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牧青:翁丁老寨,我们都是送葬者
“文物生命只有一次,失去就不会再来”。翁丁老寨名为原始部落文化旅游区,这回却真真切切地烧掉了,烧掉了“原始”,烧掉了“部落”,烧掉了“文化”,也烧掉了“旅游”。再想恢复,真的很难,我们只有为之送葬,在熊熊烈火中望着它的背影远去。
翁丁大火正值农历的大年初三,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氛围里。17时40分,一个令人痛心的消息突然在网上传播开来:云南沧源佤族自治县勐角民族乡翁丁村老寨发生严重火灾。由于寨子里全是佤族传统杆栏式茅草房,加之风大,火势凶猛,交通和水源不便,村民和消防人员望着漫天大火,手足无措,徒唤奈何。
翁丁老寨号称原始部落文化旅游区,这回却真真切切地烧掉了,烧掉了“原始”,烧掉了“部落”,烧掉了“文化”,也烧掉了“旅游”。出了这种情况,别无他法,想恢复,真的很难,我们只有为之送葬,在熊熊烈火中望着它的背影远去,呜呼!
翁丁,一直想去,但还没有来得及,这次大火,不成想竟成永别。
翁丁,佤语意为云雾缭绕的地方,听上去很美,看上去也美,想象起来可能更美,那是一种原始的美、纯净的美、自然的美。
翁丁寨,是云南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单位和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佤族历史文化和特色建筑保留最为完整的佤族群居村落。据沧源县文旅局资料介绍,
翁丁佤寨的民风民俗是整个佤族地区文化传承发展的缩影,是世界佤文化的源生地、中国部落文化最后的活体、佤族文化的活态博物馆。翁丁村被列入《佤族木鼓舞》《司岗里传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项,获《翁丁村佤族传统文化保护区》《佤族木雕制作技艺》省级保护名录,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誉为“最后的原始部落”。
翁丁村有近400年的建寨历史,独具特色的佤族原始宗教、生产生活习俗和建筑风格被完整的保留下来。这里集司岗里创世史诗、万物有灵的思想于一体,保留有最为完整的佤族传统杆栏式茅草房,有佤族图腾、寨桩、祭祀房、神木、木鼓房及传统家庭式的手工艺作坊,还有木鼓等神圣的祭祀活动,是佤族传统历史文化的自然博物馆,是中国最后一个从原始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部落。
翁丁寨,确实带有原始特质。何为“原始”?《辞海》的释义是:最初的,第一手的;最古老的,未开发的;特指人类发展史上的最早阶段。其中,最关键一点就是少投入、软开发、重运营,在商业社会,一味强调未开发显然已经不合时宜。
据云南省环境科学研究院正高级工程师欧阳志勤介绍,
为了安全和发展旅游,当地政府和旅游公司合作,对翁丁古寨内的村容村貌进行保护和整治开发,并重新选址建立一个新村,让所有的村民都搬离古寨到新村生活,寨子虽然还是那个古寨,实际上只剩下几位老人们还留在古寨中。
2020年3月,翁丁原始部落文化旅游区被云南省旅游景区质量等级评定委员会评定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为达到4A标准,修建了游步道3公里,旅游公共厕所数座;新建了佤王府、民俗陈列室;对100余户茅草民居保存并予以修旧如旧;平整和扩建民俗活动广场1500余平方米,设置了道路标识标牌、生态停车场及游客接待中心,等等。与景区相匹配,民居建筑、牛头寨门、剽牛桩、捏西栏(公房)、祭祀神林、寨桩、水碓等都变成了景点。
据云南的一个朋友介绍:目前还有一些原住居民在里面生活,尤其是上些年纪的老年人,不愿搬出去。由于原本就破旧,不太适合居住和经营,纯粹用于经营性的住房并不多。整个村子很密集,有步道穿越其间,比较狭窄,只能游客穿行,没有机动车通道。平时游客在村子里几乎很少购物,餐饮也少,就是走走逛逛,拍拍照。平常时间游客量三五百人不等,节假日也会到几千的,大多数游客到寨子的游览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
说心里话,翁丁原始部落文化旅游区的这种管理状态,还是令人欣慰的。有少量居民,没大破坏,有古建风貌和遗风,重要的是游客量不很多,尽管运营方可能不太满意,但作为原始部落的古寨是尤为需要的,游客是高兴的,既不扰民,也有些许的原始原态生活体验。
云南省环境科学研究院正高级工程师欧阳志勤一直致力于古村落保护,对翁丁村老寨的保护,她这些年投入非常多的精力和情感。在与记者通话过程中,她忍不住哭了起来,“翁丁是独一无二的,这次的损失无法估量,从2013年开始就有针对老寨防火的相关项目,但是如今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2月15日,也就是火灾次日,翁丁村老寨杨寨主(村寨主事人)告诉记者:
“寨子烧毁……105户房子,现在只剩下三四户没被烧毁。”“这些房子都是无价的……一个小时就不在了。”
