶堂集》卷二收录陈洪绶仅有的三篇游记,其中一篇就是《游永枫庵记》,全文如下:
丁卯十一月八日,莲子至永枫庵访大先和尚,叔贶生、扆铭与俱。溪涨无舟楫,道人负而济。大先远出,其徒寰和尚煮茶栗饷之,饮酒塔下。面之叔从东山来,让二叔曰:“何不夙期,使我亟亟于事而步履甚劳。”言迄后痛饮。
扆铭叔曰:“当作诗。”莲子辞以庵中游诗亦多无记,不可以无记。叔即妥纸,莲子举笔,慨然有感。正月终,妄想进取,读书东廊。山色朝暮,竹树声色,鸟语溪声,梵呗钟鼓,意之所会,耳目之所得,神情之所畅适,不能尽领略。步林下不过数百步,便还;与诸僧语不过数十语,便止。早闻钟鼓辄起读,晚闻之则罢饮。清况虽甚妙,而留连飞舞之致,十不存一。凡五日,便以访社中入城,遂留试。六月乃归,归便渡江。九月归,归便以俗事不得便来。今日之游,有酒有纸笔,可为文字饮,风日清淡,心无系恋,山水竹木,禽声梵音,觉愈于正月时。岂愈于正月时哉,功名之念系之也。夫天授人以功名富贵,则吝人游盘之乐,得全者不多得。莲子虽不能进取,游览之兴,未尝以疾病、亲友母望之祸、鄙陋之心辄止。兴至则来,阑则去,天之厚莲子多矣。
这篇游记不长,但透露了陈洪绶与永枫庵十分重要的信息:
其一,永枫庵曾是陈洪绶读书之地。游记提到陈洪绶于科考前曾到永枫庵用功读书之事。那是明朝天启七年(1627)正月底,而立之年的陈洪绶想到功名未成,便决定用功读书参加乡试。为此,他选择幽静的永枫庵东廊。刚开始时的确够努力的,他两耳不闻山中美景,早晨听到钟鼓声就起床,晚上听到钟鼓声就放下酒杯,在林中散步不到几百步就回房间,碰到僧人说不到十来句话就打住。他把心思全部集中在备考上了。若能如此坚持到五月,或许陈洪绶也能如愿以偿,可惜他在永枫庵闭门才短短五天。五天后,陈洪绶进城访友去了……结果,这一年的乡试中陈洪绶名落孙山。
陈洪绶写过组诗《桥头曲》(《宝纶堂集》卷六),共九首,最后一首写的就是牛头山读书之事:“读书牛头山,不去已两月。何事飞蓬生,两峰清气发。”说明除备考之外,平时陈洪绶在枫桥期间,也常去牛头山读书。
其二,永枫庵曾是赏心悦目之地。游记为我们还原了牛头山当时的风貌。陈洪绶形容牛头山用了不少词语:四个字——“清况甚妙”;八个字——“山水竹林,禽声梵音”;十六个字——“山色朝暮,竹声树色,鸟语溪声,梵呗钟鼓”。这样的美景四时皆有,只是自己在苦读时无暇顾及。这一年的初冬,心中没有了功名杂念,牛头山的景色更是令人赏心悦目,留恋忘返。陈洪绶喜欢以永枫庵为家,景美是重要原因。陈洪绶一惯有游览的雅兴,“未尝以疾病、亲友母望之祸、鄙陋之心辄止”,更何况牛头山还在家门口,这样的美景岂能不坐视,所以他每次都是“兴至则来,阑则去”。
其三,永枫庵曾是诗酒雅集之地。永枫庵还吸引了众多文人墨客前来“为文字饮”,即把酒临风,吟诗作画,只不过“庵中游诗亦多无记”而已。如果在枫桥寻找像兰亭这样的雅集之地,则永枫庵可称之为“小兰亭”。这跟主持僧大先和尚善戒律兼工诗有关,当然更与庵中有陈洪绶这个常客有关。譬如这一次,他带着贶生、扆铭、面之三个叔父前来游玩(其中面之叔还从大老远赶来),虽然大先和尚不在山,且遇着“溪涨无舟楫”,但仍执意前往,最后由僧人背着过河,最后“饮酒塔下”,且作诗以记之。