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黄犬
一九七六年秋天,我将我家的黄狗一脚踢下了松木山的悬崖。我当时被自己的举动震惊了。我并不是有意害死它,当时只是心烦,刚拔完一担花生准备挑回家,黄狗老在身边兴奋地跳来跳去,我觉得绊手绊脚。看到身边荒草茂密的悬崖,想到里头没准藏有什么野兽,比如果子狸或草鸡什么的,我抬脚将它踢了下去。
回忆小时候做过的坏事和糗事,这是为数不多于心不安的一件。我至今还记得黄狗滚下去的情形。悬崖是很久以前山体滑坡形成的,约三层楼高,长满了杂树和藤蔓,看上去不是很陡。人掉下去也许不会有大事,但估计足以吓破狗胆。黄狗猝不及防,顺着藤蔓和野草,一路惨叫翻着筋斗滑到了下面的枯水沟。幸亏那些野藤杂草像一个垫子托着,它并没有受伤——起码表面上是这样,但它完全懵住了,汪汪直叫,声音凄厉,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对它痛下杀手。
我的老家
我怔怔地看着它紧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狂叫着朝家的方向跑回去,我想起自己曾经打输架后委屈地哭着回家的情形,心里巴巴的,恨不得惩罚自己也跳下去。挑着花生回到家时,黄狗没有像平时放了学回来时那样扑到身上,站在那儿瑟缩着身体,远远地看着我。
我一直忘不了它的眼神,眼睛里那种恐惧跟人没有任何区别。看到我在看它,黄狗别转脑袋,呆了片刻,似乎还觉得不安全,转过身走开。我满怀愧疚,蹲下身,撮起嘴唇,发出“得得得”的声音。它停下来,回头望着我,似乎在判断我的用意,过了半晌,突然间冲过来,差点把我扑倒在地上。它脑袋乱拱,舌头在我手上脸上乱舐,发现呜呜嗯嗯的声音。
农村很多人家里都养有狗,全是那种普通土狗,不是黄的就是白的,要不就是黑的。它们朴素得连名字也没有,所有的狗都叫“狗蛮”,生气了就叫“狗瘟”,跟女人骂男人“死佬”差不多;要是非常生气,比如看到狗在追鸡撵鸭或偷吃东西,就骂“死狗瘟”。狗虽然有主,但主人任其“自生自灭”,喂的剩菜剩饭,有一顿没一顿,不像养猪养猫、养鸡养鸭每天服侍。
如此不被主人待见,一点也不影响它们的忠心。大多数的狗都不出远门,每天趴在门口看家。也有的会跟着主人上山放牛或下地干活,主人在一边拔花生、挖红薯,它们在一边百无聊赖,估计要是能帮上忙,一定比牛还卖力。极个别胆大的,会跟着主人趁圩入市。这样的狗简直就是狗里的大侠,因为经过别的村子,很容易受到守门狗的攻击。狗似乎比别的动物更排外,贸然闯入自己地盘的都被视为“非我族类”。
荔枝树下的黄狗
我家的黄狗就是狗中“侠客”之一,它有时跟着骑车的父亲趁圩,路上遇到别的狗,哪怕个头比它大,哪怕有好几只一齐冲出来,它从来不会害怕,依旧我“行”我素,步履从容。一条狗害怕不害怕,一眼就能看出来,勇敢的狗面对强敌环伺,尾巴一定是竖着的,像一面旗子,像在示意对方“有种就放马过来”。父亲是买狗的行家,他说一条狗是不是善于打架,一看脖子的毛是不是又粗又烂,二看胸部是否开阔,三看狗的鼻翼是否又薄又湿,呼吸时还翕动不止,如果三条都占全了,这样的土狗甚至能上山猎野猪。
土狗们白天和晚上待客的态度迥然不同。白天它们对客人显得很友善,不叫不吠,但要是来人刚吃过狗肉,就会狂吠不止,仿佛宣布对方是“不受欢迎的人”。尽管表现得这样“不共戴天”,但它们一定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并不会贸然扑上去咬人。一到晚上,狗全成了“惊弓之鸟”,只要有一只狗叫,全村的狗都会嚷起来,同仇敌忾,此起彼伏,伴随着主人的呵叱声以及开门关门的声音,黑夜中的山村显得格外沉默和神秘。
