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达:三百年后有我
画家李晓伟曾画过一个人:瘦脸、粗眉,头发自然中分往外炸开,看上去像是一个沉迷艺术不修边幅的斗士。
此刻,这个画中人就站在门前,一手和我们打招呼,一手背在身后,一副老先生的姿态。待走近一看,衬衫西裤皮鞋,腰间穿个LV皮带,画中野蛮生长的头发整齐向后梳拢,露出高昂如双峰耸立的发际线——事实上,数次相见,他都是如此体面。
他就是陈达,1949年生人,诗书画印皆好,主文人篆刻,江湖人尊称一声“达哥”。
刚到门前,他家的萌猫“瀚妹”矜持地蹲坐在门前迎接,秋田犬“瀚弟”从右边门后歪头瞅着我们。
客厅里两张画案拼在一起,几张梳背椅排列整齐,落地窗外面蓝天白云一排树,窗前一组皮沙发。
瀚弟趴在门边假寐,瀚妹跳上茶桌,跐溜几下跳到电视柜上,那里放着陈达收来的几件瓷器,还有前段时间刚拍回来的钟志源的人体雕塑。瀚妹得意地看着我们,尾巴在诸升的竹画上扫来扫去。
屋内所有墙面刷白,地面铺上实木;楼梯扶手简单几根线条相接引到楼上;天井两面打通装上玻璃……所有的一切看着十分简单,但他该坚持的东西从来不将就。坚持的东西,诸如院子里的三棵树,他只种松竹梅。
松竹梅里,他尤爱竹。
《寸心千里》
事实上,陈达最早成名不在寿山石,而是竹雕。彼时他从建阳黄坑回来,被分配在福州于山上的文物店工作。1988年,央视就播了他的竹雕作品。
而在相识五十几年的程世达老师眼里,陈达成名还要再往前——他在少年时期就是福州文化青年帮的佼佼者。用现在的话来说,陈达就是他们那个年代事事出众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家学渊厚,父亲是建筑师,曾祖父是文人进士,从小陪伴的祖父母知书达理。
混乱的年月,“没啥别的娱乐”,他就去陈子奋、潘主兰、冯力远、谢义耕等老先生那里学习。学些什么?按他的原话就是:“书法篆刻,就是传统那一套!”
传统那一套,诗书画印,在文人眼中是分不开的。
《逸情云上》
穿戴得整整齐齐聚在一起开一个正儿八经要做出诗来的诗会;进门开始聊上下五千年、聊名画名书法。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就是当年学习的氛围。内修到家,才能手上生花。老先生们对诗书画印的理解,对生活情趣的讲究,都传到了陈达这一代。
也正是因此,无论是竹雕还是石雕,陈达的作品中含有现代工艺大师少有的书画气和金石味。这让他的作品看上去雅而内敛,文而柔韧,就像竹子,亭亭玉立、精致有度,有时候规矩精严,有时候灵活多变。
同时,传承下来的还有文人风骨。
近几年,陈达开始给自己刻闲章。他计划刻50方,把自己想说的话都放在这50方印里,目前完成近半。
他给我们展示得意之作,各色寿山石,皆是通透的材料,这些闲章的印文或边款刻着:有山不登、有钱不挣、有好处不沾、不随时趣、不立异以为高……诸如此类,这些平常朴实但又十分深刻有力的字眼,是他对自己的一部分总结。
《书半床花满屋》
他在业内是出了名的敢说,看不惯就要说。
他至今不是“国大师”也不是“省大师”,问他为何不去,他一边撸猫一边回,“大师都叫我老师,那我不是大师的大师?幸好没去评!”
一会儿话题转到家具收藏,他又炸了,“明式家具也有很俗的,有些东西破破烂烂粗制滥造,就是民俗。”完了还要加一句,“乡下人玩的东西,跟宝贝一样!”不得不说,老爷子扎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厉害得紧!