想必这样的小集,在永枫庵不止一次,否则陈洪绶不可能这般轻车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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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陈洪绶写永枫庵的诗,可以发现,在陈洪绶的心目中,永枫庵既是赏心悦目之地,又诗酒雅集之地,还是自己学佛绘画之地,晚年更是他魂牵梦萦之地。这在下面这三首诗得以体现。
《永枫庵小集点韵》:“秋天风气肃,草木殒寒玉。群贤公宴时,杲日留岩谷。江树凄凄然,寒螀语幽独。君子上堂酬,有怀乃踯躅。错觥睥睨间,古人随意蹴。我本豕鹿人,不慰世间欲。”(《宝纶堂集》卷四)由诗题可知,永枫庵常有小圈子聚会,一旦聚会便点韵作诗,说它是“小兰亭”,是真实可信的。诗中展示的,是某个深秋夜晚永枫庵内聚会的一个场景。永枫庵接待了一帮留宿的“群贤”,在酒宴上,群贤们有话但不敢畅开来说,一阵杯来盏去后便直抒胸臆,甚至随意批评古人得失。陈洪绶也在其中,他自称是山野之人(豕鹿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为世间的物欲所左右。这大概是功名无望后生发的感慨吧。
《梦道闇、祉叔过予永枫庵记事》:“汪王两道友,期我居山麓。道闇买黄山,结茅种松菊。愧予实重迁,不能居山谷。祉叔亦重迁,守此数间屋。道闇数招余,余亦招祉叔。啸歌入黄山,为作画几幅。空期有两年,情事愁短牍。昨梦两人过,移榻牛头宿。山僧买村酒,老僮割干肉。酌酒清溪还,各捧佛书读。实事不得成,一梦亦清福。嗟此两年期,不如一梦速。”(《宝纶堂集》卷四)这是一个梦境,梦里的故事竟发生在牛头山。陈洪绶两年前与汪道闇、王祉叔相约,一起到黄山隐居、啸歌作画,但因生活奔波而无法遂愿。最后做了一个梦,梦见汪道闇、王祉叔前来看望自己,三人还在牛头山留宿,又是吃酒,又是读佛。现实里做不到的事,一个梦就做到了;盼了两年没盼来的事,一个梦就盼来了。真是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看来,牛头山不愧是陈洪绶精神世界里的一座“南山”。
《忆永枫庵写佛时兼忆大先》:“牛头写佛处,大小万秋山。岂谓尘心去,似逢故物还。沙弥煨芋母,居士饭松关。人事兵戈淡,老僧正未闲。”(《宝纶堂集》卷五)这首诗夹杂在诸暨百姓暴动期间陈洪绶写的那一组诗中间,说明在危机时刻,陈洪绶像关心亲人一样,牵挂着永枫庵里的大先和尚。那是顺治四年(1647),50岁的陈洪绶已隐居在绍兴薄坞山谷,这一年的9月,诸暨发生百姓暴动事件,知县领兵杀戮数千家,陈洪绶颇为故乡亲朋好友的安危担忧,接连写下了十多首诗,此诗是其中之一。从诗中得知,陈洪绶曾在永枫庵内绘过画,且画的是佛像。当家乡警报响起之时,陈洪绶放不下尘心,他想到曾经写佛的永枫庵,想到永枫庵附近的大小秋山,当然他更放不下大先和尚。虽然永枫庵远离兵戈,但大先和尚一定没有闲着,他在为永枫庵呕心沥血,宁可自己吃煨芋,也要保证上山朝佛的居士能吃上米饭,那么在百姓面临危难时刻,大先和尚肯定会更加忙碌奔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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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枫庵更是陈洪绶的身心疗养之地,他把这里视作第二个家,一个远离尘世的“别墅”。他与大先和尚的密切交往和深厚友谊,也在诗中一展无遗。