虽然“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但狗一点也不蠢。它们经常争抢骨头,但如果你扔一根狗骨头,它碰也不会碰,好像知道那是“同胞”的遗骸,丝毫不像贪婪而蠢笨的猪,不管喂什么都“大快朵頣”。而且狗都很有公德——除了表达爱情时有些不知羞耻,都习惯把屎拉在路边的草丛。读小学时,为了让学生保持劳动人民本色,我们每学期每人要捡20斤狗屎,如果是牛屎则要100斤。为了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每天清早“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我们就争先恐后地爬起床,沿着村道寻寻觅觅,每次发现一泡藏在沾着晶莹露珠的草丛里的狗屎,就兴奋得像捉到一只“蛤乸”。偶尔看到野地里一只颠儿颠儿小跑着的狗停下来,弓着身子努力拉屎,我们就拎着粪箕屎夹,远远地等着,只待它尾巴一收,我们就像狗抢屎一样冲过去。
我曾经差点被狗咬过。上初中时要翻过一个山坳,半坡有户孤零零的人家,每次都看到一只大白狗趴在门前的龙眼树下,不哼不哈。有一次星期六放学路过,大家打赌它是一只怕人的“床底狗”,我自告奋勇走上坡。距离100多米时,它一下子站起身,低沉地哼哼着,突然扑下来,几个人惊慌而逃,我连忙蹲下。一般的狗这时候就会停住,以为你捡石头扔它。但那只白狗贴着地,依旧直冲过来。我撒腿就跑,眼看要被追上,慌忙从路上跳到田里,恰好田埂上插着一根耘田用的棍子,揽过来胆战心惊,边舞边退,直到我们离开差不多一里路,回头还看到那条狗站在那儿冲我们狂吠。
说回我家那条黄狗。那次把它踢下山崖“重归于好”后,他变得更加“黏人”。我每天放学,它都会扑到身上来亲热;记得那会刚学会骑自行车,它经常与我比赛。但它却像几乎所有的土狗一样,最终摆脱不了“香喷喷”的结局。它以差不多等于父亲一个月工资的价格卖给了进村的“收狗佬”。
现在人们可能无法理解这笔钱对于一个有三个孩子读书、需要举债的家庭的诱惑。记得“收狗佬”用连着一截竹筒的绳套企图套住它时,被它一下子挣脱冲出了大门。我暗暗希望它不要回来,哪怕我再也见不着它。但它能到哪里去呢!晚上又重新出现在廊阶,而且分明知道大难临头,轮流叼着大人的裤腿呜呜低叫。我悲伤地躲在屋子里,不敢看它再次被“收狗佬”套住脖子。其实父亲比我更难过,但男子汉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让他无法开口收回成命。直到40多年后我写这篇文章,他还说起那条黄狗的轶事:有一次跟他趁圩时走失,他骑着车到处寻找,满心以为再也找不回了,却在离家四五公里靠近公路的地方,远远看到它孤零零的身影,撮起嘴唇刚叫一声,黄狗就从几百米外箭一样扑过来。
狗与儿童
黄狗不同白狗黑狗,白狗黑狗就是一条狗,黄狗是狗中的精灵。唐代诗人潘图秋末空手而归,家人对他冷然相对,只有黄狗欢天喜地迎候它,他不禁感慨“归来无所利,骨肉亦不喜。黄犬却有情,当门卧摇尾”。秦朝的承相李斯被腰斩,临刑前想到的是再也不能与儿子一起牵着黄犬在东门猎兔了(“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呜呼,生命无常,富贵如霜,人生悔痛,莫过于此!
前些年偶回老家,发现村里的狗比小时候还要多。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剩在村里的只有老弱妇孺,土狗们仿佛成了村子的主人。它们三三两两在村头闲逛,追逐打闹;有的像睡仙一样躺在道路中间一动不动,桥头、路边、树下、地坪和水井旁,到处都能见到狗们百无聊赖的身影,它们对每个陌生人都视若无睹。白云片片,潭影悠悠,我看着狗们,不由想起家里养过的那条没有名字的黄狗。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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