陈达性子烈是有来由的。
他的曾祖父陈震先生,光绪三十年的进士,民国初任当时的海军部秘书长。1941年夏,日寇攻陷福州,他拒绝登记伪户籍,拒其配给粮,绝食七日而亡。
《野逸》
陈达不说话的时候温和有度,实际性烈不逊其祖。
早年在于山顶,他因为拒绝刻某些章,“刀拿起来这样一挥,满手血,我说我不会刻了!”颇有当年秦汉之风。
那会三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若是现在?他笑笑,摸摸瀚妹的肚子,“现在不刻还是不刻呗!”又认真加了句,“我每个章都是为自己刻的。”
在他的作品中,除了文气的印纽外,亦有工艺十分了得、繁复的石雕。我曾猜想,大抵是因为市场的喜爱,故而不得不多“加点料”进去。
早年王世襄曾说他:“你不能刻那么多,只要刻一点点。”
王老认为,留白多显得文气,但那时的陈达听不进去,“我这个人要做就要做最好,要投很多的工进去,要做大作品。”可见他这人主意太正。年岁见长,现在的他已经收起浑身的劲儿,喜欢刻些小品。
《清供》
他从来都有一套自己的标准。
他玩古,但不是当下流行什么收什么。他喜欢青铜,但标准是“非精品不收”,在他身后的三个陈列柜里,从夏代的青铜器到晚唐的舞马再到元的梅子青龙泉炉,件件精品;
比如工艺,市场追求高工艺的时候,他追求的是把民俗工艺风雅化,他要把更高的文人风骨糅入寿山石,告诉大家寿山石不仅仅是“工艺品”;比如传统,很多人装模作样过“中式生活”的时候,他住在市中心、穿着LV拿着iPad玩富士相机还要开更好的车;
比如创新,他给自己刻了一方印,印文写着“不立异以为高”,他说他一辈子都在追求新的东西,但这新东西绝对不是社会上那些稀奇古怪七搞八搞的东西;生活中,只要碰上他认可的东西,立马掏出手机拍下来,无论对方是后辈还是前辈。
《群蝶》
进入古稀之年,他也没有时间的紧迫感。虽有了计划,每天仍慢慢悠悠的,有时候晚上追剧到一两点,第二天十来点起床。但他的手上功夫却没停过,每天总有几个小时用来工作。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传统艺术家,却不像别人专门搞个院子,非得弄得像北京四合院。
他把“古”藏在作品里。
“古”意,让他的作品无论近看远观,都隐隐透出一股风雅来。远看,干净清楚亭亭玉立,近看,细微处更见真章。
比如一对连体章,一阴一阳,指甲盖那么点大的地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围着,细到极致。另一方印“与竹石居”,看这四个字就仿佛见到苏东坡修竹以留云,外行也看得出“风骨”与“风雅”。
《人云此木兰,年年纪岁华》
虽然每年都出挂历,但这两年他准备认真出本作品集,名字都想好了:《天择我》。这是说他于艺术这行颇有天赋。
若你问他,“那没天赋怎么办?”“没天赋做别的去!”怼得可爱,同他聊天俗人恐怕得气死。但一定耐住,他还有下一句,“天佑我”。
有了先天的天赋,还要有后天的际遇——上天给了他天赋,他爱上了这行,又庇佑他,指给他名师引路。
《多寿》
返程的路上,台风后的天空热烈而浪漫,大朵大朵的棉花糖仿佛伸手可摘。我和程老师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挥刀自伤”那段,真烈!程老师笑笑,别看他现在温和了,该烈的时候一样会烈,这种东西改不掉——风雅和风骨,从骨子里来,又被带进了作品中。
“我们只有眼睛没有耳朵,不会听虚名,只会看东西。”如陈达所说,历史就是大浪淘沙,真正的“大师”只有经过时间才能验证。他给自己刻的闲章里,有一方叫“不争一时争千秋”,另一方干脆就叫“三百年后有我”。这是警醒,也是自信。
锐气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