《永枫庵早起》:“山寺夜话长,起来日满堂。捧腹看云烟,惭愧自纵逸。道人散林间,作劳苦不息。还问常住僧,荷锄已先出。”(《宝纶堂集》卷四)不难猜测,陈洪绶经常在永枫庵留宿。该诗形象展示了永枫庵山僧的日常生活。陈洪绶迟睡晚起,起床后还在“捧腹看云烟”,而永枫庵里的道人早就在林间劳作了,连常住僧都没闲着,背着锄头早早出了门。这岂能说是“早起”,这分明是陈洪绶的自惭形秽,惭愧自己生活的放纵逸乐。
《秋暮过牛头山约先公即来久住》:“病足乘驴至,秋香到法堂。慧人酬妙语,老衲起禅床。已约经旬宿,归携数日粮。本来难顿悟,相习意深长。”(《宝纶堂集》卷五)秋日,夕阳西下,腿脚生病的陈洪绶骑着一头驴,路过牛头山,告诉大先和尚,自己即将来永枫庵久住,即“经旬宿”,既养足病,又习佛理。而且,他下次来的时候还将携带久住期间自己的那一份口粮。由此看来,久住牛头山,在永枫庵学佛顿悟,曾是陈洪绶枫桥生活期间的一段美妙时光。
《宿永枫庵赠大先山主》:“佛屋为家归必登,幢幢无焰祖师灯。戒衣着相披居士,粥饭行深属老僧。殿上松花金色界,厨中梨雪玉壶冰。随君举示吾能会,掀倒禅床便不能。”(《宝纶堂集》卷八)陈洪绶果真将永枫庵当成家了,每次只要从外地回到枫桥,他必定会登临牛头山。陈洪绶每次到来后,大先和尚又是给他添衣裳,又是给他施粥饭。关键是,永枫庵景美(佛殿上一派金色世界。“金色界”为佛教语,指在欲界之上、无色界之下,有精美的物质而无男女贪欲)、酒香(厨房内准备着上等的梨雪茶和玉壶冰酒)。只是自己嗜酒成命,清醒时尚能领悟大先和尚的指点,一旦喝醉躺上禅床,也就不是顿悟而是迷糊了。
《偶书》:“牛头山上息微劳,领得先生白苎袍。钟鼓寂然烟月白,烧残红烛听松涛。”(《宝纶堂集》卷九)妙手总能偶得,陈洪绶这首偶然而得的七绝诗,写得空灵优美,映照出他那颗曾经清澈透明的佛心。陈洪绶因些微辛劳而上牛头山,从大先和尚那里领来僧衣穿上,然后在佛殿内静坐顿悟。夜深了,心无旁骛、不为物欲羁伴的陈洪绶,真正品尝到“钟鼓寂然烟月白,烧残红烛听松涛”的人生滋味。一句为视觉,一句为听觉,两句漫不经心的实景记录里,能悟出许多无字的人生哲理。
《永枫庵卧雪有感》:“深岩积雪冻乌鸣,多少贫家叹折铛。难作望烟楼上看,小龛高卧感生平。”(《宝纶堂集》卷九)这是陈洪绶在永枫庵内触景生情写成的又一首好诗。时值隆冬,牛头山上积雪深厚,陈洪绶留宿于永枫庵,从冻乌的一声声鸣叫中,他联想到了断炊的苦难人家。他不能像孝义里(今东白湖)的黄振那样慷慨救济,(黄振在孝义里建造一座高楼,“每登楼,昕夕望焉,未举火者遗之粟,寒无衣者遗之衣”,乡人将黄振的楼叫做“望烟楼”。)只能望着小龛里的佛像,徒生一番世事艰难的感慨。虽然陈洪绶家道中落做不到救助百姓,但他救苦救难的佛心在诗中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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