问及以后的打算,杨寨主不知所措,他认为“即使将村寨修复,也不可能是以前的样子了”。
这倒是一句颇为实在、也很有见地的话。这场大火烧掉的不止建筑,更有翁丁原始村落的魂魄。没有了老寨,新村还算什么?没有了原始环境,待往何处寻觅部落文化?当然,依现在的条件和手段,复制一个无脑的村寨,也许一夜就可完成,但修复一个有灵魂的原始部落,几乎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因为翁丁老寨已经存续了近400年,因为岁月不可能做旧,文化已经深深浸透在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中去了,剽牛桩、捏西栏、祭祀林、寨桩、水碓,甚至是磨光的青石板。
那天下午,那段烧心燎火的视频,我在第一时间也发了朋友圈,引来一串叹息。翁丁古寨今天的光景,除了叹息,就是痛心。
这场火灾之于翁丁,不仅是建筑形体和风貌的毁坏,更有此前因商业化浸染而业已形成的原始社会形态的崩灭。大火后有关部门肯定会极力复建,复建后的翁丁一定还是一个景区,只是“原始”二字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且不说世代居住的原始居民,消失的不止风貌,还有与原住居民相关的风物、风俗、风情和风味,以及它们与生俱来的原始宗教文化,即便是大火劫后的残墙断垣也还是一道古朴、原始的景观。而复建后的翁丁,任怎么仿古和做旧也是一个新寨,那种古拙、原始、纯粹的气息无论如何是恢复不了的。
烧掉的乃至有意毁掉的,如大同古城,再怎么复建也是新的,也寻不回北朝文化之都那种沧桑感和岁月感。再如浙江东阳占地7000余亩、投资300亿元的新圆明园,即便恢复了那种庞大、华丽、灿烂的形制,乾隆时期的圆明园所处的社会环境、背景,以及皇家文化氛围都已经荡然无存了,更何况是在离北京千里之遥的浙西金华?时间和空间都对不上号了。
相反,诸如山西平遥古城,之所以迎来一拨一拨的旅游者,且住下来玩耍几天,就是因为有一座原汁原味的古城,以及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原住居民。
由翁丁原始部落,我想推及所有古城、古镇、古村、古寨的保护与旅游开发。对此,首先要保护好原住居民的原态生活和生产,然后再谈旅游开发问题,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必然是舍本逐末、南辕北辙、弄巧成拙。这不仅是国家政策层面要建“友好型环境、友好型社会”的要求,更是友好型旅游产业发展的根本需求。有几句心里话,不吐不快,说出来供大家探讨:
第一,国家A级景区是否适配翁丁原始古寨?原始原生态适合标准化吗?这类资源开发模式,究竟是让旅游者享受一种服务,还是体验一种生活?
譬如:游步道只可修建在外围,核心区的游步道法于自然可也,原住居民怎么走,游客就怎么体验;公共厕所也是这样,在外围尽管可以高质量修建,但在核心区,佤族人管厕所叫什么?甚至不用改名字;至于道路标志牌,我看根本就不用建,即使立也不要喧宾夺主(很多景区都有这个毛病,标志牌与景点主次、大小、远近、新旧搭配违和),由佤族人做导游不就完了?
如果是享受一种标准化服务,我们大可以去星级宾馆,甚至于不用离开自己的城市,在家休闲得了;如果是体验一种异质化生活,保持原生活状态足矣,改变越多越不讨人喜欢。至于必要的服务设施,完全可以拉出来远远的,千万别侵入到核心区。
第二,对于古城、古镇、古村、古寨开发,旅游当然是一条很好的路子。问题是,先做原态生活,还是先做旅游产品?
旅游就是为了体验异质化生活,异域的,跨年代的,具有时空二重性。作为古城、古镇、古村、古寨恰恰就是一个异质化生活空间,与其说做景观,不如说是做生活,因为景观和建筑是为生活而建。其实,生活原本就存在的,只要有原住居民,就有原态生活。如果驱赶了原住居民,到头来就保护不了原生活,旅游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第三,对某些急需救护的古城、古镇、古村、古寨类旅游区,跟某些生态脆弱的自然保护区一样,究竟是要大流量,还是要高质量?究竟是杀鸡取卵,还是细水长流、持续性发展?
游客承载量是必须坚守的,不仅要保证不破坏自然,还要不扰乱原住民生活。如何解决这一矛盾?既然保护性开发,就可以收取保护性费用,多收点用于保护,高收费限制大流量,有何不可?反正来者都是高品位、高素质、高消费的人,奇货可居,市场规律。大流量可以增加收入,高门票照样可以增加收入,况且还可以增加观光之外的休闲娱乐度假产品。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原生态自然和文化保护;二是为了游客对原始文化的体验效果,三是为了持续性经营和发展。
马牧青简介
文化学人,旅游资深专家;
北京青蓝文旅规划设计院院长;
北京绿维文旅集团总策划师;
中国城市科学规划设计研究院旅游总规划师;
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
乡村旅居倡导者与践行者,市场定位“倒行逆施”法和旅游规划“四点论”倡导者。